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而神秘的東方……


    呃,這是第六任雷昂公爵夫人在許多年後對她一對雙胞胎兒女說的床邊故事開場白,而此刻,她就身在“遙遠而神秘的東方”——她的故鄉,大海的另一頭,東方古國無道皇朝。


    這年,梅玉良十八歲,仍舊待字閨中的窘境,是梅家人早在玉良的母親挺著大肚子踏進梅家大門那一刻起便已認命的恥辱。但說老實話,死要麵子又怕事的梅老爺竟然會大意到在一個異族女人身上留了種,也著實教人不敢置信。


    眼前的情況不止雞飛狗跳,說是天崩地裂也不為過,梅玉良心想她最好連在屋簷下啄米的麻雀也別驚動,快快地回到自己房裏,然後假裝她一步也沒離開過,更不知道這大廳裏發生了什麽事。


    “天啊!地啊!祖宗啊!觀世音菩薩啊!佛祖啊……我梅仁財是做錯了什麽事,要落到這個下場?這教我有何顏麵麵對梅家列祖列宗?”梅老爺甩動白綾,無奈身材五短,白綾甩了一下,沒勾著屋梁,他不死心,再甩、三甩、四甩……甩了老半天白綾就是勾不上屋梁,他火了:“拿把椅子來!”想他梅仁財這輩子就屬今天最有氣魄,死也要死得有尊嚴!


    “老爺,你別想不開啊!”衷心的老管事老淚縱橫地道。


    “是啊,爹,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辦法?我要說有辦法,我就……我就……”他就不叫沒人材啦!


    “不如我們找人頂替如何?”一旁也已急得淚漣漣的梅夫人道。


    “去哪裏找這個人啊?眼前可不是找個人漂洋過海就能了事,聖上是要弟弟出使玀國,這豈是隨便什麽張三李四能勝任的?真找到個有能力擔任使節的好了,這樣的人哪有那麽好收買?這可是欺君之罪啊!”梅家唯一腦袋清醒的長女道。


    “你就盡會潑冷水,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你弟弟,看著我們梅家三代以來一脈單傳的唯一命根子,冒著生命危險漂洋過海,去那個茹毛飲血的野蠻人國家嗎?”梅夫人想到他們從小捧在掌心嗬疼,一丁點苦也舍不得他受的心肝寶貝兒子極可能一去不回,客死異鄉,甚至葬身魚腹,幹脆一把搶過梅老爺手裏的白綾,“我也不想活了,不要拉我!”


    咻地一聲,梅夫人不愧比梅老爺高大勇壯,白綾非常給麵子地纏上了大廳的橫梁,梅夫人前一刻才哭花的臉一僵,又不能後悔說她不想死了,隻好把心一橫,踩上板凳。


    “老爺,我先走一步……”淒楚的訣別未說完,一聲喀拉裂響,板凳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椅腳斷了,龐然大物朝著矮小的梅仁財撲天蓋地而來——


    “哎唷!”梅仁財和梅夫人同聲慘叫,雖然傭人們已經十萬火急地衝上前扶起梅夫人,但梅仁財還是險些被壓扁黏在地板上。


    “爹,沒事吧?”梅家次女和三女急忙扶起老夫,他揮開她們,繼續哭天搶地捶心肝。


    “我沒用啊我,要是咱們添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我……”梅仁財捧住胸口,仿佛就要一命嗚呼般顫抖急喘。


    “爹!”梅家人見狀,一個個驚得號啕大哭。


    梅仁財繼續抖抖抖,臉色鐵青,“我……我……我的腰……”


    一旁沒好氣的梅家長女原本想甩袖離去,不再插手管娘家這一群飯桶,卻眼尖地瞥見大廳外以著極小心翼翼的緩慢動作,躡手躡腳想開溜的梅玉良。她眼裏頓時精光一閃。


    “我有辦法了。”梅家長女一彈指,冷笑,然而她的笑,看在梅家人眼裏卻仿佛觀世音菩薩的慈靄微笑。


    不愧是梅家唯一會用腦的人,她說她有辦法,梅家上下立刻深信不疑。


    “你們有沒有聽過古時候有一名代父從軍的女將軍?”


