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上宿舍樓裏停了水。


    天剛蒙蒙亮,宿舍樓邊的起床號響起,一群男生踩著拖鞋下樓領水,還沒領著呢,排隊的幾個就打起來了。


    明叔幾次鎮`壓無力,隻有在樓道裏扯嗓子喊盛夜行的名字,被喊到的這位大哥大穿著短袖睡眼惺忪地從寢室內跨步出來,下到宿舍樓門口朝動手的幾個男生瞥一眼。


    人群頓時全安靜了。


    盛夜行懷疑李定西他們是荷爾蒙分泌失了調,非要拿打架來證明青春期有多可貴。


    畢竟年紀再大個幾歲,就沒有揮拳頭的衝動了。


    還好自己班上人占上風,不然盛夜行沒控製住,男生宿舍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把空水桶直接扣人腦袋上的行為,高一時年少氣盛的盛夜行沒少幹過。


    “沒事兒了?沒事我回去睡了。”他往樓上走。


    “一群孬貨,”李定西朝挑事兒的人咽口唾沫,扯了扯歪斜的衣領,朝盛夜行喊:“哎!老大你不上課麽?”


    “不了,我請個假,”盛夜行頭也不回,“路見星發燒了。”


    我操,路見星發燒關你什麽事兒啊?


    李定西昨晚喝多了,宿醉醒來喉嚨啞啞的,沒敢多說話。他今早六點才摸回宿舍,差點兒被明叔逮了個正著。


    他之前有段時間每天淩晨三點就說夢話,比鬧鍾準時,還帶點兒北方口音,醒了之後盛夜行問過他好幾次到底哪兒的人,李定西總哽著喉嚨說自己本地的。


    說夢話的習慣改不了,李定西總怕晚上睡著睡著就被盛夜行揍暈在床上。他花了好一番功夫相信這位大爺不會亂發病後,才安心在寢室住下。


    高一的時候,盛夜行經常半夜輾轉難眠,往陽台上站著抽煙,一抽就是一宿。


    每逢太陽升起,盛夜行體內的躁動因子作祟,惹得他隻能在廁所裏用拳頭砸牆,每次砸得一手血,再問他剛剛發生了什麽,他什麽都不記得。


    到後來,盛夜行甚至在李定西不在的情況下,學會了自己單手用酒精和紗布包紮。


    也盡量不讓它那麽像白甜糯米粽子。


    盛夜行沒想到的是,路見星發個燒都固執地要去上課,渾然不把自己的病當回事兒。


    病人都不介意,他又不是醫生又不是白衣天使,自然懶得管,迅速換好多的校服外套,站在寢室門口吹口哨,“路見星,你到底能不能行?”


    “我行,”路見星攥著書包帶子小跑跟上,臉蛋在冬日清晨裏發紅,“我特行。”


    “厲害啊,”盛夜行笑得特別壞,“你還挺貧?”


    路見星看他笑得好看,臉發燙,也不知道是自己燒著還是怎麽,問:“貧是什麽?”


    盛夜行在這一瞬間,對路見星感覺又增多了。


    倒不是說多了多少好感,隻是覺得他或許會成為路見星生命中一個重要的存在。


    自己在他最重要的成長期,潛移默化地用一支黑筆往白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或者說,是在紙上畫畫。


    畫五彩繽紛的畫。


    遇上路見星,他口中的“你他媽能不能跟上我啊”都變成了“能跟上我麽”。


    市裏已是十一月中旬,南方濕冷的環境讓他們無論穿多少都能從空氣中感受到刺骨寒涼。


    仗著身子骨硬朗,一群屁大點的小男生開始隻穿衝鋒衣和短袖,一打籃球能分分鍾脫衣服耍帥。


    盛夜行也不例外。


    但他把短袖換成了更帥的長袖衛衣,裏邊一件背心紮到褲腰裏,特別心機。


    隻是不能再隨便撩衣角顯擺腹肌有八塊兒了。


    今日清晨陽光好,盛夜行走得懶懶散散,路見星也在後邊兒踩他的影子,手裏捧一杯豆漿,喝得特別豪氣,比喝酒的架勢還牛逼。


    盛夜行邊昂首挺胸地往前走,邊趁機回頭看他,內心全在想:小自閉喝醉了什麽樣兒?


