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晴安。


    晴安晴安,我以為這樣的女人,她的世界應該是豔陽高照,快樂平安的,怎麽給了她這個名字,卻不給她這樣的人生?


    下了刀,換掉手術服步出更衣室,他蹙著眉一路低著頭走,轉進辦公室,他將兩本病曆放在桌上後,整個人滑坐在椅上,他頭仰靠在椅背上,深目緊合,長長的吐息從那唇色淡淡的薄唇中輕淺逸出。


    連續開了兩台刀,感覺隻剩疲累,若能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該是人間最難得又美麗的時刻。


    片刻,忽地想起什麽,他睜開雙眸,眸光移動到計算機屏幕上,他那對猶有倦意的黑眸仍不失其原有美麗,內斂的雙眼皮淡刻著神秘和俊魅,他將身子移近桌緣,開了電源——他還有手術記錄要寫。


    拿起方才順手帶進來的病曆,才想翻動,電話就響了,他長手一探,拿起了話筒。


    他眉宇略沉,右眼眉骨上的一處淺疤,便顯得深了深,他簡單和對方交談了幾句後,就將話筒置回,然後迅速起身,拿了掛在衣架上頭的白色長袍便往外走。


    他一麵腳步迅速地趕往急診處,一麵將白袍穿上,他拉平衣襟後,雙手滑入兩側口袋,那白袍上的左胸處,整齊地繡著他的名——黎礎又。


    長腿邁進急診處的外傷處理區,一眼就能看見麵前那模樣突兀的兩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女童。


    女人很纖瘦,如瀑的長發披垂在她身上,遮掩了她部分麵容,他瞧不清她的模樣;她身上衣物和發梢似乎沾染上顏料,色彩豐富,可看來卻是狼狽至極。


    一旁的護士靠了過來,簡單說明女童是在浴室洗澡時不慎滑倒,因而跌破了下巴,傷口不大,但看起來有些深度。


    他靜靜聽完,彎身看了看女童滲血的下巴,問:「撞到地板嗎?」


    「不是。」女童搖頭,眼淚飛濺。


    「對。」女人亦同時出聲回答。


    「……到底是還不是?」他抬起頭,看著回答「對」的女人。這一看,心頭一詫,帶了點神秘感的內雙鳳眼微微瞠大。


    女人不隻是頭發和衣物沾上顏料而已,她那張小小的臉蛋也沾上色彩,一種易讓人誤會的紅色,那顏色該是被隨意抹過了,在她頰上留下擦過的殘跡,看來更是觸目驚心。雖然他能認出是顏料,但這樣的她若走在暗夜下,肯定是駭人至極。


    女人看了女童一眼,維持原本的回答不變。「對,她是撞到地板,應該是地板太滑。」她垂著眼眸,淡淡柔柔的語聲中藏著掩飾不了的擔心和……猶豫?


    他若有所思凝望著女人低垂的麵容,片刻,他才淡道:「要縫傷口,會先幫她上麻藥。」


    「要縫?」女人的柔嗓揉進驚詫,她抬起低垂很久的麵容,看著黎礎又。「會不會……留疤?」


    「如果傷口照顧得好,自然不會留疤。」他看見了女人的麵容。除去麵頰上那奇詭的顏料之外,她的樣貌是清秀的,許是那眼中的擔憂和不安讓她看起來很柔弱,特別是那雙大小適中的眼眸微微紅腫,更教人看了會湧起莫名的心疼。


