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湖濱宅邸,門前停滿了車,熱鬧烘烘。


    親朋好友,三不五時,相約聚餐,或開個派對,消磨閑暇時光,順便孝順父母,陪著吃飯哈啦。


    “噯,來了來了!”三姑六婆眺望屋外動靜。“那是戈寧的車對吧。”


    兩三個小孩們在屋裏尖叫地奔跑玩鬧著,沒把大人的心機大戰當回事,盡情四處亂竄。


    “不要跑!給我統統到二樓去玩!”其中一名姑媽喝斥。“保母呢?叫她上樓把這些小鬼看住,不準下樓來攪局!”


    “那個蕩婦也來了嗎?”堂弟好奇地跟著朝窗外張望。


    “噓!”嬸嬸狠狠掃了他健臂一掌。“不準你講這種話。”


    “是他們自己超開放的,有人在也照樣——”


    “你再囉唆,我就把肥皂塞你嘴巴裏!”徹底洗幹淨。


    屋後的大廚房內,鄰居的胖大嬤正一邊脫下隔熱手套,一邊婉勸高媽媽。“去吧,既然人都來了,就去門口迎接吧。你一直躲在廚房裏也不是辦法。”


    “我不要見那個女人。”


    “你都請人家來了,哪能不見她?”


    一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跟那種女人交往,她就心酸,情何以堪。她本來好高興,戈寧跟她說自己找到中意的對象了,再過不久,她就會多了個漂亮媳婦。結果……


    “別這樣。”胖大嬤拍哄著。“你哭喪著臉,戈寧看了會作何感想呢?看開點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愈看不開,戈寧愈是為難。就算不為那女人,為你自己的兒子,出去迎接他們吧。”


    高媽媽眨了眨眼,眺望挑高天花板上的原木大梁,抿嘴穩住情緒,重作心理建設。對,她不是出去迎接那女人,而是迎接她兒子。戈寧好久沒回來跟大家一起度周末了,何苦為那個女人,壞了他們母子的感情?


    她撫了撫頭發,一整神色,欣然邁向客廳的熱鬧喧囂。


    “戈寧回來啦。”


    “媽,你上次要我帶的東西。”他遞來一大包提袋。


    “謝謝。”還是戈寧貼心。什麽事她隻要交代一句,他就會照做。“爸爸班機誤點,可能很晚才會回來。”


    “我的房間還空著嗎?”很久沒回家小住了,不知是淪為客房或倉庫。


    “啊,那裏現在是你嫂的臥房兼工作室。”她一時忘了告訴他這變動。“你嫂覺得她一個人住主臥房太大,想換小一點的,我就讓她搬到你房裏。”


    “那我跟赫柔就暫時住主臥房。”


    “好……好啊。”笑靨微僵。“對了,你女朋友……”


    “在這裏。”他側過身子,比比他臂膀後的嬌小身影。


    高媽媽笑得有些呆滯,挑眉眨眼。


    “伯母好。謝謝你的邀請,這是一點心意。”小小雙手打橫遞來精美的長盒:chambertin的勃艮地紅酒。


    看得出,來者頗具品味及誠意。但……這個來者是誰?


    戈寧身旁佇立的,是個幹淨秀麗的小美人。平肩無袖的珠色緞衫,配著及膝的同色蓬紗裙,纖細的一雙腿,裝載在小巧麗致的緞帶鞋裏;頂著微鬆發髻的靦覥樣,活像竇加筆下夢幻剔透的芭蕾女娃。


    媽媽一手輕捂胸口,怦然心動。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女孩,也一直偷偷幻想著,自己如果有女兒,就是要把她打扮成這樣,實現自己年輕時的夢想。


    可是……眼前的女娃,和之前在戈寧那兒碰見的女鬼,是同一個人嗎?還是她誤會了人家什麽,把人家跟戈寧之間的變裝遊戲給小題大作了?


