鬱裴懷抱著雙臂,安靜地趴在桌子上。


    人們都說一個人瀕臨死亡時,他這一生的所有記憶都會如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飛速閃過,而他有兩次瀕死經曆。


    他曾兩次回顧過自己短暫的一生。


    有這樣經曆的人可不多,鬱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走運,竟然能夠經曆兩遍。


    第一次,他真實地以為自己死了。


    寧靜蘭殺死鬱父的很多細節,不管是鬱家的人還是寧家的人,其實知道的都不是很多,他們最多隻是知道寧靜蘭拿走了鬱父的哮喘氣霧劑,讓鬱父慘死於哮喘發作,剩下的秘密,全部都化作了喉間的一口濃痰,惡心地爛在生活在鬱宅裏的,知道這件事完整經過的所有人的肚子裏,算是給寧靜蘭最後的體麵。


    這也不是因為鬱裴有多麽恨她,恨到無法原諒的地步,而是因為他和寧靜蘭,真的已經到了隻能活一個的地步。


    小時候他不明白為什麽有哥哥在的時候,她總是會溫柔的笑著,給哥哥夾菜,關心他的日常生活,而等哥哥離開,她在麵對自己的時,臉上就沒有了任何表情,總是陰冷地望著自己,他想用手去牽牽她的,都會被狠狠甩開,仿佛他是什麽肮髒東西一樣。


    他不知道自己的媽媽為什麽不喜歡自己,但順從於心中對母親的渴慕,他還是會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地朝寧靜蘭靠近。


    他會為了迎合她的喜好,去做一切她喜歡而他不喜歡的事。


    寧靜蘭希望他在學習上無所作為,他就努力去做一個隻會畫畫彈琴的藝術生,寧靜蘭喜歡他安靜,那他就閉上嘴巴,當她身邊最沉默的一個小孩,有時候她生氣或是難過了,他會笨拙地去安慰她,哪怕有時候她會扇自己耳光或是掐打自己,他也從來不會吵鬧哭泣。


    可是他這樣努力了,也依然不能讓寧靜蘭喜歡他。


    直到一次她和鬱父吵架,歇斯底裏地喊著鬱父為了羞辱她,從外麵抱了情婦的孩子過來,騙她那是她的孩子,大家才知道她病了。


    但那時的大家無法過多地責備寧靜蘭。


    因為鬱裴是早產兒,而早產的原因則是鬱父一個懷孕的情婦找到同樣懷著身孕的寧靜蘭,她受了很大的刺激,或許從那時起,她就已經瘋了。


    寧靜蘭和鬱父的婚姻是商業聯姻的結果,她是真的愛鬱父,可鬱父並不愛她。


    在這一場荒唐的鬧劇之中,她也是受害者,所以大家隻是為了她請了心理醫生,定期做心理疏導,那時的她似乎安靜了下來。


    而終於知道母親為什麽不喜歡自己的鬱裴,大概也是從那時起就開始病了。


    可是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隻是一個人在角落裏默默地舔舐著自己的傷口,消化所有悲哀,他繼續按照寧靜蘭所期望的那樣按部就班的生活,卻又不是再為了她。


    他曾經為了她的喜歡把自己變成了她所期望的模樣,所以鬱裴連他內心到底喜歡什麽,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自己都不清楚。


    就好像他一無所知的靈魂,是活在一個由寧靜蘭塑造出來的軀殼裏的。


    鬱裴本以為,這樣一眼就能看到終點的生活大概就是他的一生了,直到鬱父的死亡打破所有的浮冰,露出底下洶湧的海潮。


    鬱父是個很惜命的人,患過哮喘的人隻要經曆過病發,都會恐懼於那種無限接近死亡的感覺,除了想要自殺的人,沒有誰是不怕死的,所以哮喘氣霧劑鬱父總是會隨身攜帶著,家裏也會放著備用的兩瓶,防止鬱裴或是鬱父在病發時找不到氣霧劑。


    寧靜蘭選擇殺死鬱父那天,是莊叔回家的假期,也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莊叔有著自己的家庭,每年他都會回家一段時間去看望自己的家人,那是固定的日子,鬱家所有人都知道。


    忠心耿耿的老管家走了,留下的仆人再怎麽用心,也有很多注意不到的細節,他們不會每天檢查櫃子裏的氣霧劑是否能正常使用,不會注意到寧靜蘭拿走了櫃子裏所有的氣霧劑,更不會注意到她後來又放了一個空的氣霧劑瓶進去。


    那個空的氣霧劑瓶是鬱裴的。


    鬱裴那天放學回家,寧靜蘭忽然拿著一盒顏料走到他的麵前,笑眯眯地問他說,這是媽媽給你買的禮物,喜歡嗎?