    他側首向護士交代:「幫我準備整形縫合包,然後上5-0dexon、 6-0nylon。」他轉而詢問女人:「妳要留在這裏看?還是外麵稍等一下?」


    「我可以留在這裏嗎?」女人語聲聽來柔軟滑膩,態度客氣。


    「是可以,隻要妳看了不會暈倒。」他輕笑了聲,音質很沉,很厚。


    他是遇過不少一開始很有勇氣,堅決留下觀看的家屬,但通常是看了一半就轉身離開,更有大男人將縫合過程全程看完後,直接發軟倒地的情況。


    她眉尖微動,輕輕頷首。「醫師,麻煩了,謝謝。」她退了兩步,退到不影響他工作但她仍能看見的距離。


    「姊姊——」女童含淚喊了聲。


    「姊姊在這,妳勇敢一點,不要怕。」女人淡淡揚笑。「回家畫芭比給妳。」


    畫芭比?一般他遇上的多半是家屬為了鼓勵孩子勇敢,而買什麽給孩子做為誘因,用畫的倒是第一次聽見。


    他雙手戴上無菌手套後,夾起消毒棉球滑過傷口,女童疼得齜牙咧嘴,眼淚鼻水直流,卻是吭也不吭一聲。


    他看著那皺在一起的臉,咬得緊緊的牙關,驀地有什麽畫麵與之重迭,他心微微一抽,軟著低嗓誘哄:「妹妹妳乖,叔叔盡量放輕一點,妳忍一下,默數到十秒就不痛了。」他隨即拿了針筒,幫女童打了局部麻**劑。


    他黑眸專注地盯著傷口,手指仔細謹慎,一針一針從裏麵縫出來,他一麵還跟著幾步遠距離的女人交代照顧傷口的方式。


    縫完最後一針,他看了看傷口,沉厚低嗓又起:「五天後回來拆線。」他除去手套,視線不經意覷見女童褲管卷起的腿上有著瘀傷,他大掌一握,細看那小腿上頭深淺不一、或青或紫的膚色。


    「這是怎麽回事?」他濃眉一蹙,警覺心升起。


    「小、小孩子,有時候難免玩過頭,碰碰撞撞的就容易有淤青。」女人走近,抱起女童。


    近距離一看,黎礎又才看清女人紅腫的眼睛不像單隻是哭泣所造成的,似乎還有外力,眼皮上方疑似有淺淺血痕。


    「小孩子玩過頭,妳也玩過頭嗎?」他看著她眼窩上似被什麽東西劃過般的血痕,那要是再往下個半公分,恐怕不是抹去幾滴血珠就能了事。


    她略怔,看著他,尚不及反應,就見他麵龐俯近。


    她發現他的眼珠子黑又澄亮,睫毛濃密,眼睫尾處略往上提勾,是一種人們常說的桃花眼的眼型。他眼神甚是犀利地看著她眼睛上方……


    她一凜,霍然明白他指的是她眼窩上的新傷,她急急退了兩步,微低麵容。「醫師,謝謝你,五天後我再帶她來拆線。」她沒再抬臉,低頭抱著女童快速離開。


    心思極細的黎礎又隨即追了上去,幾個大步後,大掌輕握女人肩頭。


    「等一下。」他明顯感覺掌心下的身軀一顫。


    「……請問,還有事嗎?」女人偏首詢問,沒正麵迎視他。


    他沉沉吐息,想說的話在舌尖繞轉一回後,才小心翼翼地緩聲問:「妳眼上的傷口不處理嗎?」


    「不用了,不要緊的。」她垂著眼眸,淡聲應道。


    「不想讓我看沒關係,妳可以去眼科診所請醫師幫妳上個藥,雖然傷口看起來並不大,但萬一發炎了也很麻煩。」


    「我知道了。」她回過身急著走,他再次出聲。


    「我話還沒說完。」他看著她的背影,被她牽著的女童瞠著好奇的眼看他,他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女童發頂後,微傾著麵龐,在女人耳畔低聲道:「家裏有人對妳們姊妹使用暴力嗎?妳說出來,我開個證明,妳可以請求警方協助,申請保護令。」


