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房間裏的音樂放得震天響,一雙小手在鍵盤上飛快移動著,滑鼠在頁麵輕點幾下,文稿終於完成!


    董小敏長長籲出一口氣,轉轉頭、槌撾酸疼的肩頸。自從半年前留下辭職信,不告而別後,她回到了老家的水果店,一麵幫爸媽照顧店裏生意,一麵也接接外稿、文編或文案之類的工作。


    這或許還該感謝從前胡維勝常把工作丟給她,讓她對這類工作得心應手,而且速度之快還經常能當出版社的救援兵。


    胡維勝……這名字怎麽好像已經變得遙遠陌生了?


    半年前,她拒絕了胡維勝的要求,沒多久文壇上便有了耳語,文采和人文素養畢竟是長期累積培養的,胡維勝在那圈子裏滾了一圈,接觸過他的人看穿了他是繡花枕頭,也就不免懷疑起那簡精彩傑作從何而來。他最後為了撐場,不明智地選擇交出自己創作的作品,雜誌看在他的名字響亮過一回,那幼稚的文筆和故事架構連董小敏看了都有些替他臉紅。


    後來,這個人就徹底消失在文壇了。


    她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裏,這半年來,她就隻專心在自己soho的工作,積極認真的工作態度讓她很快穩定下來,隻是工作順利了,心裏卻始終像是有一個填不滿的洞,在不忙的時候,獨自沉澱下來的時候,顯得特別空虛可怕。


    她很明白是為什麽。


    抽出書架上那本剪貼簿,裏頭都是譚海堂這半年來的新聞,在報章上的連載、雜誌上的專欄、書評,她全部搜集得仔仔細細,網路的、平麵的,一點消息也不放過。


    半年前的她,確切的愛上了譚海堂,卻也因為自己的愚蠢而失去了他曾經給她的機會。


    可是她始終不明白,譚海堂是為了什麽決定結束他們的約定?就像她不明白他為什麽喜歡她一樣,她始終隻能傻傻的接受他的決定。


    隻是午夜夢回,他轉身離開她的背影總會太清晰、太刻骨銘心地被想起,然後隻能好痛好痛的閉上眼睛,想辦法要自己忘記。


    不知道他現在好嗎?跟袁小姐是不是又複合了呢……


    董小敏失神的想著,直到外頭媽媽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小敏,吃飯了。”


    “喔,好。”她應了一聲,連忙把手中的剪貼簿放回書架上,出去吃飯。


    晚餐的餐桌上,雖然隻是簡單的三菜一湯,但都是熱騰騰的,全都是媽媽親手煮的飯菜。每次看到這樣的景象,她心裏總有說不出的感動。


    畢竟獨自在外頭生活了這麽多年,才知道這樣簡單晚餐的溫暖和珍貴。


    “別一天到晚老是待在房間裏,工作歸工作,有空也要出來透透氣啊。”董媽媽叨念著,一麵添飯。“還有啊,你有空也要多出去認識人。”


    “媽,”隻不過回家當然也有壞處,就是經常要被催婚。董小敏已經習以為常,可以嬉皮笑臉帶過了。“現在哪有人那麽早婚?”


    “不是結婚的問題喔,姐。”剛退伍的董浩然正在找工作,大環境景氣不好,暫無安身之處也隻好先在家裏幫忙,他全然遺傳老爸老媽的樂天,對自己的事情一點也不擔心,隨遇而安,倒是對她意見多多。“你現在已經不是宅女,是幹物女了,缺乏愛情滋潤、在家裏邋遢不打扮、每天很懶散。”


    “吃飯吧你!話這麽多。”董小敏白他一眼。“媽,我還不是很餓,你們先吃,我先去幫爸看店,讓爸來吃。”


    她出了飯廳,掀開角落的門簾,外頭就是經營了三十幾年的老字號水果店,一波客人剛散,爸爸正忙裏偷閑喝了口茶。


    “爸,你先進去吃,現在客人不多,我看著就好了。”董小敏替老爸捏捏肩膀,催促著。


    “好啊,那我先吃飯,忙不過來再叫我一聲。”董爸爸拍拍她的手,笑嗬嗬地說著,一麵起身進屋了。


    已經習慣了水果店的工作,董小敏熟練的幫客人秤重,包裝,還親切地招呼客人幾句,少算幾個錢、多送一個水果,看客人眉開眼笑地離開,點點滴滴都是做生意的趣味,她漸漸也有些明白爸媽始終割舍不下水果店的原因。


    “你家果然是開水果行。”一陣名牌香水的香氛撲鼻,隨著柔媚的女聲揚起,“真小間。”


    “袁小姐?”看清來人,讓董小敏正在秤重的手停住了。“你……你怎麽會來?”