    周遭滿是寒暄閑扯的笑鬧聲,哈啦工作好不好、路上塞不塞、肚子餓不餓、口渴不渴、這次會待多久、等一下一起打個牌吧,七嘴八舌,根本無法深談什麽。隻能默契良好地,拚命忙著顧左右而言他。


    嘻嘻哈哈的底下,大家暗自狐疑:這位優雅公主,就是傳聞中的蕩婦?


    赫柔一瞥他們眼底隱藏的困惑,就知道一定有人事先已四處放話,廣傳八卦。是媽媽呢,還是嫂嫂?


    “眼睛別亂瞄。”高戈寧傾身耳語。


    “可是這房子很漂亮。”瞄一下會死啊?


    “賊頭賊腦的,你這像是來男朋友家的模樣嗎?”


    “我第一印象就已經成功。”


    “然後成功不到幾秒就破功——你想這樣嗎?”


    “well,那就是我能力有限,演不來了。”


    “你不是演不來,而是在挑惡作劇的時機。”這小丫頭隻跟媽打過一次照麵,就摸對了媽的胃口,收服了媽的心。憑她的本領,要在他家裏再來一次絕地大翻盤,有什麽難的?


    他可負擔不了這風險。而且,他自己也私心偏愛她典雅矜貴的路線,不打算讓她破壞這份優美。


    “我有要惡作劇嗎?”超不爽的。


    “你有。”看她的眼神就曉得。他一改冷睨,轉頭笑望母親,一派閑適。“媽,你繼續忙,我帶赫柔到房裏看看。”


    “噯,好……”她怔怔望著兒子故作紳士、挾持女友上樓的背影,欲言又止。


    赫柔心中暗嘖,怎麽又被他識破她在打什麽歪主意?她甚至都還沒出招,就被他帶離犯罪現場。


    奇怪,她也搞不太懂自己,幹嘛硬是一直跟他作對?不管高戈寧是否別有居心,好歹他在這件事上是站她這邊、來幫助她的,為什麽她卻老在惡搞他?因為看他好欺負嗎?為什麽要拚命惹他?


    她知道高戈寧不是沒本領,隻是不對她施展而已。否則他要對付她,易如反掌。為什麽他不那麽做?


    軟軟的小手,被蜷在厚實的大掌中,有力地牽引到不知名的境界去。芳心偷偷地飄然,也不曉得自己在樂什麽。反正,感覺很好就對了。


    等跟他上了二樓,進到主臥房,她登時傻眼。望望房內,再回頭看看房外,簡直像兩個世界。


    高戈寧的這棟湖濱老家,全然是原木打造的歐式宅邸,充滿十九世紀的殖民風情,富麗卻樸實,有著濃濃人情味,散發木質的厚實溫暖。這間主臥房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偌大的空間,切割成不同區塊,前衛的金屬建材與冷調裝潢,配上鮮紅色係的擺飾,仿佛科技電影中的未來住所。放眼望去,隻有以玻璃為素材的大片角間牆麵外,湖上閃動的粼粼波光及暖陽,帶來幾許溫度。


    “你這主臥房大到像間獨立住家了。”相當於台北三房兩廳月租三萬的公寓。


    “這是我哥的地盤。”他淡然坐入辦公桌,立刻上網。“這個家是他買給我爸媽的,隨他們高興去布置。唯獨他的房間,他要自己弄,不準任何人幹涉。”


    “喔。”她一屁股坐上大床的床緣,雙臂打直分撐在身後兩側,懶懶觀賞大片湖麵及對岸遠方的奧林匹克山。“感覺起來……媽呀!”


    她嚇到彈身而起,驚惶回瞪。


    “這個床是怎麽回事?”它是不是會原地打轉,還是壞掉了?


    “你自己小心了。”他對著屏幕目不轉睛,快指輸入。“我哥房裏機關很多。他對科技產品高度狂熱,所以這裏到處都有暗樁。”


    她曖昧鄙睨那張大床,以及床畔一整列的神秘觸控板。他老哥對科技的狂熱,好像全發揮在這張床上嘛……嘖嘖嘖。


    “你上次在吉隆坡出任務時住哪?”