    他突然逼近的熱息讓她耳際微癢,她身軀一顫,雙手緊緊抱住妹妹。「謝謝關心,我們沒事。」話落,雙腿不再遲疑,急急跨出急診處。


    黎礎又看著女人迅速離去的身影,抱臂默思。須臾,他跟一旁護士拿了女童隻有基本資料的病曆,那對美麗但略顯深沉的黑眸,定定看著女童的資料。


    「地址怎麽不完全?」他眉微挑,沉聲問。隻有縣市和路名,他第一次看見這種地址。


    「說是剛搬家,隻知道路名,門牌號碼忘記了。」護士小姐稍早之前已詢問過掛號櫃台的小姐。


    忘記了?「五天後她們若來拆線,通知我一聲。」他交代著,然後再次低首看了看女童的資料。


    陳以安。他記住這對陳姓姊妹了。


    *


    經過兩個月的籌劃準備後,診所選在周六開幕,這兩個月來回醫院看診和監看診所施工進度,再怎麽辛苦也是讓他完成了開業心願。


    黎礎又站在診所門口,送走雙親和弟弟妹妹後,他欲轉身踏進診所,又見妹妹折返回來。


    「怎麽啦?!」他笑睇眼前身形嬌小的小妹妹。都已經念護專了,感覺還是沒怎麽長大啊。


    「你應該像大部分開業醫師那樣,辦個什麽活動才對,這樣才能吸引人潮啊!我看我們學校附近之前開的新診所,人家辦酒會,還請藝文團體在門口表演,也有立委到場致詞耶,感覺好風光喔!」黎礎盈勾著這個從小就很疼她的哥哥的手臂。


    「吸引什麽人潮呢!又不是百貨公司。」他輕笑了聲,語聲低柔。「人愈少,表示大家都很健康平安,這樣不好嗎?」


    「那你診所就沒生意啦,大哥!」黎礎盈嗔了他一眼。


    「所以妳要認真讀書,將來考上護理師,大哥就靠妳養了。」他捏捏她那張圓得相當可愛的臉蛋。


    「拜托!你一個這麽意氣風發的外科醫師,哪裏還需要小小小小小的護理師養啊?!」她瞠大圓亮黑眸,然後笑了聲,愛嬌地抱住這個兄長。「大哥,我折回來是想跟你說,你現在自己在外麵開業,也住在這裏,我們以後見麵機會就變少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別忙壞了。」


    他垂眸看著小妹,任她像寵物對主人撒嬌般地在他身上又蹭又賴。「我知道,倒是妳,學校事情會越來越多,要認真學著點,畢業後回康生幫爸爸。」


    「你就不專攻兒科或婦科啊,不然你現在就能在康生幫爸爸了。」她離開哥哥的懷抱,雙手背在腰後,歪頭看著含笑看她的兄長。「好啦好啦,你不用講話,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回答我 ——外科才是我的誌願!然後你還會說——康生就交給妳和妳二哥就好。我沒說錯吧?!嘿嘿。」


    他笑了聲,還來不及說話,不遠處的房車傳來喇叭聲,他看了車子一眼,輕聲道:「爸媽在催了,回去吧,我休假就回家。」


    「你自己說的喔,如果假日見不到你,我就來拎走你。」黎礎盈皺了下巧鼻,轉身往車子的方向跑去。


    他噙著笑意看著嬌小的妹妹上了車,他目送車子遠去後才踏進診所。


    一走進診間,他套上那件代表身分的白色衣袍;走近辦公桌,視線在觸及桌上相框裏的人物時,他澄亮的眼珠微微閃動。


    如果當年他與妹妹不分開,妹妹今年應該也比礎盈大了,都是可以嫁人的年紀了。隻是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那一家子遠房親戚對她好不好?她結婚了沒?還記不記得她有個哥哥?


    十一歲那一年,他的生父誤交損友,迷上了酒店小姐,散盡積蓄後,還染上了酒癮,生母被醉酒的生父打跑,留下他和小他六歲的妹妹與那個有暴力傾向的生父同住,他的生父喝醉了,就是拿他和妹妹出氣,兩兄妹身上常見傷痕,四肢布滿大大小小的淤青紅腫。


    不過十一歲的他,力量薄弱,敵不過父親,隻能抱著害怕哭泣的妹妹盡可能躲開父親。十二歲那年的夏天,他的生父死於心髒麻痹,他的生母從離開後便沒有出現過,他和妹妹隻能分別被收養。


    他不曾忘記將妹妹送到遠房阿姨家的那一天,吃著巧克力棒棒糖的妹妹一知道將要和他分開,滿臉淚水和著融化的巧克力,在後頭追著他的腳踏車跑的畫麵。她小小的身影還撲倒在地,揚起漫天濃沙,像化不開的傷心。


    分離之後,他回去看過她兩次,她每次都是緊抱著他不讓他離開,非得阿姨硬將她抱走。也許是這個原因,他第三次上門時,人去樓空了,阿姨一家帶著妹妹不知道搬到哪去,他問了附近鄰居,沒人清楚。從那時起,他與唯一有著血緣關係的親妹妹失去了聯係。