    大廳裏老的小的,全都以仰望著救世主般的崇敬目光看著梅家長女,接著一臉癡呆地搖頭。


    梅家長女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直接看向門外,所有人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也發現了鬼鬼祟祟的梅玉良,瞬間所有人恍然大悟,露出猶如豺狼虎豹發現獵物般驚喜又嗜血的詭異笑臉來。


    差一步就要逃出生天的梅玉良,感覺到背後宛如鬼壓床般巨大且可怕的壓迫感,又發現身後的大廳突然靜了下來,心裏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而且是大大的不妙。


    她緩慢地轉身,果然看見大廳裏,梅家老的小的,全都衝著她,露出令人心中發毛的變態笑臉。


    梅玉良感覺到冷風嗖嗖吹過……


    這就是她“代弟出使”的前因。


    或者該再把細微末節也交代得清楚一點,畢竟,梅玉良很懷疑自己到得了海的那一頭。也許她的故事就在十八歲這年結束,那麽她的墓誌銘可能會短得可憐。


    首先就從梅家少爺如何被皇帝欽點出使講起吧。


    說起來他們梅家也不算什麽隨隨便便的人家,梅仁財好歹是個五品官,官位不大不小,在廟堂之上,剛剛好排在文武百官的最末端,加上身材五短,上朝時皇帝絕對看不到他,他當然也看不到皇帝,搞不好連應天帝生得是圓是扁都不曉得。這還不打緊,梅仁財的官位所掌管的職務,若以一隻雞身上的部位來形容,恰恰好就是根雞肋——簡單來講,若是哪天無道皇朝國庫緊縮,梅仁財絕對是第一個倒大楣回家吃自己的人。


    這說明了上朝時,他的功用通常隻有一個,就是跪下來跟前麵的人一起高喊萬歲萬歲萬萬歲,如果他哪天喊得大聲點,就會覺得自己非常之克盡職守,內心甚感欣慰。


    事情就發生在如常上朝的某一天,梅仁財以吃奶的力氣喊我萬歲萬歲萬萬歲,站在文官的最末端,又神乎其技地站著打起了瞌睡。


    拜家裏那頭怕吵的母老虎之賜,他一向不怎麽會打呼。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的同僚伸手搖了他兩下,梅仁財大夢初醒,他夢見自己升官又發財,嗬嗬嗬……


    “散朝啦?”他擦擦嘴角的口水,抬起頭,卻見百官還站得直挺挺的,當下心裏咯噔一驚,睡意全消,冷汗瞬間竄遍全身。


    “梅愛卿……”皇帝好整以暇的嗓音自遙遠的前方傳來。


    完了!他幾乎已經預見自己腦袋跟身體分家的那一刻!


    “萬歲!”梅仁財迅雷不及掩耳地以五體投地之姿跪趴在地,全身顫抖地直打哆嗦。


    “看樣子梅愛卿十分樂意替朕完成這項工作,朕念愛卿年歲已高,就允你讓兒子代父出使玀國吧,不必跪恩了,退朝。”


    “噶?”梅仁財的疑問淹沒在文武百官高呼萬歲的聲浪當中。


    接著,同僚爭相向他道賀,搞不清楚狀況的梅仁財一直到離開皇城才值得,他沒升官,也沒發財,倒是天上掉下了一個大禮來。


    海的那一頭,有個伊什麽羅什麽的國家——化外之民沒水準,連取的名字也難聽,所以皇朝統稱為玀國。至於這玀國是個什麽鬼地方一點也不重要,反之老祖宗有交代,中原之外都是茹毛飲血、毫無禮數、搞不好還在穿樹皮和葉子的野蠻國度,隻有死老百姓會去好奇那些蠻子是什麽鬼樣子,像他們這種有身分有地位的人,是不屑一顧地!如今玀國派了信使前來,要求與無道皇朝交流學習、互通有無,皇朝本著禮儀之邦的謙謙風範,自然禮尚往來,應天帝下旨,封梅仁財之子為皇朝特使,即日出發至玀國……


