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穿著醫師白袍的男人,腳步相當急促,當然在捷運車站見到匆匆的行人並沒什麽特別,但那男人穿的可是醫師長袍,模樣又俊秀,一身陰鬱氣質自然是相當引人注目。


    黎礎又快步出了捷運站,依著淑玲說的方向而去,中午時刻,小吃攤店麵正熱鬧,加上是旅遊景點,雖非假日卻也是人潮洶湧。


    他側過身子避開迎麵過來的路人,那雙精銳的黑眸搜尋著淑玲說的那家小店,卻意外看見了一道極為眼熟的小身影。


    他感覺心髒抽跳了一下,放緩了步伐,跟在那小身影後頭。


    “以安呐,放學啦?”翻動著米粉的老板娘看見那可愛的小身影背著書包經過麵前,熱情喊了聲。


    “王媽媽好,我放學了。”陳以安側頭看著那好善良的王媽媽,大聲回應。


    “以安唷,今天中午要吃什麽?婆婆弄個炒飯和貢丸湯給你帶去和姐姐一起吃好不好呀?”對麵另一攤的陳婆婆也站在店麵大聲招呼著。


    “謝謝婆婆,不過姐姐不準我拿你們給的東西,我先去找姐姐拿錢,問她要吃什麽,然後再過來找婆婆或是王媽媽唷!”小身影側過身子,甜甜說著。


    黎礎又腳步停留,看著麵前那有禮貌的小朋友。


    以安念小一了嗎?沒什麽長大的感覺,還是瘦瘦矮矮的,不知道他掛念的那個女人是不是也這樣?


    “以安真乖。”陳婆婆讚美了聲。


    隻見那小身影樂得跟什麽似的,蹦跳著腳步就要往前走去。


    “以安。”黎礎又大步上前,喚了聲。


    陳以安回頭,像極了她姐姐的那雙黑眼睛驀然睜得老大。“又……又又喔?”


    聽聞那久違的綽號,他笑了聲,一口白牙顯現。“是啊,好久不見,你想不想我呢?”他矮下身子,摸摸她的長發。“頭發長了。”


    “你頭發也長了。”她扯扯他及肩的發尾。


    他忽然抱住這個小小的身子。“我很想念你們。姐姐好不好?”他語聲沙啞,意外自己見到這個小朋友已是如此激動,那麽真見著了心心念念的她時,他會不會瘋狂地抱住她,再不放手?


    “姐姐看不見了……我們班有些小朋友都愛惡作劇,喜歡叫她瞎子,可是我覺得姐姐才不瞎,她雖然看不到,可是她很厲害耶,會做好多好漂亮的東西哦。”她指指頭上的發飾。“這個就是姐姐做的呀,很漂亮吧?”


    他看了看那個像是編織而成的玫瑰花發夾。“很漂亮,她一向手巧。”


    “你是來找姐姐的嗎?”許是經曆過那樣不健全的家庭環境,陳以安有著別於一般孩子的沉穩。


    他點點頭。“你帶我去找她,可以嗎?”


    “好啊。”她指指前方約莫十步遠的店麵,走在前頭。“賣花生的隔壁那間就是了。”


    他跟著她後麵走,感覺心跳漸促,他看著愈來愈近的店麵,竟是躊躇不前了。


    “以安。”他停下腳步,低聲喚道。


    陳以安狐疑地回過身子。


    “姐姐她……她真的什麽都看不到了嗎?”他喉頭略緊,聲音像被沙礫磨過似的粗啞。


    “真的呀,什麽都看不到。”陳以安點點頭。“姐姐說社會太亂了,她看不到也不錯,至少不用看到一些她不想看到的。”


    “她難道不想看看你?或者是……我?”他黑眸泛著傷痛。


    她真這麽幹脆?眼睛看不見了,連思念也沒了?


    “姐姐說,她把我們的樣子記在心裏麵了,她永遠都不會忘喔。”她扯住他掌心。“又又,走啊,不是要找姐姐?”