    而鬱裴是真的喜歡畫畫,也是真的喜歡寧靜蘭,即使那時的他很奇怪為什麽寧靜蘭要送自己一盒昂貴的顏料,也不會去懷疑寧靜蘭想對他做什麽,他寧願相信這是因為醫生對寧靜蘭的治療終於起了效果——


    “阿裴,喜歡嗎?”


    “我很喜歡……謝謝媽媽。”


    “喜歡就快去試試看吧,書包媽媽替你拿著。”


    鬱裴迄今為止都清晰地記得那時寧靜蘭對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甚至連她說話時的神情都記得一清二楚,她笑得是那樣溫柔,聲音是那樣動聽,就像她真的已經好了,知道他是她的孩子了。


    而這是他和寧靜蘭說的最後一段話,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開口和鬱母說過一句話。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將書包交給了寧靜蘭,興奮地跑到畫室去試她送他的新顏料,直到臨睡前,他還在想著寧靜蘭。他想,媽媽的眼睛裏終於能夠看到自己了啊,她買的顏料真的很好用,明天早上吃早飯時一定要和媽媽好好說一聲謝謝才行,但是這樣的話,會不會太過見外呢,他們可是母子啊……


    但是第二天鬱裴一起床,就接到了鬱卿打來的,鬱父已經死了,莊叔正在趕回來的路上的消息。


    鬱裴接到這個電話時,馬上就有些喘不過氣了。


    他雖然和鬱父不怎麽親近,可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從來沒有像寧靜蘭那樣虐待過自己,甚至有時候給予他的溫情比寧靜蘭給他的還要多,所以他會難過和震驚。


    然而當鬱裴習慣性地往書包裏掏藥時,卻發現他的氣霧劑不見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想去藥櫃裏拿藥,路上卻碰到正在哼歌跳舞的寧靜蘭。


    寧靜蘭看到他出現,對他笑了一下,走過來扶他。


    鬱裴毫無防備,由她攙扶著走到樓梯口,正準備下樓,寧靜蘭卻忽然鬆開了手。


    鬱裴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摔下去之前,他曾經無數次想要回頭看一眼寧靜蘭,卻都沒有機會,隻有當旋轉的世界停下,他靜靜地躺在樓梯腳時,才能仰著頭,怔怔地望著她。


    他沒有近視,所以他能看到寧靜蘭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臉上是他期待了很久了,屬於他的溫柔笑容。


    寧靜蘭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在地上掙紮喘息著,在菲傭尖叫著衝上來扶他,忙上忙下地打救護車電話時也是那樣冷漠而溫柔地笑著。


    恍惚之間,他聽到菲傭們說藥櫃裏沒有藥了,也聽到菲傭問他小少爺您的藥呢。


    是啊,他的藥呢?


    鬱裴回答不上來,他對寧靜蘭所有感覺,從渴慕希冀,到崩潰絕望,最後又變為安靜淡然。他閉上眼睛時,好像又聽到了寧靜蘭哄騙他,讓他簽署股份自願轉讓說明書時的話語,她總是能這樣,在說著甜言蜜語迷惑你的時候,順便遞上來一把鋒利的刀刃。他早該知道的,寧靜蘭不會無緣無故地對他好,隻是他記不住教訓而已。


    鬱父死亡後續的原因也逐漸清晰明了,鬱母趁他在家時偷偷拿走了他衣服裏的氣霧劑,鬱父出門前發現自己的氣霧劑不見了,當然會從藥櫃裏重新拿走一瓶,隻不過那瓶氣霧劑是被寧靜蘭從鬱裴手裏騙走噴空後的空瓶而已。


    而鬱父在拿走對自己這麽重要的藥時,也不會檢查一下它是否還能正常使用,活該他死了,他比鬱裴還蠢。這是寧靜蘭在接受警察審問時的原話。


    鬱卿聽了全程的審訊,所以鬱卿才會寧願讓人把和鬱母有關的所有家具搬離鬱宅,再讓人給她和鬱父的房間重新上漆翻新,清空他們在這個家裏生活過的所有痕跡,也絕對不讓寧靜蘭離開醫院。


    而寧靜蘭這樣對他,他都不恨寧靜蘭,可寧靜蘭那樣恨他,恨到想要殺了他,在寧二叔問他有沒有去看過鬱母時,鬱裴都想不管不顧地對他大喊,他為什麽要去看寧靜蘭,為了讓她再殺死他一次嗎?