    “天啊!地啊!祖宗啊!……”如喪考妣也不過如此吧。


    此刻,梅家人的希望全係在梅玉良身上了,梅玉良身為見不得人的雜種,多她一雙筷子早已嫌礙眼,少了一個她更不可惜,而梅仁財大可對外宣稱派了庶子出使,亦不算抗旨。


    唉。梅玉良歎氣。她想,她應該沒有別的選擇。


    皇帝賞賜給特使的物資不算吝嗇,不過想當然耳沒有梅玉良的份,梅家人肯讓她打包自己的行李,順道賞她幾張銀票,已經算是天大的恩典了。


    她應該感到前途渺茫,應該無助且痛苦,但事實卻不然。


    玀國,這名字突顯了中原人的驕傲自大,它真正的名字是伊革羅斯,是她母親的故鄉!


    和自以為是的家人不同,梅玉良老早就從過世的母親口中聽過關於伊革羅斯的一切,那是個富庶安定不輸無道皇朝的繁華國度,有著與皇朝截然不同的文化風采,那些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大海,來往東西兩岸的商旅也證實了她母親的回憶不假。


    梅玉良的母親十多歲時因為家貧,和同伴到城裏討生活,後來又聽信同伴的話,認為遙遠的東方是黃金國度,能賺許多許多的錢為家裏紓解困境,於是和同伴應征了船工,千裏迢迢來到東方。


    無道皇朝確實富庶,但她的母親卻沒有一夜致富。語言不通,又無一技之長,誰會想雇傭一個金發碧眼的異族女子?在每個人都擠破了頭想掙一口飯的大路上,人家連苦力也隻挑男的,女人大概隻能流落青樓,或淪為貴族的玩物吧。後來,一個富商便把她的母親當成禮物送給了在朝為官的梅仁財。


    有著這樣的出身背景,梅玉良母女在梅家地位當然不高,尤其梅仁財對她的母親又隻有一時的新鮮感,並非真心喜愛。當年梅仁財剛升官,正是意氣風發,對妻子的彪悍跋扈開始心生反抗,而讓梅玉良的母親踏進梅家門,就是他反抗悍妻的“輝煌戰果”之一,跟情愛沒什麽關係,想證明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意氣用事成分還比較大。想當然耳,這種勇氣就跟突然間吃錯藥一樣,藥效過了,病貓依然是病貓……


    特使出航的送行大典在帝京少陰城位於烏江畔的渡口舉行,之後梅玉良得搭船走烏江到海港“沛顛”。隻不過這場送行大典場麵有些冷清,皇帝甚至隻派了一個職位低下的宮人前來主持,梅玉良一上船,宮人前腳才離去,梅家人連留下了演戲也懶了,一個個打著嗬欠準備回去睡回籠覺。


    梅玉良已是一身男裝打扮,抱著唯一的、少得可憐的行李,回望她自出生起住到大的帝京。心中若有感傷,也是因為她從未離開這片土地吧!想不到生平第一次離開帝京,第一次走出城門,就要漂洋過海離開這個國家,她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期待,這一刻她才明白,對於籠中鳥般的日子她早已厭煩,隻是當身不由己時,她沒有多的閑情逸致去渴望藍天。


    而現在,她就要起程了!她要出航,要飛翔,要離開牢籠,代替母親回到她日思夜年的故鄉!天真的她有些激動,幾乎要熱淚盈眶,握住母親留給她的項鏈,她相信母親在天之靈一定要跟她一樣興奮。


    至於茫茫未卜的前程,就交給未來去擔憂吧!