    把他記在心裏麵了嗎?她想要堅強獨立,所以甘願離開他,一個人帶著妹妹出來求生存,他若這麽冒然出現,她會不會再來一次出走記?


    “以安,我安靜看著她就好,你也別告訴她,別說我找到你們了。”他沒勇氣賭。


    “我知道,你想給姐姐驚喜對不對?”她往前走去。“我不會跟姐姐說的。”


    她在一家小店前站定,回首向他指指裏麵,然後推開門,進了店裏。


    風鈴聲叮當響起,他站在門口,聽見以安喊了聲姐姐,隨即看見坐在裏頭的女人抬起頭來,那張久違的麗顏讓他心口一熱,他眸光閃了閃,急切地想上前去觸碰她,卻隻是捏緊五指,佇立不動。


    “放學了?”徐晴安抬起頭來,注視著妹妹的方向。


    “對啊。”陳以安放學書包。“姐姐,午餐要吃什麽?”


    “都可以。”徐晴安放學手中尚未完成的飾品,從抽屜裏拿出零錢包。“你想吃什麽?”


    “我可以自己去買嗎?然後再幫你買你要吃的回來。”


    “好,但是你要小心。”她把零錢包交給以安。“幫我買一個炒麵就好。”


    “那我出去了。”接過錢,陳以安轉身往門口走去,還朝那怔立在門口的男人眨眨眼,隻是他的視線始終落在那張他思思念念的嬌容。


    黎礎又看著那原本要坐回桌子後方的女人又直起身子,朝門口這方向走來,他屏息,熱切眸光飽含傷楚和懷疑。


    她走得如此順暢,和一般視力正常的人沒什麽兩樣,她當真看不見了?


    “以安。”想起什麽,徐晴安往門口走去。


    “啊?”陳以安在他身前回頭,看著朝她走來的姐姐。


    “你要記得……”探出雙手,徐晴安試著在空氣中碰觸到妹妹,那個舉動刺痛了他的眼,熱氣頓時衝上他的鼻梁和眼眶。


    陳以安伸手去握住那雙探出的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姐姐放心,我會注意車子,也會記得付錢,不能讓大家請我們吃免費的。”


    她微微彎身,讚許地摸摸妹妹發心後,鬆了雙手,隨即聽見她的腳步聲漸遠。


    她笑著抬起身子時,隱約嗅聞到不是這店裏該有的氣味,她輕蹙秀眉,麵容傾前,吸著鼻子,像是要確定那味道是錯覺還是存在。


    見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過來,他腳步向後一挪,避開了她的嗅聞。


    “有人嗎?”她狐疑地伸手欲碰觸什麽,卻空無一物。她偏著麵容,側著耳朵很專注地聽著。“有人在這裏嗎?”她總感覺還有另一道呼吸的聲音。


    那在半空中揮動的瘦弱手腕讓他看了眼睫濕潤,他在她垂落手臂時,抬手在她麵前揮舞。


    他五指用力揮了幾下,但她的視線卻像是落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並未被他驚動,他不願放棄地再揮動幾次掌心,她的視線依舊沒有任何移動,他無法讓她的眸光凝聚在他臉上。


    她當真是看不見了?連他就在她眼前也沒發現嗎?


    他多希望當他的手在她眼前揮動時,她能用力抓住他的手,甜甜笑著告訴他:“礎又,我隻是在開玩笑而已,你別生氣哦!”