    他不曾放棄過,一有時間總要回去阿姨家看看,即使後來房子賣給了別人,他還是抱著希望不願放棄。


    他隻是很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也很想讓她知道他很好,遇上一對很有愛心的夫妻收養了他。他還想讓她知道他現在已有能力讓她過好日子,他也擁有了能將傷口縫得漂漂亮亮的技術,不用再擔心哪個地方會再因為受傷而留了傷疤。


    劃過相框的長指,輕撫上自己右眉骨下緣的淺疤……


    被康生婦幼醫院院長收養後,他們夫妻倆待他如己出,衣食不缺外,還供他念完醫學係,他們希望他能專攻兒科或婦科,將來好接手康生院長一職,但小時候的成長經驗卻讓他一心隻想讀外科。


    所幸,爸媽並不勉強他,就順著他的意願,甚至這間診所能順利開幕,也是他們夫妻倆在背後大力支持。


    或許他沒辦法為他們分擔康生的責任與工作,但他一直告訴自己,除了分離十多年的親生妹妹外,黎家這一家子大大小小是他最親的親人了,他必須真誠待他們好,他亦是真的想要對他們好,因為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是他從小到大的心願。


    「小姐,真不好意思,要請妳填上完整的地址才能完成掛號手續喔。」前頭櫃台傳來了較大的談話聲和疑似啜泣聲,他略收飄遠的心神,注意傾聽前頭的狀況。


    「對不起,我剛搬過來第一天而已,我忘了正確的地址,能不能先請醫師幫我妹妹上個藥,我再找時間回來補數據?」女人柔嗓淡淡,客氣得近似卑微了。


    聽聞那談話內容,黎礎又心一跳,他低喚了聲:「淑玲。」


    「黎醫師。」穿著水藍色裙裝護士服的淑玲,從櫃台快步走進診間。


    「怎麽回事?」


    「就一個年輕女人帶著一個看起來像是被割傷的小妹妹來掛號,惠青姊要那個女人填初診數據,她地址不肯寫完全,說剛搬家忘了現在新家的地址,惠青姊還在和她溝通。」淑玲小聲說道。