    船老大喲喝著水手準備出航,偏偏這時,官道上起了一陣騷動。


    “等我啊!等等我們,我們還沒上船啊!”


    梅玉良一愣,看著那浩浩蕩蕩但略顯倉促淩亂的車隊,以及前方前方為首的金發胖子——她沒看錯,真的是一頭金色鬈發!她以為在帝京極少有異邦人,至少她有記憶以來幾乎沒看過,除了她的母親以外。


    對皇朝的現況,梅玉良其實是無知的,身為梅家人眼中的恥辱,她沒有多少增廣見識的機會,否則她會知道前朝已經有一位玀國來的官吏,而這位官吏在應天帝繼位後,並不受重用,甚至幾乎已經與被罷官無異。


    金發男人氣喘籲籲地下了馬,走到另一輛馬車前,攙扶一位中年婦人下馬車。待挑夫把馬車內的一箱箱行李全搬上船後,他一一地打賞,連船上的水手和船老大也有一份為數不少的禮金,這立刻讓原本頗有微詞的船老大和水手們臉色和緩了下來,還幫忙把他那簡直要堆成小山的家當搬進船艙。


    “你一定就是梅家公子吧?”金發男子和婦人一上船,一眼就注意到在黝黑又粗野的水手之中顯得格格不入的梅玉良。


    “在下賽巴丁,這是我內人朱小玉,別懷疑,她是土生土長的少陰城人士,至於在下本名賽巴斯丁·羅南,我猜想梅公子可能聽說過在下,但在下還是自我介紹一遍,在下來自伊革羅斯帝國第一大港維多利亞城,二十年前來到無道皇朝,蒙先帝賞識,當了幾年小小的官……”賽巴丁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大串,才突然發現什麽似地,肥胖五指摸著下巴,疑惑地端詳起梅玉良,而他身邊的婦人早已一臉了悟,用手肘頂了頂有些失禮的丈夫。


    梅玉良知道賽巴丁的疑惑,從小到大,她已經太習慣這種好奇的打量,她尷尬一笑,“我的母親是伊革羅斯人。”


    “我的天!”賽巴丁驚訝得連母語都溜出口了,隨即激動地握住梅玉良的手。“真是相見恨晚哪!想不到帝京還有我的同胞!所以您這趟是回去省親嗎?”


    “不是。”梅玉良實在不習慣這麽熱情的友誼,一直以來,任何人隻要知道她是“雜種”就避之唯恐不及,哪會想和她深交?“我的母親年輕時離開伊革羅斯,到過世都沒機會回去,我也不知道母親那邊的親人還在不在。”說到最後,她甚至有些感傷了。就算母親的親人還在,可有人記得她?


    “這樣啊。”賽巴丁神情悲憫,“她一定很遺憾吧,願她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我們女人本來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幸好梅公子還能代替令慈回去一趟。”朱小玉道。


    “夫人……”賽巴丁一臉感動地握住妻子的手,疼惜之情溢於言表。


    見到這情形,梅玉良又尷尬了,畢竟自她有記憶以來所見過的夫妻,從沒有這樣露骨地在人前表現出恩愛的樣子。


    船老大來問賽巴丁,能開船否?果然有錢的是老大。


    “當然,開船開船!”賽巴丁說著,挽著妻子的手站到船邊,和方才的梅玉良一樣遙望著帝京。“在下老了,雖然這兒是我的第二個故鄉,不過你們有句話說:落葉歸根。在下決定帶著妻子回到伊革羅斯,往後隻能在夢裏懷念少陰城的美麗了,在下會想念這裏……”說到最後,他淚光閃爍,甚至還自顧自地朝漸行漸遠的河岸邊揮起手來。“再會了!”