    然而,她並沒握住他的手,隻是轉過身子往裏麵走。


    徐晴安緩緩地移動著步伐。為什麽……她依稀聞到了他身上總淡染的消毒水味道?但他明明不知道她在這裏,況且,這個時間他應該休診在用午飯了……


    是因為太過思念所以產生錯覺了?但似乎沒道理,因為她每天都在想念他,沒有理由隻有今天才有了這種錯覺。


    她手心碰到了桌麵,正想坐回位子時,一股不知道何來的傻氣,她竟又回身,快步往有著那個味道的方向尋去。


    她腳步匆匆,一個角度偏了,踢到展示架,踉蹌了下,她雙膝跪地,手心貼上地麵,她驚呼出聲。


    見她不知為何突然快速往他這方向來,他驚詫地看著她,卻見她踢到展示架後整個人跪倒在地。他心口一抽,大步一跨,掌心一探就要握住她,卻在下一秒及時收手。


    他暫時還不能讓她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要讓她又有機會離開他的世界。


    “晴安——哎唷,你怎麽跌倒了?”想要過來串門子的阿琴嬸,瞥見了跪在地板上的身影,她急呼了聲,一進店麵看見佇立在門邊的男人沒有出手相助的打算,怒視著他:“喂,你這個人怎麽——”


    黎礎又急忙做出要她噤聲的手勢,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徐晴安。


    阿琴嬸看不懂,但覷見他身上那件白袍時,陡然想起聽晴安提過她曾經有個醫生男友……阿琴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去攙起徐晴安。


    “晴安,啊怎麽這麽不小心啦?有沒有撞到哪裏?”阿琴嬸看了看她的手心。


    “我沒事,也不是沒跌過。”徐晴安笑了聲,神情透著認命。“阿琴嬸,店裏還有其他人在?”


    阿琴嬸看了看黎礎又,他搖著手,示意要她否認,她雖納悶,但仍應道:“沒啦,就我跟你啊。”


    “那你剛剛在和誰說話?”她明明聽見阿琴嬸像在斥責什麽人。


    阿琴嬸愣了下,才支支吾吾地說:“啊就一隻貓啦,跑進來你店裏咩。”


    他感激地抬眸看了阿琴嬸一眼,那瞳底流竄的謝意和淡淡傷楚讓阿琴嬸看了心軟。


    “晴安,我有客人,不聊了,你小心一點,別再跌倒了喔,啊我看來真替你緊張。”她一麵說,一麵往外走,餘光瞄見那白袍男人跟了上來。


    “我會小心,謝謝你,阿琴嬸。”徐晴安眸光落在門口,她聽見了腳步聲漸遠的聲音,然後她回身走向桌邊,摸到了桌緣後,雙手撐在桌麵,她垂著眼睫,眸光落在未知的地方。


    礎又,是我太思念你了嗎?為什麽就在剛才,我像是感受到你的存在似的。


    礎又……


    他倚著身後的牆麵,深邃精銳的黑眸專注地凝視著對街的小店。


    自從確定她在這裏之後,他幾乎每天都用一樣的姿勢站在那,除了每星期固定到醫院門診那日見不到他以外,這一個多月來,每天中午到下午診所的休息時間,他總會搭捷運過來,而若遇上假日,他在這裏站上一整天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就隻是靜靜站在這裏,看著她罷了。


    “黎醫師啊,站在這裏很熱捏,你去我那邊坐一下啦!”阿琴嬸從對街跑了過來,手中拿了瓶礦泉水,遞了出去。


    “謝謝。”黎礎又接過保特瓶。“我還是站在這裏就好。”


    “啊不想坐一下哦?你站這麽久了,也休息一下啊,晴安不會不見啦!”熱心的阿琴嬸心疼地看著這個男人。


    第一次見到他,看他冷眼見晴安跌在地也不伸手相助,她還以為這個人是來惹事的。之後他對她提了他和晴安的一切,她才確定他就是晴安的那個醫師男友。


    她雖上了年紀,但也知道這個社會流行速食愛情,甚至是誇張的一夜情,像他這種明知道女朋友都看不見了,還要這樣等候不放棄的男人實在太少見了,她自己的兒子也沒這麽專情。


    “沒關係,我站在這裏,才不會被她發現。”