    “市中心的麗晶飯店。”他又在寫她的戀愛手劄了?“雖然沒什麽景觀可言,但交通很方便。”


    “你居然沒去住那裏全球評比最佳的島嶼飯店?”


    “我出任務時不會想要趁機度假。”公私分明。


    “嗯哼。”


    他怎麽都不讚佩她的敬業精神一下?“你會在工作的時候順便休閑嗎?”


    “看情形。”


    “看什麽情形?”


    “就是看情形。”


    他好專心,都不瞄她一眼,連哈啦一下也懶。小臉垮下,扁著嘴,想了想,就跑去把觀景窗前巨大的一團紅色懶骨頭拖過來。她費勁地由主臥房的對角線,一路拖到高戈寧正在忙的辦公桌旁。


    好大的懶骨頭。她興奮地揮汗勞動,等待辛勤過後的美好享受。這種塞滿填充物的軟趴趴坐墊,是她小時候的最愛,卻被大人嫌毫無美感,丟的丟,送的送。


    霍地一攤,她以背部入水的遊泳姿態,暢快跌入懶骨頭裏,愜意得不得了。


    好舒服喵……


    高戈寧莫名蹙眉,但沒空瞄她,隻能從眼角大約知道她又在自己找東西玩。


    “我們這兩天都要住這間嗎?”


    “大概會住一個禮拜。”


    “這麽久?”她嚇了一跳。


    “我事前的預備需要一點時間來運作,然後我們才開始起程:釣魚去。”


    “你都花這麽多心力在前置作業上啊。”她攤在他身畔的鮮紅大軟墊內,拿著她的黑莓機點來點去。“我總是說走就走,立刻行動。”


    “那表示你被寵得很厲害。”


    嬌顏歪扭。這是什麽邏輯?


    “你之所以能夠來去自如,一定是有人先幫你打點好許多環節,甚至是替你善後。你對這些卻統統不清楚,隻知道自己要負責的那小小一部分。”


    嗯?她沒想過這點。


    “你一旦出了別人為你劃好的安全範圍,就跟隻傻鳥沒兩樣,要走、要飛、要去哪,統統沒概念。”


    一語驚醒夢中人,令她語塞。


    “你有你的天分。”挖掘到她的人,不是眼光好,就是運氣好。“可是你的天分似乎隻能在別人設定的小圈圈內發揮。我不否認你確實有些新奇的顛覆性,不同於其它人慣常的行為模式。不過,新奇隻是一時。”過了一段日子,這份新奇給團隊帶來的良性刺激不再,就會淪為麻煩,燙手山芋。


    “你是說,我可能因為不再新奇了,才會被上頭這樣利用,順便丟掉?”


    “我不知道你上司的確實想法,但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幹嘛拐彎抹角,不有話直說?


    “我又被用完了嗎?”她有些失落,但還不到沮喪。隻是……哎,隨便啦。“我覺得我們這樣同房不太好,好像大家都不得不默許默認些什麽。”


    突然跳開的話題,牛頭不對馬嘴,卻順暢得如行雲流水。


    “男女朋友同住一間,有什麽好奇怪的。”


    “奇怪啊。最奇怪的是,大家為什麽要裝作一點都不奇怪,心裏卻疙瘩得要命。”黑莓機裏的遊戲玩著玩著,愈玩愈無聊,卻又放不下來。“我們還是分房住的好。”


    “有必要嗎?”他啼笑皆非。


    “你或許不在意,卻沒想想你的小孩在不在意。美國再怎麽開放、再怎麽道德淪喪,也不會選出一位非婚生子做總統或大法官之類的。更別說是先上車後補票的寶寶了,那些父母簡直是昭告天下,這小孩是我們偷跑搞出來的。”羞不羞啊?“大人隻顧著自己爽,怎麽都不為小孩將來的尊嚴想想?”