    梅玉良雖然覺得有些好笑,但她一時之間也能感受到那股離情依依,更何況賽巴丁和他的夫人住在少陰城裏的歲月可能比她更久呢,而如今他們就要永遠地離開這裏……想到這,梅玉良也學他朝著人群漸漸散去的岸邊揮手。


    傻就傻,可笑就可笑吧,沒人送別,但她相信自己正站在人生的轉折點,她要和過去的自己道珍重,不管她能不能回到這個出生地,她都要記得它最美麗雄偉的樣子。


    朱小玉對丈夫的瘋癲習以為常,她是真正和故鄉永別的人,心中感傷自然不在話下,默默地低頭拭淚,賽巴丁摟住她的肩膀安撫。


    船上的水手照常工作,對他們三人的舉動視若無睹。這些跑船的男人五湖四海地漂泊,什麽沒見識過?就連梅玉良的特殊相貌他們也沒多看一眼,畢竟在沛顛多的是同梅玉良一樣的人。


    好半晌,賽巴丁又看著身邊的梅玉良,笑了笑,“小兄弟,在下看咱們挺投緣的,你放心,這一路上在下會照看著你。”


    他不多問,光看眼前的年輕人一身寒酸,也能猜出些隱情。


    “雜種”是一層悲傷的皮,創造它的人沒有錯,擁有它的人也沒有錯,但卻要承受世人的苛責與歧視,哪怕在那層皮之下的血肉其實和全天下所有平凡人無異。梅家人想必是打算借這個機會來個眼不見為淨吧,就算這年輕人幸運地成功出使,家裏也不見得歡迎他回去。


    旅途左右無事,賽巴丁夫婦便和梅玉良閑聊了起來,賽巴丁得知梅玉良竟然聽得懂伊革羅斯的語言,也能夠交談,更是如遇知音。


    “好歹在下也事奉過無道皇朝的先皇帝,那就盡一點為人臣的責任,盡可能告知你一些伊革羅斯帝國的情況吧。”


    其實關於伊革羅斯,梅玉良已經聽母親說了許多,不過她還是對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國度充滿無限好奇。


    這一聊,竟然覺得帝京到沛顛的距離沒有想象中的遙遠。


    專走河道的船走遠洋不太合適,何況他們還得補充別的補給,船家隻能送他們到海港。應天帝雖派出使臣,但態度敷衍,並沒真正將出使交流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們必須自己在沛顛找到願意送他們到伊革羅斯的船。


    “如果我們幸運的話,或許能找到‘那個人’。我們一邊準備裝備一邊找人吧。”賽巴丁二十年前從伊革羅斯來到無道皇朝,也是先踏上沛顛,甚至在這裏居住了一小段時日,哪裏能找到水手,哪裏能把銀票換成黃金,以及哪裏能買到長達數個月航行可能會用到的藥品與必需品,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此外,遠離官場後的這幾年經商生涯,在皇朝的黑白兩道打滾,讓賽巴丁也很清楚誰是沛顛真正的主人,他們此行來到沛顛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拜會玉爺,也許還能透過玉爺找到“那個人”……


    梅玉良想,一定是母親在天之靈庇佑,她才能一踏出帝京就遇上貴人,如果沒有賽巴丁,長這麽大第一次出遠門的她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賽巴丁其實已經在帝京將銀票全換成黃金或其它值錢事物,他畢竟比梅玉良有經驗多了,知道在港口貨幣交易有許多黑幕與陷阱,有些人吃定了外來客需要現銀和黃金,行情隨他們操控,價格亂漲亂殺都有。


    他找了信得過、有商譽的金鋪,替梅玉良換黃金。他看出這孩子真的從沒離開過家人,竟然對他一點防心也無,把銀票全數奉上,而梅玉良小心翼翼收在包袱裏的全部銀票,最多隻夠支付到伊革羅斯的船資,而且還得不吃不喝才行。賽巴丁心裏不禁替梅玉良感到心酸,換銀票時特意把自己帶出來變現的一雙古董鼻煙壺也拿出來,然後將銀票與鼻煙壺換到的黃金全拿給梅玉良。


    “不要收在腰際,這裏扒手多。”他叮嚀道,“還有千萬別落單。”


