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於高伯痰厥昏迷,安排廂房各自去住隻有自力更生。名言說書倒猢猻散。單看蘇府的氣派,當年呼來喝去做工使喚的絕對不比我那王爺府少了。到如今空蕩蕩的大宅子裏,隻剩下高伯一家六個人頭,還有兩個是穿開襠褲的娃娃。


    高伯乃是足以編進忠義英烈傳流芳百世的義仆。若照了老子,一大宅子的人跑個溜溜幹淨,正好剩下高牆大屋子供老子受用。今天睡東廂明天睡西廂,值錢的東西統統換成現銀花差,也算盤活市場經濟的一點貢獻。但是,高伯的兒子二狗一麵帶領小全小順墨予挑房間搬東西打掃臥房,一麵細數他爹的忠義事跡,比如當初如何扛著一把從殺豬王大那裏借來的鋼刀一夫當關保全了蘇府所有的古玩瓷器:如何每天含著眼淚把蘇衍之與蘇二爺的廂房打掃的一塵不染;如何一天三次給蘇二爺的牌位上香上供,蘇二爺不吃蘋果,所以供果裏從來沒有蘋果……諸如此類滔滔不絕,聽的我搖頭長歎唏噓不已。


    最後二狗搽著眼睛說:“府裏的人都跑光了,隻剩下爹一個。爹說人手不夠,愣從鄉下把我跟我媳婦還有我兄弟三柱子叫過來。地裏沒人管,今年坐吃山空,三柱子鄉下定的一門親事也吹了。”


    我長歎一口氣摸出一張銀票,塞進二狗手裏。第二天早上,高伯來敲我的房門,開門跪倒把銀票擺在我腳邊:“王爺恕罪,小人的兒子沒有見識。小人一家賤命,當不起王爺的賞賜。”脊背筆直滿臉正氣浩然。我沒說什麽,誰讓高伯是義仆我是反派,認了。


    反派有反派的苦楚。高伯礙著蘇公子的麵子,隻放暗槍不動明劍。譬如住處安置。蘇公子自然住他在家的老地方。東廂貴客房安頓了符小侯,書房安排下裴其宣。我被從臨時打掃的客房挪進蘇二爺的老臥室,高伯說,全府隻這間屋子最氣派,當得起王爺我的身份。


    當天晚上,我起夜找茅房在院子裏迷了路,遠看見一間屋子裏透著燈光,轉過去扒窗戶一看,原來是間靈堂,桌上供著個牌位,高伯正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回來了,二爺,冤有頭債有主,人就在你房裏,你有什麽放不下的,可以了結了……”


    我哭不得笑不出,隻有罵娘解氣。蘇公子回了故居睹景思情焉有不傷感的道理,我也不方便去打攪。啞巴虧就吃一點,橫豎老子也是奈何橋上有情麵的人,身正不怕鬼敲門。


    我摸回蘇二爺的臥房,倒頭睡到天大亮。一宿無夢。


    第二天,我一臉正經打著商討工作的旗號去找符卿書磕牙。


    符卿書正在吃早飯,五仁糯米粥銀絲芙蓉卷,還有兩樣精致小菜。符卿書暴殄天物,東西隻沾了沾牙就撤了。抹著嘴問我可有什麽事情沒有。


    我說:“既然你我是皇命在身,那就要抓緊時間查訪案情。不如今天就微服出巡,徽州城裏轉轉。看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幫助查案。”


    符卿書沒多大興趣的離了飯桌,在我對麵一張椅子上坐了:“歲貢又不是官府衙門殺人放火的案子,隻消到知府衙門找了帳本與上繳的帳冊采買清單一一核對,一天就能查出究竟來。”暗指皇帝給我們徽州十天的日程純粹浪費,更暗示我打著微服的旗號逛街是實。


    官話哪個不會說?我端正神情說符小侯你這樣想就錯了。“歲貢的物品雖然是官府包給各個商家,終究商戶也是從民間得來的。市場上買賣東西報價與買價的差額本來就大,所謂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他按平價買拿報價做帳,隻這一項中間油水就大了。不去市場踏看下實際行情,隻看帳本還是要被他糊弄了。”


    符卿書點頭:“這話倒也是,果然馬公子想的周詳。隻是,”手指在桌上輕輕一點,“不吃些東西再去?”


    我嘿然一笑:“銳利啊,符老弟。再不上街去兄弟我就要餓死在蘇家大院裏了。”


    包子,雪白的包子,雪白的冒熱氣的剛出籠的包子。


    捧在手裏是滾燙的,聞著氣味是誘人的,咬在嘴裏是感動的。


    我站在包子鋪前麵眼望蒼天,老淚縱橫。


    符卿書手心裏敲著扇子在旁邊冷眼站著:“三步外就是館子,何必。”瞧不上地攤的窮酸相。


    我說:“三步也撐不了,不先拿點東西墊著,館子裏等菜上來,我也歸西了。”


    符小侯難得同情地瞧了我一眼,跟我進了酒樓。


    酒店的小二說:“客倌,現下是早上,不賣酒菜。到晌午才開張。”我餓火中燒,拿筷子搗桌麵:“什麽酒菜的!能管飽的統統上來!”小二被我餓狼的眼神震撼到,一應聲地下去了。一分種不到,端了一碗稀粥,一盆花卷。幸虧我與符小侯衣衫光鮮,又搭了兩碟子鹹菜。


    符卿書坐在旁邊搖扇子。我發現符卿書有個毛病,見我露出窮酸相就分外受用。所以現在符小侯心情明顯不錯,“那高伯就算見你不順眼,好歹你也是個小王爺。便是為了蘇公子,也要必恭必敬地待你,不至於連飯都不與你罷。”


    我說:“誰說他沒給我?一天三頓,人參燕窩,海鮮鮑魚。哪頓都比別人精致。不過燕窩粥裏摻了涮水,人參湯裏放了馬尿。”


    符小侯動容道:“高伯也忒過了。”


    我冷笑:“他這點小伎倆想整老子?早八百年就讓小順盯著他看穿了把戲。不過好歹年紀一大把了,也是個忠仆,精神可嘉。不同他計較。也別給蘇公子添事。”


    符卿書折扇一合,似笑非笑地瞧著我:“那你在蘇家一天,就這麽挨一天?果然細致有度量。”


    我說:“就這麽耗著。估計這幾天兄弟你同我出來,都要先拐趟館子。”


    符卿書道:“馬兄出來,也不帶那二位公子?”


    我一口花卷含在嘴裏:“蘇公子那樣兒,我好意思開口麽。本來是想著查案子我不認得字跟帳本,讓他幫忙。早知道還不如不讓他同來。裴公子還要悠著他別看出我是假的,開口都要琢磨。沒辦法,大家自己人,老弟你多擔待。”


    符卿書忽然笑了,張開扇子又搖了兩下,“不然我讓高伯多往東廂送些飯菜,你同我一道吃罷。”


    我從粥碗上抬起頭,感激涕零對符卿書一抱拳:“多謝!”


    符卿書對我憚度很是滿意,笑容裏都泛著紅光:“大家自己人,別說客氣話。”恐怕符小侯平生第一回跟人家稱兄道弟說這種話,聲音還有些不順暢。


    我伸手握住符卿書的手哈哈一笑:“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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