    “給她發現又有什麽關係?不然你要一輩子都這樣下去喔?”阿琴嬸語聲感歎道:“我記得她剛來這邊時,眼睛很正常,但沒多久,她就什麽也看不見了,我們大家都想不到耶。啊我很擔心她,叫她不要一個人出來做生意,她就說她要學著堅強麵對,她要適應看不到的生活,她不想要一輩子都依靠別人才能行動。”


    她看著對麵的小店,又道:“後來又聽她說了你的事,她說厚,她就是不想麻煩你,也不要讓你每天看見她的眼睛就傷心難過,她說她想要把自己訓練得像正常人一樣,可以自己出門買東西,可以賺錢養活自己,可以自己做任何事。”


    咽了咽唾沫,阿琴嬸又說:“你看看呐,她現在就做得很好啊,我們都不講,誰看得出來她是看不見的?”突然哽咽了下,她用袖口擦擦眼淚。


    “可是厚,她也是經過很辛苦的一段時間捏。她剛看不見的那時候,常常都嘛跌倒,跌到那一雙腳都黑青,手心膝蓋也都磨破皮;她在捷運站坐車時,找不到方向就會大聲喊著請人幫她,我剛好就看過一次,真的是讓我看了覺得很心酸,不隻是我而已捏,我們這邊的每一個人都看她那樣,都嘛很舍不得,一個那麽溫柔漂亮的女生居然看不到,可是她又不要我們扶她……”說著說著,阿琴嬸又突然笑了出來。“不過現在看她這麽厲害厚,我們大家都覺得很有成就感捏。”


    聽著身旁的大嬸說著這些話,他實在很難想像當她跌跤時,是花了多少力氣才讓自己站起來?當她找不到方向,孤伶伶站在捷運站的哪個角落大聲尋求協助時,她要忍受多少異樣的眼光?


    他略有傷痛的黑眸閃動了下,微微笑著。


    她是真的很了不起。


    假日時,他會比她早到這裏等候,看著她拿著白拐杖,杖尖與地麵保持約莫一英寸的高度,有幅度地來回碰觸著,然後慢慢從路的那一端走來,再看她打開門,開始一天的工作。


    一年多的時間說長不長,她已經可以自己搭捷運,自己做小生意,她真的很堅強,他應該為此感到驕傲,卻仍是淡淡心酸,仍是為她心疼,更多的是一種近似遺憾的情緒。


    她看不見了,這當然意謂著她也看不到他。


    就算她心裏有他,就算他的模樣在她腦海裏,他還是希望她能看見他,偶爾的一個眼神交流,多動人心扉,卻是再不可能的奢求。


    他低垂麵龐,依舊是淡淡笑著。該滿足的,至少,現在她是在他眼界裏的,不再是隻能憑借著回憶思念的空虛幻影。


    眼睫眨了眨,他抬起臉龐看向對街小店時,略覺疑惑。


    那個男客人似乎在店前徘徊許久,拿起門口桌上的飾品看了看,又放回,還不時頻頻張望四周。


    “阿琴嬸,那個是熟客嗎?”他眸光依舊落在對街小店門口。


    阿琴嬸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我見過他幾次,都隻是看看而已,沒有買過東西,可是他每次都看很久喔,好像在考慮要買哪一個。”


    “常常出現嗎?”他蹙起眉。


    “嘿啊,他常常來,都看很久,我還在想說他是不是喜歡晴安,偷偷來看晴安的……”阿琴嬸覷見他神色略沉,又問:“是有什麽問題喔?”


    黎礎又一麵傾聽,一麵精銳地瞪著對街看,下一秒,他眼眸閃了下,喊了聲:“他沒付錢!”看看街道兩方來車後,他忽地大步一邁,往對街奔走而去。


    他一把扯住那個男人的衣領,冷聲道:“喂!你拿了東西,不用付錢的嗎?”