    沛顛對從小到大沒出過遠門的梅玉良來說,到處都充滿新奇,它不隻是座海港,還盛產溫泉。所以除了辦正事之外,賽巴丁就帶著朱小玉及梅玉良四處逛逛。


    從無道皇朝到伊革羅斯帝國的航程,不隻要看海象、看老天爺臉色,更有可能遇上海賊襲擊,所以找到一個對海域熟悉,甚至在海上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船長等於替自己找到一張保命符。


    在尋找合適的船長與船員這段期間,賽巴丁靠著曾經當過官的人脈,以及梅玉良的特使身份,在沛顛縣令的別館下榻。海港這種地方,客棧也是龍蛇混雜,滿街都可能見到喝酒鬧事的水手,暫住官邸相對安全許多。


    在沛顛的第一個晚上,朱小玉就點破了梅玉良是女兒身的真相,原來在船上時她第一眼就看穿梅玉良是女扮男裝,賽巴丁則是經妻子提醒才恍然大悟。


    “你放心,我們並不打算揭穿你。”但想到梅家竟然不講情分到這樣的地步,賽巴丁夫婦都有些憤慨。男兒反正早晚要離家自立,出外闖一闖也好,女孩兒再怎麽說也不該讓她無依無靠地流落在外啊!


    “老實說我也不讚同你一個人把孩子離鄉背井到那麽遠的地方,但硬要你留下來我們也不安心。”梅家做得這麽絕,那個家可能早就沒有她的容身處。至於成功出使?恐怕皇帝壓根也沒在意過。總不能要她一個人留在沛顛,那更是危險。


    “我丈夫希望你和我們到伊革羅斯後,你能留下來陪我,他擔心我剛開始在異國沒有熟悉的朋友,連這些女人家的知心話都沒對象,這個想法是自私了點,不過決定權在你,你願意嗎?


    梅玉良其實有一瞬間的猶豫。確實她一開始很豁達地想,生死由命,能不能到達伊革羅斯還是未知數,更何況要平安回家?


    然而所謂的”家“,她真的擁有過嗎?家是什麽?是四片牆和一方屋宇?還是有人等著、守著、盼著她的地方才叫家?若是前者,那麽何處不能為家?若是後者……她苦笑,恐怕她根本無家可歸。


    她會懷念從小住到大的偏僻院落,會懷念多少次偷偷從狗洞溜出去閑晃的街道與小巷,但也僅僅是懷念。


    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吐出,再抬眼,她已作出決定。”好。“


    朱小玉笑了,”真好,其實我有點怕你不答應呢,我跟丈夫曾經有一個兒子,跟你一樣從小就因為奇特的外貌被欺負,隻可惜他十歲哪年就早夭了,所以看到你,我們夫妻倆都有些心疼,我們比誰都明白你自小到大並不好過,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讓丈夫收你作幹女兒,好嗎?“


    梅玉良隻能點頭,好半晌之後才發現自己眼眶都熱了。原來這世上還有人會心疼她……”幹娘!“


    朱小玉笑著拍拍她的頭。


    她有家人了呢!梅玉良突然覺得,那茫茫大海,一點也不足為懼了。


    在短暫停留沛顛這段期間,賽巴丁負責找船長和船員,梅玉良和朱小玉則依照賽巴丁的指示,準備航行需要用到的物品,其中包括一種用葫蘆瓜熬成的硬湯塊,以及梅玉良從來沒見過的綠皮水果。


    “你幹爹說在海上容易得一種怪病,需要這兩種食物。”另外還有薑,得種在盆子裏,在這兩種事務吃完後可以替代。


    梅玉良拿起一顆綠皮果子,聞著那極令人喜愛的香味,“好像很好吃。”


    朱小玉跟小販拿了一顆切片的,想不到才咬下第一口,兩人不約而同地皺眉咋舌。“好酸……”


    “這是不是還沒熟透啊?”