    他早已停下手邊工作,饒富興味地看她邊玩遊戲,邊懶懶哈啦。


    “你是屬於哪一種呢?”非婚生子,或奉子成婚的被害人?


    “我是屬於不想跟男友同住一室的那種。”


    “免得我們不小心擦槍走火,弄出了人命,生下將來沒有資格競選總統或就任大法官的寶寶?”


    “我想盡可能保障孩子將來選擇職業的自由。”


    “你想得還真遠。”


    “就當我是入戲吧。”她挑眉不當回事,專注玩遊戲。“你有你專業的部分,我也有我專業的部分。”


    “ok,我去安排。”立刻撐手起身。“你會介意改住我以前的舊房間嗎?”


    她昂首枕在頸後的懶骨頭上,傻望他的俯身垂睇。


    “我的舊房間迎向北風,是全家最冷的一間。”


    “我會盡量不放火燒了你房間取暖。”


    “很好。”他們終於有件事達成共識。但……


    她直直仰望他的若有所思,似乎在盤算著什麽。真不可思議,由這種角度瞻仰他,竟然還是俊美逼人,連微亂的短發都亂得完美無瑕。真是標準的白馬王子,尤其是令人目眩神迷的胸肌線條……嗬。


    “你覺不覺得我們要有公開化的相互匿稱?”


    “你該不會要我叫你寧兒吧?”堂堂男子漢……超惡的。


    “叫戈寧就可以。”他黯然暝目。“那我該怎麽叫你?赫柔?柔柔?還是小柔?”


    她隱隱一怔,動作細微到難以察覺,他卻猝然眯眼,捕捉到了這一瞬間。


    “小柔?”


    她像是被車燈照到的夜行小鹿,傻在那裏,動彈不得。普普通通的兩個字,被他吟詠得像神秘魔咒。吐息之中,就將靈魂輕巧攫走。


    “就這麽說定了,小柔。”他雙手按在她肩窩上,安撫地揉擰著,同時呢噥嗬護。“別人怎麽叫你,是一回事,但隻有我可以叫你小柔。”


    他的徐緩按摩,讓她緊繃的神經更加緊繃。


    她已經非常小心地在提高警戒,他卻仍三不五時就突然切中她的要害,讓她感到自己處處都有破綻,很難招架。


    “小柔。”他沉醉著,仿佛讚歎著世上竟有如此精致嬌嫩的生物。


    她慌了,突然不知道該響應些什麽。


    巨掌的修長十指順著她粉頸兩側,向上滑行,沒入她的柔細發絲裏,捧住小小的腦袋瓜,以指尖不住地揉摩,令她觸電似地震顫。


    她從來不曉得自己會有這種反應。他是不是在下咒?還是在點穴?


    “放輕鬆點。”他沙啞婉勸,行動上卻引發了反效果,讓她沒得放鬆。“你不需要那麽緊張,也不需要故作悠哉地來防備我。你盡管安心,當作是在度假,所有的事我會處理,我來扛。”


    “我怎麽、怎麽知道你、你真的可以信任?”奇怪,她為什麽會結結巴巴的?


    “不然你還能信任誰?把爛攤子丟給你之後就失聯的上司嗎?你不應該受他這樣的對待。既然他不出馬來幫你,那麽我來。”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說呢?”


    他的十指指尖在她發絲深處持續兜圈子,摩挲得她心思渙散。她知道他說的沒錯,隻是自己不想承認,不放心對他有太多的信任。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虛弱地喃喃,隻剩口頭還能逞強,芳心已然搖搖晃晃。


    他凝眸在自己捧撫的嬌顏上,又出現了令人捉摸不定的深邃神情,沉默許久。


    這份寧靜,非但沉澱不了什麽、冷卻不了什麽,反而更加緊迫、躁動,一觸即發。她不自覺地縮起了雙肩,似要防衛,卻並沒有出現任何攻擊。她滿心焦慮地反複祈求:不要說!不要說!她寧可一切都保持模糊狀態,可是她又很想聽……