    他看見男人徘徊時,便覺男人舉止鬼鬼祟祟,後來他看見男人將幾個小飾品收進口袋裏,然後打算離開,他於是跑過來阻止。


    “我、我哪有拿東西?你要這樣亂誣賴,我、我——我可以告你喔。”個兒不高的男人心虛說道。


    黎礎又嗤笑了聲:“歡迎你去告,我在對麵注意你很久了,等你口袋裏的東西被搜出來,我看你拿什麽告。”


    “你、你——你到底想怎樣?”男人結結巴巴著,麵色略有惶恐。


    “把東西還回去,然後親自去和老板娘道歉。”他低低說著。


    “道什麽歉?萬一她報警怎麽辦?她看不到,你假裝不知道這事就好了,東西我可以分你。”男人打著商量。


    “因為她看不見,就這樣欺負她嗎?”他目光淩厲,然後推了男人一把。“把東西放回去,進去道歉,否則,報警的是我。”


    男人腳步踉蹌了下,往前栽去,整個人衝進店裏,跌趴在地。


    “是誰?”徐晴安聽聞那甚大的聲響,猛地站起來,她雙手貼著桌麵,側耳聽著,神情有著狐疑。


    男人爬起來,神色慌亂地回首看了一眼黎礎又,見他麵容冷肅,男人緩步走到徐晴安麵前。“老、老板娘,我剛剛、剛剛拿了放在店門口那張桌上的吊飾和針織娃娃,我、我沒有付錢,真對不起,希望你、你大人大量,原諒我一次,別送我去吃免錢飯。”


    徐晴安眼眸微微瞠大,對這人的行為舉止頗感意外,怎麽會拿了她的東西不付錢後,又回來道歉?“這位先生,你——”


    “東西都在這裏,沒有少,我、我先走了。”男人把口袋裏的東西通通放到她桌上,懼怕地看了一眼黎礎又後,低低自語著:“想不到還有請保鑣在對麵守著,真是失算!”然後腳步匆匆地離開。


    才出店門,許是不甘願,他回首看了黎礎又一眼,確定兩人稍有距離後,他看著外麵展示成品的桌上,伸手一抓,幾個小東西便被握在他手裏,他拔腿就跑。


    “喂!”黎礎又喊了聲,隨即追了出去。


    “嘿,黎醫師,啊你要小心一點嘿!”阿琴嬸從對街跑過來,正巧碰上追出去的黎礎又,她略顯激動地交代著。


    偏著螓首,尚困惑著男人所說的保鑣究竟是什麽意思時,阿琴嬸那番叫喊更讓她驚愕。


    剛剛阿琴嬸喊了什麽?黎醫師嗎?


    “阿琴嬸,你剛剛說……黎醫師?”她側著耳朵,像在確認阿琴嬸的方向。


    “哦……咦?呃……我剛就、就說……就說林老師咧!”阿琴嬸尷尬笑了聲:“歹勢啦,啊就剛才那個男人偷了你外麵的東西,所以我很生氣!”


    林老師?是她聽錯了嗎?但……不對,她明明聽見一聲“喂!”,那一定是……他的聲音,她不可能認錯。


    徐晴安緩緩垂落長睫,說不清這番滋味究竟為何。片刻,她又問道:“剛剛那個客人臨走前,說了什麽對麵有保鑣……”


    “喔,你說那個哦……就、就……”阿琴嬸支吾老半天。


    阿琴嬸回應不出來,讓徐晴安更確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細細想來,最近以安常有一些新玩具,她也常拎著麥當勞的餐點回來,每次問她,理由總一樣:“我表現好,所以老師送我玩具。”、“我很乖啊,所以老師請我吃麥當勞。”……諸如此類的。


    今日若還是在托兒所、幼稚園,她絕對相信老師會這麽獎勵她,但已是小學生了,小學老師應當不會還用這樣的方式獎勵孩子。


    她甚至幾度嗅見極淡的消毒藥水味……那種味道、那種味道……她眼眶莫名一濕,啞聲開口:“阿琴嬸,我剛剛聽見你喊的是黎醫師……”


    阿琴嬸看看門口,黎醫師還沒回來,眼前這個看不見的小姐又像是知道了些什麽,那麽現在,她該如何回應?