    他尋思片刻,緩緩掀唇:「先讓她們進來,地址的事情等等再說。」


    「啊?」淑玲張大嘴巴。


    「讓她們先進來,傷口總是要先處理。」他洗了手,戴上無菌手套。


    「可是她也沒帶健保卡耶,還說她忘了帶錢包。」淑玲露出猶豫的神色。「黎醫師,我們怕她是騙子,哪有人看病什麽都不帶,連地址也不肯寫的。」


    「妳不是說病人被割傷?傷口總不會是假的吧?!先讓她們進來,其餘的等等再來處理。」他沉聲交代。


    看來他的護士們需要再教育,他從來就不認同大醫院那種需要將所有手續都完成後才請醫師看診的作風,有的患者能等,有的病患可等不及。


    「喔……」淑玲一臉悻悻然,不大甘願地走出診間,再進來時身後跟了個女人和女童,她一並把隻有姓名和生日的空白病曆帶進來,放在黎礎又的桌上。


    黎礎又黑眸微瞇,看著女人和女童——他果真沒猜錯。


    女童濕濕的眼睛看著他,像是認出他似的,雙眼睜得很大,他微微一笑,放柔聲嗓問:「以安嗎?妳哪裏受傷?」


    「我的手手。」陳以安用右手指著自己的左手臂。在接近手腕處,有一道像被什麽劃傷的傷口,傷口有些長,但看上去不大深,血珠也已凝結在表麵。


    他將陳以安抱到椅子上,拉來椅子坐在她身側,他輕握她的手臂,傾近麵龐,細細察看,而後拿起消毒棉球輕拭傷口。「被什麽東西割到的嗎?」如初步判斷,傷口很淺,並不礙事。


    「美工刀。」陳以安軟軟開口,透著委屈。


    「是美工刀劃傷的?」他抬首看著站在一旁的女人。


    上回隻留意到她臉上和身上的顏料,並未對她的身材多留心,依稀記得是纖瘦的,而現在這麽一看,才覺這女人瘦得有些過分了,說好聽是骨感十足,但他更認為那叫營養不良。


    徐晴安看起來有些不安,垂著眼睫看著地上。「對,美工刀割到的,因為刀片生鏽,我想還是來打個破傷風會比較好。」


    「知道生鏽,怎麽還讓孩子拿來玩?」他的語氣略有責備。


    「放在桌上我沒注意到,她一拿,不小心就劃傷了。」


    「有打過疫苗嗎?」他上了藥膏在傷口上。


    徐晴安遲疑了會兒,以略帶抱歉的語氣應道:「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清楚。」


    他眉略沉,垂眸看了看病曆上的資料。「今年七歲……」他沉吟片刻,側首交代護士準備上針。


    「打了針後,注射部位可能會產生紅、腫、疼痛等現象,但會自行緩解,不用太擔心,除非有產生全身性的過敏現象,那就請妳盡快再帶她過來。」他低嗓交代著,一麵夾起酒精棉球輕擦過陳以安的皮膚。


    接過護士遞上的針筒,他輕哄了幾聲,然後將針頭輕推進她的肌肉。「不是地板滑撞破了下巴,就是被桌上生鏽的美工刀劃傷——」藥劑施打完畢後,他丟了針筒脫去手套,抬眼看著女人。「陳小姐,妳家還真是機關重重。」


    徐晴安聞言,微訝地揚睫。「你——」他還認得她們?


    從一踏進診間見到麵前這男人時,她便想起他是上回在急診室幫以安處理下巴傷口的醫生。


    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他有雙很美麗卻異常犀利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似的,除此之外,他表示要幫她開證明,讓她上警局備案一事,更讓她記憶深刻。


    沒有哪個醫生能一眼看穿那些傷口背後所隱藏的秘密,當然,也或許是不想惹事的心態,所以從未有過哪個醫生會這麽告訴她,唯獨就麵前這一個敢這麽做。


    黎礎又看著陳以安貼著繃帶的下巴。「陳小姐,妳要是想繼續裝作不認識我那也沒關係,我也不再過問妳後來帶妳妹妹去哪家醫院處理下巴的傷口,隻是我要強調的是——」他抬眸,濃墨般的黑眸緊睇著她。「妳若有什麽困難,可以開口。」


    徐晴安眸光微微閃動,一抹極淡的笑意在唇邊顯現,客氣卻疏離。「謝謝,我們很好。」她走近,伸出手掌握住妹妹的手,向他頷首後,欲走出診間。


    她伸出手心時,他注意到了她的手指和掌心上頭都有著像是幹掉的水彩,他眸光下意識往她身上一掃,發現她一頭長發竟隻是用一枝鉛筆繞卷後盤在後頭,她身上那件合身短版的白色襯衫,和米白色及膝魚尾裙,亦同樣染上了幾滴色彩。


    兩度見她,身上總沾染著顏料,卻不讓人感覺髒,除去上回頰上那片大麵積的紅色讓他感到奇詭之外,這次隻是手心和衣物沾染部分顏料的她,渾身上下倒是透著一股幹淨又隨性的文藝氣息,也許是她那不刻意修飾的清秀五官,才讓她有這麽純粹的恬靜氣質。


    「對了,請問——」想起什麽,徐晴安在踏出診間時停下腳步。「醫師,我還需要帶她來上藥嗎?」她轉頭看著那坐回桌前,低首書寫的男人。


    「傷口沒什麽特別變化的話,可以不用帶她過來了。」他擱下筆,雙手移到鍵盤上。「我開個藥膏,一天擦一次就可以。」


    「那……」她欲言又止,以歉疚的眼神直盯著他瞧。


    指尖一頓,黎礎又偏過麵龐,他看著她,靜待下文。


    「醫師,不好意思,我急著出門,忘了帶錢包和健保卡,我課才上了一半,得趕回去上完,下午再拿健保卡和掛號費過來,可以嗎?」她兩耳透著紅澤。


    「妳去上課,妳妹妹怎麽辦?」哪間學校需要在周休假日上課的?