    “小柔,我們真是太像了。”


    他深深喟歎,宛若透視到她心裏的呐喊,與他心裏的什麽遙遙共鳴。


    她不懂他的意思,靈動大眼急急追逼著下文:說啊。


    “話還是別說破的好。”他輕歎。


    她的心頓時失重,疾速墜落,卻又忽然被輕輕拋上極高極高遠的白雲巔峰,一片遼闊燦爛,明朗到忍不住抽息驚歎。因為,他吻上了她。


    他似乎不隻吻上了小巧卻豐厚的雙唇,同時也吻上她靈魂裏的某個關鍵。刹那間,無形的門開了。


    紳士風度,隻存在剛剛親吻的那一瞬間,而後是徹底的淪陷。他像是愕然小嚐到了意外的美味,隨即大口吞噬起來,有如餓壞了的獅子,巴在獵物之上盡情擺頭咬扯,暢快享用。


    她根本來不及思考該拒絕還是該怎樣,就已眼冒金星地深陷懶骨頭裏,不得喘息。這樣赤裸的融合感,完全在她經驗之外。


    這叫作吻?


    她錯愕的同時,被急急卷入更巨大的另一個漩渦。他他他的舌頭……


    這是她從未涉足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到唇中的敏銳度,竟會強烈到直顫心靈。他的沉重吐息,他的陽剛氣味,他的體溫,他的膚觸,他在她唇中深入的吮噬糾纏,他的鉗製,他語焉不詳的呢噥,他的邀請,他的誘導,他的期待……全都近距離地,在一個吻中交鋒,讓她整個人轟然暈頭轉向。


    她無法退到一個客觀的位置,審慎評估。他自她身後俯伏深吻,一隻大掌就鉗在她整個下顎上,掌控了她的行動,隻能全然迎向他的狂放侵襲,沒有其它餘地。


    猝不及防地,她在他唇中驚叫。他咬她!


    他邪氣地在嬌嫩的口裏咬起她的下唇,吮扯著玩,弄痛了她,才百般疼惜地來回舔撫,仿佛不舍,卻又隨即咬回去,再度折磨。像上了癮,愛不釋手。


    直到一聲嬌嗔,泄漏了她的耽溺,情勢霎時翻轉。


    她喜歡他的吻,喜歡這樣反複琢磨的遊戲,就開始複製他的行動,唇舌激切地彼此吸引、糾結、挑弄,兩人都沒有閑情顧及呼吸,瀕臨窒息。


    她學得快,甚至太快,沉淪得更快。小手反抓在他鉗製的手臂上,不準他離開或放鬆。他隻能順勢玩弄起她頸邊的細嫩肌膚,貪婪撫揉,撩撥她易感的神經,整個人坐立難安地扭動起來。


    還有呢?還有呢?


    她不甘不願地讓他離了她的唇,他卻很快地回來了,覆上她的饑渴沒多久,小嚐兩口,又緩緩離開,但舌頭仍舔揉在她唇上,惹得她煩躁不已。引頸期盼,他再次帶她回到目眩神迷的奇幻世界。


    他為難一笑。他不是在玩欲迎還拒的遊戲;他早該收手,隻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又回到她的柔嫩甜美中——


    “媽,有事嗎?”


    媽?恍神中的嬌憨雙眼,豁然大亮,彈身筆直坐起,就看見敞開的房門口佇立的尷尬身影:高媽媽正端著一盤點心及飲料,不知如何是好。


    她之前在高媽媽麵前與戈寧大演春宮戲,純屬惡搞,被看到也無所謂。可是這個……不一樣,不可以被看到。


    赫柔簡直無地自容,超想鑽地洞。


    “大家……”咳,高媽媽勉強笑一個。“大家決定等爸爸回來後,再一起開飯,可能會到晚上七點多。你們如果餓了,我有烤一些點心。”