    有些急,有些為難……她猶豫許久,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啊呀,好啦,我就老實跟你講啦!那個黎醫師已經來了一個多月了啦!”說完之後暢快無比,既然本來就互有情意,又何必為了看不看得見的問題而不在一起?反正黎醫師都不介意了,晴安到底在介意什麽?


    “一個……多月了?”徐晴安仔細回想,曾有一天中午,以安出門買午餐時,她嗅到了消毒藥水味……從那時起,他就在了嗎?在遠處看著她嗎?


    “對呀,他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見到他,所以不敢出聲音,也不讓我和以安告訴你,常常一個人在中午診所休息時,跑來看你,他都會站在對麵,或是門口,一直看著你……”阿琴嬸歎口氣。“晴安,不是我要幫他說話,我看他工作也很忙,常常穿著那件醫生的衣服就跑來了,而且假日他都待一整天,他那麽有心,你要不要和他回去?”


    常常來看她嗎……她愣怔住,像是被下了什麽咒術般,好半晌都無法言語。


    良久之後,她才眨了眨濕霧迷漫的眼簾。“他為什麽不讓我知道他在?”她沒有回應,隻是問著自己想知道的。


    “他就怕你又跑掉啊。他假日都在這裏待一整天耶,你回去時,他也會跟在你身後,他連你現在住的地方也知道了。”


    “他看到我這樣子……難過嗎?”徐晴安垂著眼睫,麵容微微傷楚。


    “那是當然的啊,我看他每次看著你,都是很舍不得的表情。”阿琴嬸再次追問:“晴安,你要不要和他回去?不是我不歡迎你在這裏做生意,而是我看他真的很有心咧。”


    徐晴安笑了聲,淡淡的、輕輕的,那微微牽動的嘴角卻驚動了她懸在眼眶的淚水,釋放了濃濃哀傷,溫淚瞬間爬滿麵。“阿琴嬸……我知道他很有心,真的很有心,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要他看到我就傷心、就舍不得,我才想學著獨立和堅強的……”她泣喘了聲,又說:“如果他一直不能用很平常的情緒來麵對我,我回到他身邊,隻是讓他心裏有負擔罷了。”


    她在信裏寫得很清楚,她希望若有一天在街上偶遇,他能喊住看不見他的她,說她做得很好,說她很棒,說她很堅強……可是,他若每見她一次,就要為她的看不見而不舍一次、而心疼一次,她又如何舍得讓他為她不舍和心疼?


    她想要的,是他也能和她一樣,學著平靜麵對,這樣,她才能活得自在,才能讓自己更像正常人,而不會因為他的不舍和心疼,時時來提醒自己看不見。


    “晴安……”阿琴嬸愣住,一時也找不到話回應,因為晴安說得並沒錯。


    “阿琴嬸,我……我想早點回去休息,以安今天去同學家玩,應該回家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太久。”她轉過身子,探出雙手,在桌後的牆麵掛鉤上摸到她的針織外套。


    阿琴嬸看著她穿起外套,歎了聲:“那你回家路上小心。”


    “我知道,謝謝。”徐晴安握住白拐杖,緩緩步出門口,拉下店門。


    沒追上那名竊賊的黎礎又,懊惱地回到小店時,隻來得及捕捉到她背著他慢慢遠去的身影。


    他隨著人群走出捷運站。


    這段路已是如此熟悉,就算要他閉著眼,他也能精準道出林立街道兩邊的店麵有哪些。


    天氣有些炎熱了,慢慢開始有了夏天的味道,他那包藏在醫師白袍下的身軀,在燦燦光影下,更清楚映出了他的瘦削。


    他的確又瘦了些,也憔悴了些,曾經一度,他以為他會瘋掉,就在她又消失在他生命時。


    當阿琴嬸告訴他,晴安知道他已找到她的隔日,他一如平時那樣走到她的小店前,才發現她未開店,他又匆匆趕到她住處;他在她住處門口徘徊,猶豫著要不要按門鈴時,隔壁的住戶卻告訴他,她和她妹妹連夜搬走了。