    話說回來,路見星頭一次吃到拌了老幹媽辣醬的手抓餅,還不太習慣,狠狠嗆了一口。


    被嗆得眼尾帶淚,路見星卻一句屁話都沒多說。


    他乖得像一句“操”都不會罵。


    之前盛夜行還覺得路見星有時候跟個女孩兒似的,現在不覺得了。


    小自閉的輪廓頗為秀氣,稱得上特別俊,還挺像本地人,眉眼中透露的性格堅毅又硬氣,這些是無論如何也藏不住的。


    他討厭陌生人的觸碰,在街上不小心被誰撞到,眼神都會瞬間變得特別“狼”。


    還挺能嚇唬人。


    路見星到班級已有一周,同學們對他的好奇心也逐漸減弱,覺得他除了不愛講話、長得好看、成績好、有點兒凶之外也沒有別的tag了,索性不再在教室裏討論他。


    雖然說市內一向重點扶持,但特殊教育學校的師資能力相對弱一些。


    唐寒同時教語文也教曆史,今天直接搬了挺大一塊中國古代版圖來掛在教室上,說讓大家先複習半節課,下半節課抽查。


    在人多的地方路見星不愛講話,盛夜行也知道他這個毛病,在教室裏兩人幾乎零交流。


    顧群山屬於學渣,一遇到複習的課就簡直滿地找樂子。因為多動症的原因,他總是坐不住,高一的時候上課拿繩子捆自己,後邊兒直接把自己跟李定西背對背捆一起。


    教室一安靜,四周“靜態”下來,顧群山心裏就極為不舒暢。他一條腿搭在課桌踏板上,想了一會兒,開始抖腿。


    感覺到顧群山的桌子在隨著他的大腿微微震動,盛夜行伸手拿筆往他肩膀上一敲,“別動。”


    “我他媽,”顧群山特別痛苦,“忍不住啊……”


    “那就動靜小點兒。”翻了頁,盛夜行假裝自己也特認真,“你把課桌頂起來抖,這樣沒聲兒。”


    “操,老大你也太沒人性了。”


    盛夜行聽得想笑,挑眉道:“你才認識我?”


    然後他也沒管顧群山了,從抽屜了摸一隻耳機出來塞進校服裏再從領口□□,用手掌扣住耳朵,側著頭擺出沉思的樣子,開始聽夜店裏那些個勁爆的remix電音。


    市裏的各家夜店是出了名的好玩兒,好玩兒到每周末全國各地都有人從天南地北坐飛機過來蹦迪。


    盛夜行不喜歡吵鬧,但喜歡刺激自己。越與他性格相撞,他越能從酒精裏汲取到養分。


    “呲啦——”顧群山每抖幾次桌子,他身體的推力將凳子往後挪,桌子也跟著後挪。


    坐在後邊兒的路見星一句話不說,把桌子往後挪。


    “呲啦——”


    前桌顧群山又往後挪十來厘米,路見星也跟著把桌子後挪。


    “呲啦——”


    最後一次抖動結束,顧群山停下抖得發麻的腿,側過臉想跟林聽講話,發現自個兒已經“抖”成盛夜行的同桌了。


    盛夜行取下耳機,眼神瞥過去:“……”


    顧群山:“……”


    他連忙回頭,看小自閉正安安靜靜低著頭寫作業,絲毫不被影響,一個人活成了最後一排。


    顧群山不知道為什麽,覺得老大的眼神有點兒瘮人。


    “不好意思,兄弟……”


    顧群山迅速把桌椅往前推,在教室裏發出了極大的噪音,“小自閉,快上來!”


    盛夜行不管路見星還在寫字,伸臂就把路見星的桌子拖上來,對著顧群山凶神惡煞的:“別他媽叫他小自閉。”


    顧群山“嘿嘿”笑幾聲,“那我叫什麽啊,小星星?”


    聽完這個稱呼,路見星愣著看了顧群山幾眼,有些不習慣地皺了皺眉。


    幼兒園,爸媽喊他“星星”,小學變成“小星”,初中再變成“見星”,到最後變成“路見星”……對於稱呼的變化,路見星原本是遲鈍的,但當他感受到親疏遠近的變化後,逐漸對此變得敏感。


    “叫路哥。”


    看路見星表情不太好,盛夜行說完就踩住顧群山還在亂抖的凳子腿兒,“聽明白沒?”


    “知道了老大!”


    顧群山被凶得還挺爽,特狗腿地朝路見星笑:“路哥!”


    這時,唐寒正拿著新發下來的月測試卷進教室,一張一張地分好組別,拿起教鞭往講桌上敲了幾下,佯怒道:“上個自習你們那一團小子都還在吵,課本拿出來抽背了!”


    “是——”班上平均成績不差,但都懶懶散散的。


    盛夜行待得都要懷疑班風是不是被自個兒帶偏了?