    “太好了。”戈寧欣然上前接過餐盤,順手塞了整片餅幹入口,吟哦品味。“有加肉桂,我喜歡。喔,媽,有件事跟你談一下。”


    他嚼了嚼,神情凝重地和母親暗暗私語,聽不太清楚他是在打什麽小報告,隻見高媽媽有些詫異地仰望戈寧,遠眺赫柔,視線來來回回,氣氛詭異。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


    “小柔要求的。”他一副沒轍樣,甚至有幾分失落。


    高媽媽喜出望外,卻按著胸口,壓下情緒,不想表現得太明顯。“好好好,我去跟你嫂說,重新做個安排。”


    興奮臨去之際,她忍不住再回望呆坐在房裏的赫柔一眼,堆了滿臉笑意,像是心照不宣地結為同一陣線的盟友。


    赫柔也還以傻笑,不明所以地目送媽媽離開。這是在幹嘛?


    “恭喜,你的策略奏效了。”戈寧朝她展著餐盤,優雅服務,同時不忘再塞一片熱呼餅幹入口。


    “什麽策略?”


    “跟我分房住啊。”


    她哪有耍什麽策略?分房住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沒想到我媽還真的吃這套。”他坐回計算機前,繼續方才的作業。“看來你對我媽的了解,比我還透徹。”


    “不然咧?”她假作俏皮,暗暗刺探。“她之前對你帶女客回家住同一間房,是什麽反應?”


    “沒反應。”他快手輸入,眼不離屏幕。“所以她剛剛的開心才讓我感到奇怪。”


    原來媽之前對他與女客同房而住的毫無意見,隻是在順著大家的意、沉默容忍而已,不代表她心底就讚同這種事。赫柔突來的這怪招,竟又恰巧打中媽媽的心坎。是瞎貓碰見死老鼠呢,還是……


    屏幕上逐行鋪排成形的文章旁,悄悄開了另一個窗口,不動聲色地同步作業。


    “小柔?”怎麽沒聲音了?


    她渾渾噩噩地,在懶骨頭內試圖回神。“啊?喔……我想……”


    戈寧帶過其它女客回過這個家,而且是同房而住的關係。他對她,原本也是抱持這樣的心態:她跟那些女人,同樣等級。但這與她何幹?她在意個什麽勁?為什麽這麽在意?為什麽?


    電光石火之際,她明白了,登時頭暈目眩。


    她不曉得這項領悟會帶給她衝擊,但她不能露這個馬腳!絕對不行!


    “我想吃點東西……”


    “餅幹在這兒。”他以視線指示,同時掃掠她一眼,觀測她在他秘密作業下的動靜。


    “可是我想吃鹹的。”不想拿點心填肚子。“我下樓叫人先弄個什麽給我吃。”


    “好啊,反正你應付那些三姑六婆,也不是什麽難事。不過,別搗蛋。”


    “不會。”她心不在焉地起身。“我血糖一旦下降,就沒那個心情了。”


    “你身體有狀況嗎?”


    “隻是不耐餓而已。”


    離去前,她似乎還想說什麽,回首遙望。計算機後的他,雙瞳一片疏離的警戒,太過銳利的悠閑。她原本的小小期待,陡然落寞。


    “我可以問你……為什麽帶我來你家嗎?”


    屏幕一旁的窗口,傳來他夥伴查到的赫柔資料,他卻沒在看,專心注目著怯怯無防備的小人兒,遠遠杵著,好像隔著一段距離,她才敢問出心中的糾葛。


    “三個理由。”他直言不諱。“第一,這段私人時間本來就是我的家庭日,而你的問題屬於我個人的私事,不能用上班的時間來處理,就隻能在家庭日處理。第二,我有時會對這項業餘活動太過投入,無法自拔,所以幹脆用家庭來牽製我自己。否則我現在可能會是押著你飛往墨爾本,非善意地拜訪你經紀人的住處,要她招出那批貨的下落。”


    “你知道我經紀人在哪?”連她都不知道的事,他卻了若指掌?