    那刹那間,他真覺自己像要死掉般,用撕心裂肺都無法形容那樣的疼痛。


    她分明故意躲著他,明知他已找到她,還要帶著以安再度離開,她對他的感情還不夠信任嗎?不認為他真不在乎她的眼睛嗎?


    他不驚動她,就怕她又走掉,難道她體會不出他又愛又怕的心情?她不能感受出他為了成全她想要獨立堅強,而甘願隻在遠處看著她的用心良苦?


    “嘿,黎醫師,你呷飽沒?”對街一攤賣肉羹的阿伯扯著喉嚨打招呼。


    他聞聲,側過麵龐,淡淡頷首。這裏的人們都認得他了,知道他是那個看不見的女孩的男朋友,知道他為了那女孩,每日在這裏與診所間來來回回。


    他們說,他的深情真讓人動容,真偉大,但他要的不是感到什麽人,他要的隻是她能回到他身邊。她不回來他身邊,就算他的愛情再偉大、再讓人動容,又有什麽用?


    他不要轟轟烈烈,他不要精精彩彩,他要的,就隻是能和她長相廝守。動容、偉大,那都是外人說的,他隻是很平凡、很實際的,在等候一個他想要與她白首到老的女人。


    “黎醫師,你今天擱來哦?”賣水果的阿婆喊著。“你嘛真有心。”


    “黎醫師,要加油喔,晴安一定會回來啦。”


    “黎醫蘇,不要晃氣喲。”


    他每天從捷運站走到她小店的這一小段路上,總會感受到這裏濃濃的人情味,他已是盡可能低調了,但這裏的人們還是如此熱情,難怪當時她會選在這裏開店。


    他淡淡頷首,步伐沉沉地走到她的小店前,依然隻有那片冰涼的鐵門迎接他。


    他不意外,卻仍是失落,他這輩子似乎都在找人,都在等人,什麽時候,他在乎的人才願意回到他身邊?


    “黎醫師,已經二十天了耶,你還要這樣等哦?”阿琴嬸在店裏瞥見經過門口的白色身影,走了出來。


    他抬起濃睫,幽深的黑眸淡定在遠處。“一年都等了,也不差這些了。”


    “其實昨天厚……”阿琴嬸猶豫了下,說:“昨天晚上晴安有打電話給我。”


    他斜靠在門邊的身軀動了下,側過有些倦態的麵龐。“她跟你聯絡了?”


    “嘿啊,說住在她以前一個幼稚園的同事家裏。”


    “有沒有……問起我?”他嗓音有著渴盼。


    阿琴嬸支吾了下,才道:“我有跟她說你一直在這裏等她,也有勸勸她……”


    見他神情未有太大波動,又接著說:“老實說,雖然我也很希望看見晴安回來,可是就像她上次跟我將的那樣,如果你每看見她一次,就要難過一次,她也不想成為你心裏的負擔。我覺得厚,晴安不是不想回來,而是她怕她回來之後,會讓你更難過,因為她知道你會舍不得她看不見啊。”他們這些外人看晴安就覺得很心疼了,何況是他。


    黎礎又聞言,眼眸閃了閃。原來她怕的,是要麵對他對她的不舍嗎?


    但他如此在乎她,怎麽可能不心疼?


    “黎醫師,我看厚,晴安今天也不會來了啦,她要是會來,一早就在這裏了,不會——”


    “沒關係,我繼續等。”他淡淡一笑,身軀朝後靠上了牆麵,一副打算長期抗戰的模樣。


    她都能跑了,怎麽他就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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