    「我跟去啊。」陳以安自己回答了。「姊姊教畫畫的時候,我也會坐在一邊畫畫,畫到她下課再一起回家。」


    聞言,他恍然明白她身上那些顏料是怎麽來的,隻是上回那一次,顏料大片留在她的臉頰上,還是令人匪夷所思。


    「妳方便就好。」他看著徐晴安,一個念頭驀然竄出,他從桌上名片盒裏拿了張名片,走到陳以安身前,他微彎身子,將名片放入陳以安手中,語聲溫柔:「以安,這上麵有叔叔這裏的電話和地址,妳有事需要幫忙的話,打電話過來,叔叔就住樓上,晚上也找得到我。」


    既然大人有所保留,似乎也不願透露什麽,他隻好從孩子下手。他並非無聊沒事找事做,也沒有什麽企圖,而是這小朋友受傷的次數和身上的瘀傷多得讓人不免擔憂,他多留心一點,不會是壞事。


    「什麽又?」以安看著上麵的姓名,指著她不認識的兩個字,直接就問。


    「黎礎又。」他噙著淡淡笑意,眼神含著包容和疼惜。


    他對於差不多這年紀的小朋友總會有種難以形容的熟悉感,偶爾他甚至想著,如果在不經意轉身間,遇上了當年那個哭得可憐兮兮追在他腳踏車後麵的親妹妹,該有多好?


    「可以叫你又又嗎?我們班也有一個佑佑喔,他說他很喜歡我耶。」小孩子的童言童語聽來天真可愛。


    他不以為忤,帶著趣意的笑容不減,才想出聲,一旁的徐晴安趕忙製止:「以安,這樣說話沒禮貌。」她微微彎身,拿走妹妹手中的名片,又說:「這個姊姊幫妳收起來。」才拿過名片,下一秒馬上被眼前的男人抽走。


    「陳小姐,這是我給以安的,妳想要我的名片,跟我說一聲就是,何必和自己的妹妹搶呢?」黎礎又把名片塞回陳以安手中,語帶揶揄,然後他起身回到桌前,取了張名片,走回她身前。


    「姊姊不姓陳。」陳以安扯扯他褲管。


    「嗯?」他秀朗的濃眉一揚,看著孩子。


    「姊姊叫徐晴安,是二聲徐喔,不是三聲的那個。」她貢獻姊姊的姓名。「晴天的晴,也是二聲喔;安就是和我一樣的安,大家都叫她徐老師,因為姊姊很會畫畫,教了好多小朋友畫畫。姊姊的爸爸和我爸爸不同人,這是我們家的秘密,我把秘密告訴你,你不要叫我姊姊還錢好不好?不然又又,我當你女朋友,你不要跟我姊姊拿錢,我們快沒錢買飯了……」


    察覺妹妹透露太多,徐晴安急著阻止,她微彎身子在妹妹耳邊道:「以安,我們該回去了,醫生叔叔的工作很忙,不能吵他。」


    那軟軟童聲說出的「秘密」並不讓他意外,隻是從一個七歲大的孩子口中說出這些話,讓人特別容易感到心酸。尤其這番內容,更讓他想起了那段充滿遺憾和傷心的兒時記憶,他心頭一痛,神色卻刻意輕鬆。


    他眼眸閃了閃,平靜地執起徐晴安的手,把名片放在她手心上。「徐小姐,這張才是妳的。」這女人的手可真冷,現在不過九月天,還很溫暖啊。


    他睇著她輕垂的長睫,語氣透著認真。「把它留在身邊吧,用不上最好,但真有事需要幫忙,盡管打來。」


    她聽出他話裏的關心和擔憂,心口一熱,垂著眼睫抽回自己被他輕輕握住的手心。這個男人的觀察力細微得讓她有些惶恐,她極欲掩飾的一切在他那雙美眸下,似乎無所遁形。


    見她捏著名片,猶豫不決的模樣,他又道:「希望妳不會一走出我這裏,就把這兩張名片送給垃圾桶,這一張也要花我兩塊五,兩張就要花我五元。」


    她唇畔淡勾起翹弧,男人揶揄背後的認真,讓她留意了。


    她不是熱情又喜好結交朋友的性子,身邊朋友來來去去,她從未特別留心哪一個,她的家庭環境是造成她這種個性很大的因素,久而久之,她亦習慣這種孤軍奮鬥的生活了。


    然而此時,她幽柔的眸光卻不自覺地落在名片上頭的姓名,凝注久久……


    注:dexon(一種人體可自己吸收的縫線,羊腸線是坊間說法,臨床都直接說dexon)、nylon(尼龍線,屬不可吸收縫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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