    天氣冷,教室裏開了暖氣,唐寒邊脫圍巾邊照應著課本發問:“下麵抽背一下主要條例,嗯,1842年8月29日,《南京條約》簽訂……”


    雖然說學校以治療訓練為主,但普通高中生的課程進度還是要跟上的。


    正在低頭玩兒筆的路見星忽然出聲:“星期一。”


    路見星聲音並不算小,唐寒正驚喜於聽到了他的發言,愣了會兒還是沒聽清楚,問:“見星在說什麽?”


    顧群山特別積極:“老師!他說星期一。”


    他喜歡回答日期?


    唐寒這麽想著,又順著提問道:“《馬關條約》呢?1895年4月17日?”


    路見星眨眼,說:“星期三。”


    他的桌邊,盛夜行一隻手揣在兜裏,另一隻手正迅速打開了手機的萬年曆,迅速滑動屏幕……看清日期完全正確後,眼神滿是疑惑。


    背下來的還是算出來的?


    小自閉這是真學霸中的戰鬥機的節奏?


    “小自閉怎麽他媽的什麽都會啊。”顧群山罵一句。


    盛夜行淡淡地看他一眼。


    顧群山迅速改口:“哎,我們路哥真是牛逼。”


    他知道,老大的內心肯定也一直喊的小自閉!


    這就是隻許他自個兒放山火,不許自己當螢火蟲。


    望著路見星澄澈的眼神,唐寒忽然意識到,路見星可能是對任何日期都具有能說出周幾的能力?之前在國外的紀錄片上有看到過這種情況。這種想法讓她心頭一動,幹脆直接合上書本,隨便挑日子問:“1998年9月25日?”


    “星期五。”兩三秒不到,他幾乎脫口而出。


    唐寒掌心全是汗,又問:“1996年10月2日?”


    路見星半點沒猶豫:“星期三。”


    注意到盛夜行在翻萬年曆,唐寒朝盛夜行望了一眼,後者抬頭對上唐春寒的眼神,點了點頭。


    “同學們,你們先上課,”唐寒“啪”地一聲合上書本,把剛係下還沒來得及疊好的圍巾又係回脖子上,“路見星?跟我來辦公室一趟。”


    看路見星沒動,盛夜行彈了塊兒小橡皮過去轉移他的注意力,揚起下巴,提醒他:“去辦公室。”


    路見星推凳子慢慢站起來,跟著唐寒走出去了。


    班主任和路見星剛走,班上大部分同學都對剛剛路見星的表現表示出了驚歎,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班長管不住紀律,盛夜行敲了敲桌麵,朗聲道:“上自習。”


    唐寒一走,顧群山立刻又不乖了,開啟了微信漂流瓶模式,側過臉小聲說:“哎哎哎哎,老大,啊哎哎哎哎。”


    盛夜行煩,伸手把他腦袋擰回去,“腦袋轉過去。”


    “我有新消息。”


    “腦袋轉過去。”


    “我路哥的。”顧群山故意說。


    手掌放在顧群山頭頂,盛夜行又摁著把人腦袋轉過來,“說。”


    “就他以前在他們學校,我操,那叫一個猛,打架一挑五,怎麽往死裏整怎麽來,沒人敢惹他。他們學校人聽我打聽他,眼神都變了,感覺我尋仇似的。”


    顧群山聲音不大,努力往盛夜行耳畔湊近,“你知道數學老師那種三角尺教具吧,打起人來哢哢的!他拿那個把教室人家窗戶都砸破了。”


    盛夜行邊聽邊轉筆,“跨班打架?”


    看來小自閉比自己想象中的野多了啊。


    “對啊,”顧群山說,“你猜他打的多大的?”


    “高他一年級?”


    “他初二,打高一的。”


    “贏了輸了?”


    “贏了,”顧群山總結,“光腳不怕穿鞋的,我路哥就是光腳的。”


    “他不會先惹別人,”盛夜行也做了個總結,“他屬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我犯我我整死人’那種類型。所以被打的活該。”


    表麵做得雲淡風輕,但盛夜行還是被顧群山的描述所激怒了。


    不知道為什麽,小自閉被一群人圍著欺負的場景躍然浮現眼前,他甚至都能想象出路見星因為隱忍而憋得發紅的耳根。


    自己的病狀時常來得無緣無故,也猛烈,是無意之間就會觸碰到那根紅線——


    盛夜行握筆握不住了,也不知道是在心疼那會兒的路見星,還是以前常出事見血的自己。


    “咣!”一聲響,盛夜行的課桌突然被控製不住自己的他踹到了一邊。


    全班前排的同學都紛紛扭頭往最後一排望。


    盛夜行的鬢角出了汗,雙手攥成拳,呼吸急促起來,一句“抱歉”卡在喉嚨管裏,說都說不出口。


    躁狂症病人在發病時往往是不自知的,但這次他從自己的反應中看出了端倪。


    “你們上自習上自習,別看了。”