    “應該吧。”她們在帝京從沒見過這種水果。賽巴丁要她們和商販購買已經榨成汁的,裝在水袋裏密封好。


    有縣令幫忙,他們幾乎在第一天就備妥賽巴丁交代的物品——大量的酒、茶葉、燭、炭、各種醃肉幹、果脯、五穀、酸奶,和一種極為堅硬,據說能保存十年的餅,一些常備藥品和保暖衣物。賽巴丁雖然已形同被罷官,這些年可沒閑著,早已攢足金山銀山,足夠他們購買在船上的必需品還綽綽有餘。而當天晚上賽巴丁也帶回了好消息。


    “太好了,真是太幸運了!我本來不抱期望能找到那個人,畢竟已經過了二十年了,何況那些水手居無定所,而且他又到處欠債,可能老早被債主給剁了……”說到最後,賽巴丁幹笑兩聲,因為他答應幫“那個人”償還玉爺一筆金額龐大的債務,作為他的報酬,否則玉爺也不可能讓他離開沛顛。


    “你找到你說的那個厲害的人了嗎?”朱小玉常聽丈夫說起年輕時從伊革羅斯到皇朝來的冒險事跡,知道他要找的是什麽人。


    “真的被我給找到了!親愛的,一定是因為你帶來了好運!”賽巴丁激動地抱著妻子印上一個大大的響吻。


    梅玉良紅著臉別開眼,雖然這對夫妻已經不隻一次旁若無人地表現他們的親密,她還是有些難以適應。


    那麽神奇的、傳說中的船長,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找齊他的水手,包括船醫和工匠等等,梅玉良和賽巴丁夫婦在第三天清晨搭上一艘陰森老舊的多桅橫帆船。


    “他真的……沒問題嗎?”朱小玉問出了梅玉良不敢問出口的疑問,三個人看著那個邊操著舵邊灌酒,根本連站都站不穩的怪異男人。


    “二十年前沒問題。”賽巴丁幹笑,“不過他二十年前就是這幅德行了,老實說我嚇到了,他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樣啊……”


    兩個女人心裏還是有些忐忑,然而一切也隻能交給老天了。


    皇朝到帝國,走正常水路,老天給臉,龍王開恩,又有順風和洋流的話,最快也要兩個月——這還是紙上談兵的說法,畢竟大海高深莫測,也有人一去不回。而這位神奇的、傳說中的船長,據說往來帝國與皇朝就像走自家廚房與院子般容易,東西方的海軍拿他沒轍,海賊們更是賣他三份薄麵……當然有部分原因是,那些人都是他的債主,都等著從他身上挖回老本。


    早在二十年前,伊革羅斯就已積極開發向東和向南的航線,而皇朝對海路卻相對疏忽,所以——


    “我們要走的路線沿途隻有三個補給的港口,有一段航程甚至會有十幾天沒有陸地提供淡水,所以那幾天無法沐浴,你們明白吧?”


    兩個女人點頭,為了這個原因,她們就這幾天拚命汪溫泉浴堂跑,好歹在出發前泡澡泡個過癮。“那就出發吧!”


    出發吧!水手喲喝著,風吹鼓了巨大的帆,屬於皇朝的黃土地離他們越來越遠,這一刻才真切地感受到故鄉訣別的彷徨與失落,好像心頭落了一塊肉在那岸上,自此隻能在夜裏魂牽夢縈……


    與朱小玉一同癡望這來時路的梅玉良,聽到一連串中氣十足的嘶吼聲,她認出那是伊革羅斯的語言。


    用盡全身力氣搏鬥吧!大海是修羅場,一旦縱身挑戰,要有一死的覺悟!


    是啊!要有一死的覺悟!她握緊雙拳,也許是母親在天上給了她力量,梅玉良鑒定地挺起了胸膛。


    她一定會活著踏上伊革羅斯!


    東方天際,旭日穿透了雲層,為鼓起勇氣展翅飛翔的鷂鳥送別。


    前途,充滿了未知,卻閃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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