    他選擇給寧靜蘭最後的體麵,所以什麽都沒說,這些人什麽都不知道,卻還妄想蘸著他的痛苦多吃一口血肉饅頭,這樣的人是真的惡心。


    鬱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覺得有些不能呼吸,不得已從雙臂間抬起頭來,臉上濕熱的水汽觸到冰涼的夜風,瞬間變得冰冷無比,鬱裴這才發現自己哭了。


    今晚的天空晴朗無雲,銀色的月光從天上傾瀉而下,十分明亮。


    他的房間旁邊有一株高大的銀杏樹,它的枝杈把月光切成或明或暗的碎塊,從縫隙間落下,照射在裸.露出石頭上,而南方的夏天還沒完全過去,鬱裴卻覺得四周充滿了凜冽寒冷的空氣,隻要他深深呼吸,就會被嗆到,那些冰冷的空氣鑽入他的肺腑,凍麻了他的內髒。


    可今晚,他本該是坐在這裏和洛長洲打個電話,說一句晚安然後安然入睡的,但那個電話卻讓他心情瞬間低入深穀,讓他什麽也不能做,隻能待在這裏像個傻子一樣哭。


    鬱裴抬頭望著月亮,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茫然又無措的恨意,那恨意不是對寧靜蘭的,也不是對寧二叔的,而是對自己的。


    他恨自己為什麽這樣沒用,讓這些負麵情緒侵占他的思緒,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他現在的生活是這樣美好,他有至親的親人,有至交的好友陪伴,還有個和他相愛的戀人,他不能再讓自己被這些負麵情緒打敗,否則他瀕死又活過來,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一個人躲在這裏哭沒有意義,委屈難過的時候蜷在角落也沒有意義,落在一個人生命中的雪不知道有多少場,如果不能從雪地裏跑出,就會被落下的雪花漸漸埋住,無法跑向春天,再也無法感知到溫暖。


    因為沒有特殊意外的話,人是很難失憶的,就像他曾經那麽迫切地想要忘記過去發生的事,忘記和寧靜蘭有關的一切,可即使抑鬱症病人的記憶力會變得很差,他也沒能忘記想要忘記的這些記憶,這些記憶偏偏還融入了他的血肉,包含著所有有關過去記憶碎片,在他血管中流淌,沉默著與他交纏一生。


    但是這一切最終都會過去,隨著時間的流逝被這不可抗拒的洪流衝刷變淡,不能遺忘的話,就要學會麵對,直到它再也無法在你結痂的傷口上帶來灑鹽般的疼痛。


    鬱裴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把眼淚擦幹,去浴室洗了一把臉,然後回來把手機撿起,給鬱卿打了個電話。


    “哥哥。”鬱裴的聲音裏雖然已經沒有了哭腔,卻還帶著沙啞。


    鬱卿聽出了他語氣的不對,問他:“怎麽了,阿裴?這麽晚還沒睡?”


    “嗯。”鬱裴低低地應了一聲,“二叔給我打了個電話。”


    “二叔?”鬱卿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明白鬱裴的不對勁大概和他有關,他馬上問鬱裴,聲音也冷了下來,“他和你說了什麽?”


    “他讓我去看寧靜蘭。”鬱裴沒有提寧二叔問他鬱卿女朋友的事,隻是說了讓他心情不好的原因。


    而鬱卿的呼吸,在鬱裴說出“寧靜蘭”這三個字時瞬間就變粗了。


    “他肯定想要幹什麽壞事。不管他想要做什麽,哥哥你都不要答應他好不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鬱裴已經吃夠了教訓,不會再上當了。


    “好,哥哥會的。”鬱卿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啞,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做出了這樣的承諾。


    “那很晚了,我去睡覺了,哥哥晚安。”


    “晚安,阿裴。”


    鬱裴掛了電話後,本來還想給洛長洲打個電話,但一看時間真的已經很晚了,就作罷,隻給洛長洲發了晚安短信。


    誰知短信才發出去,洛長洲的電話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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