    顧群山趕緊揮手示意同學們轉過去別往後看。


    又“嘩啦”地一聲,盛夜行抽凳子站起來,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把額頭抵在他緊靠的那麵牆上,試圖用瓷磚冰冷的溫度安慰自己,又反複深呼吸數次,給顧群山說:“我去禁閉室坐坐。”


    “別去禁閉室了吧……又悶又破,那是人待的嗎?全校就你用了吧。”顧群山勸他。


    盛夜行冷笑一聲:“也沒別人用。”


    對,一般他這個病,家長都是要把孩子留在家裏觀察的。


    也就隻有他會被送到集體生活中來。


    “沒事。”盛夜行往外走。


    他剛走到班級門口,和唐寒去了趟辦公室的路見星就回來了。


    唐寒似乎什麽東西忘了拿,走了一半回了辦公室,門口隻剩路見星和盛夜行麵對麵站著。


    路見星有些追視障礙,走路無法集中注意力,不看人,一不留神差點兒撞上盛夜行胸口。


    兩個人麵對麵地杵在門口,你看看我,我也看看你。


    路見星稍微矮點兒,目光平視,剛好對著盛夜行高挺的鼻梁和嘴唇。對方的雙頰往下是過早顯露出陽剛成熟氣的下顎,領口似乎翻得有點亂。


    拉鏈上的“小齒輪”,好像課本上火車臥的軌。


    嘟嘟嘟——


    路見星走神結束,看盛夜行要往外走,罕見地先開口:“不上課了嗎。”


    “……”盛夜行看他許久,憋出一句:“要。”


    小自閉今天的痣是藍色的。


    因為身體不舒服?


    “嗯,”路見星的瞳孔琥珀似的,被上午漸漸撥開雲霧的陽光照得發亮,“進來。”


    盛夜行腦海裏一陣天人交戰,最終選擇了跟著回教室。


    他站在小自閉身後,看對方小心翼翼地把凳子抽開,仔細確定了凳子和桌子的距離後才坐下來。在以前學校,小自閉應該常常因為空間距離的障礙不小心坐空摔到地上,有好多人嘲笑他。


    盛夜行歎口氣。


    他坐下來,把課桌裏的藥放在掌心,想了許久決定不吃。


    他把路見星的草稿本拿過來,單獨翻了一頁,喊他:“路見星。”


    “嗯?”路見星扭頭看他。


    小自閉看自己的焦距已經從最開始的空茫逐漸變成了能找到對方目標。


    盛夜行伸手在本子空白處指了指,說:“以後,每天我要是沒犯病,你就在這兒畫個章。”


    路見星盯他一會兒,點頭。


    畫章還不簡單?


    畫個什麽好。


    他握著筆摩挲一會兒,覺得盛夜行今天情況挺好的,用筆尖在本子的空白處寫下日期“11/20”,然後再在日期下麵勾勒出一條弧線。他本來是想畫笑臉的,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再添了一條弧線,首尾相接,紙上赫然顯現出一枚彎彎的月亮。


    以前圖畫課,老師說過這個圖案對於自己代表的含義。


    應該說是,陪伴吧?


    盛夜行看完他畫的“章”,耳根子燒得有點痛。


    他覺得今天發燒的是自己。


    宇宙浩瀚,星辰璀璨,能夠與“星星”相襯的事物也就那麽幾個,更別說兩個人名字最後結合起來還是“行星”。不管今天路見星畫的是愛心還是一顆圓球,都足以讓本來最近就想法多的盛夜行感到喉嚨很幹。


    想喝水,想……的很幹。


    一向以“無視所有麻煩”自居的盛夜行伸出手背,在路見星的額前靠了一下。


    “好點兒了,”盛夜行說,“我去找寒老師要點兒降溫貼。”


    “嗯。”


    路見星也重複他的動作,摸了摸自己額頭,坐下來。


    這是被觸碰的感覺。


    他要記好。


    從高一到現在,哪怕是發病了,盛夜行也沒用這麽快的速度去過辦公室。


    他此時踏在門框邊緣,手指在門上一敲一敲的,唐寒正準備去教室,看到他來,點了頭示意他進屋。


    “老師。”盛夜行小跑過來的,還在喘氣。


    唐寒扶了扶眼鏡,“怎麽了?”


    盛夜行第一次在老師麵前如此緊張。


    他抿了下唇角,喉結滾動,出聲道:“我想要和路見星一組。”


    打臉怎麽來得這麽快?


    辦公室裏其他老師瞬間停了動作,都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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