    “你總不可能以為我閑閑沒事,都在上網玩game吧。”他好笑地懶懶開展原本交搭在唇前的十指。


    “那第三個理由呢?”她急問。


    “我想前兩個理由,就已經充分響應了你的問題。”他並不打算毫無保留。


    可是她真正想知道的正是——


    “小柔,你到底想問什麽?”他深邃地呢喃。


    他難道不是因為她滿耐人尋味的才帶她來?不是因為對她有意思才格外禮遇?不是想跟她展開公事之外的私人交往?


    他是看中了她的本領,還是看中了她本身?


    他應該……多少對她有點好感才對,因為她……


    “你不太對勁。真的隻是因為肚子餓?”俊眸微眯。


    嬌顏失落,空洞望著地毯上的織紋。他帶她來,純屬公事。他對她的好奇,純屬公事。他對她的親切及關注,純屬公事。他和她聊的每一句溫柔呢噥,純屬公事。


    “我對新環境都會有段腸胃不適應期。”原本調皮搗蛋的動力,全然枯竭。“所以四處遊走時,常常上吐下瀉,我也就盡量別在外麵吃大餐,省得還得花力氣把它們全嘔出來。”


    “我們在羅馬的那頓晚餐,你卻享用得很愉快。”


    她淡淡抬眼,遠遠看著他,又仿佛看得更遠,所見的不是在計算機之後的他,而是在羅馬月光下、如詩人般迷離的夢幻王子。


    “嗯,那時候我真的很愉快。”像作夢一般。


    “同時,也成功截走了我整批貨。”隨即消失無蹤。


    她悠悠瞅著他的笑靨,再次證實,他全神貫注的確實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的本領,和那批貨的下落。


    那一吻,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你覺得,我請你媽先幫我煮一碗清淡湯麵,她會不會很麻煩?”


    “她會很開心。”廚房一直都是她的天堂。“她本來就偏愛中式料理,隻是我們都習慣吃西式口味,害她沒得發揮。”


    “那你忙吧,我下去了。”


    她沒有帶上門,就這樣沮喪走向長廊的盡頭,像個演出失敗的芭蕾舞者,頹喪下台。一身輕盈悠揚,也不過是天使斷掉的翅膀。


    他沒花太多時間在這無謂的凝睇中,馬上盯回屏幕展示的內容。他給夥伴的搜尋數據很零碎,畢竟他在這一路上能暗暗探測到她個人的線索並不多;他並不想打草驚蛇。


    追查到她的真實身分了。


    他傻眼,來來回回掃視,免得自己看錯了什麽。


    外行人?赫柔並不是他揣測中的那位天才狙擊手?她才入行沒多久?


    在羅馬出任務時,新手上路,指的不是他,而是她?


    他僵坐在計算機前,知道他應該擔憂的,是他體製內顯然有內賊存在,與人裏應外合。但此刻他思緒中壓倒性的衝擊是:她隻是個外行人?他全都估量錯?


    外行人。


    她那些看似跳脫框架的行動模式,原來不是悉心規畫巧計,隻是新手的好運?狀況外的突然奇想?怪不得,她三不五時就一堆破綻,令他匪夷所思,以為又是什麽狡詐陷阱,原來那真的就隻是一堆破綻。


    而他原先揣測赫柔可能是的那位天才狙擊手,目前人在馬來西亞,大玩軍火遊戲——不是新手玩得起的遊戲。


    他搞錯了。


    深深一歎,轉椅向外眺望,湖光山色,靜謐如幻。他是失望,還是放心?遺憾赫柔不是他想挖角的那個人,還是慶幸她不是?他前麵花的心思全都白費工夫了?或者……


    他豁然起身,下樓去廚房。大夥在那兒忙得不亦樂乎,熱鬧烘烘,赫柔不在其中。


    “赫柔?”一家子人茫然。


    “她有下樓來嗎?”大夥左右互問,個個搖頭聳肩。


    她又消失了,無聲無息,沒有蹤跡,宛若她不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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