    “快幫客人結帳啊。發什麽呆。”袁秋雅催促著。


    “喔,對不起。這裏一共兩百二。”董小敏這才回神,結帳送客。


    店裏暫時沒了客人,看見袁秋雅依舊美麗如昔,穿著貴氣逼人的套裝踏進小小的水果攤,董小敏一顆心七上八下。


    “袁小姐,你怎麽會來這裏?”


    “你要忙多久?我有話想跟你說。”袁秋雅說話的口氣少了那時刻意親近她的友善,有些冷淡。


    “姐,你有客人啊?”董浩然剛吃飽,從裏頭探出頭,發現來人嬌貴,有些困惑。“這是你的朋友嗎?”


    “浩然,你看一下店,我要出去一下。”不想多解釋,董小敏匆匆扔下弟弟,跟著袁秋雅離開了水果店。


    一時也沒想到該去哪,隻好帶著她到巷口的公園。


    夜裏有些冷了,董小敏沒搭衣服,感覺有幾許寒意,但此刻兩人尷尬的沉默卻讓她更加不舒服。


    “我跟他離婚了。”袁秋雅終於率先開口。“海堂。”“喔。”董小敏一愣,點了點頭,心裏很惡劣地感到輕鬆了些。


    “你走後沒多久就離婚了。”袁秋雅從懷中掏出精致的銀色煙盒,拿出煙點上,抽了口,緩緩吐出白煙。“他真的一點也不留戀從前的夫妻情份。”


    董小敏不知道該怎麽搭腔,隻是環抱著有些冷意的雙臂。


    “你知道我跟海堂離婚的原因嗎?”袁秋雅問。


    “我……沒有問過。”或許是離開過去的生活已經一段時間,自己也成熟不少,此刻麵對袁秋雅,她不再有從前的退縮。


    “是嗎?你不好奇嗎?”袁秋雅有趣地問。


    “我……”董小敏歎了口氣,第一次在她麵前坦白自己的心意。“好奇得要死,可是我問不出口,總覺得問了很失禮。”


    “你隻是膽小而已。”袁秋雅輕輕地說。“海堂說得對,你唯一的缺點就是害怕被別人討厭。”


    害怕被人討厭……他,是這麽說她的嗎?


    董小敏有些錯愕,隨之而來卻有著更多的震驚,那是一種被人洞悉看穿深深隱藏弱點的驚駭。


    “看起來好像替別人著想,其實隻是害怕被別人討厭,所以不敢拒絕,這不就是你?”袁秋雅自顧自地繼續。“不過我可不是來討論你的問題,我隻是想跟你說,我跟海堂之所以離婚,是因為我有外遇了。”


    “嘎?”還沒從震驚恢複的董小敏二度被嚇了一跳。


    袁秋雅歎了口氣,才幽幽地繼續。


    “我跟海堂從小就被大家公認是一對,後來順其自然就結婚了,那年海堂剛從大學畢業,進他爸爸的公司工作,我以為他會是穩定的依靠,就在家族事業體係中慢慢往上爬,最後變成企業接棒人。”她頓了頓,看著手上燃燒的火紅煙頭,若有所思。“可是我沒想到他還有別的夢想,而且對夢想的狂熱竟然讓他不顧所有人反對,辭去了公司的工作,開始全心創作。”


    那的確很像譚先生會做的事情。他向來很清楚自己要什麽,因為太清楚,所以不免讓人覺得任性。


    “這改變對我來說衝擊太大了,我沒辦法接受我的丈夫沒有正職,每天隻窩在家裏看書寫字。”袁秋雅冷靜敘述著,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情。“於是我們慢慢有了爭執,海堂不愛說話,所以每次吵架都是我在演獨腳戲。久了,我也累了,對他的任性感到疲倦……不要這樣看我,在他還沒成名的時候,他所做的決定看來都是愚蠢至極、而且非常自私的。”


    是啊,在他還沒成名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才華、能做到什麽地步。


    董小敏開始有些同情起她。


    “沒多久,從前學生時代追求過我的學長恰巧出現,那時我很氣海堂,也對婚姻失望,就沒有掙紮的有了外遇。”袁秋雅繼續道:“他發現之後,問我要不要離婚,他的態度太冷淡、太不在乎,我一氣之下也就答應了。”


    不是的,譚先生雖然看起來冷淡,他一定還是受到傷害了!董小敏很想這麽說。他隻是嘴巴不饒人,心其實很軟,否則也不會寫出那樣細膩的故事。


    “離婚後,他隱瞞了我出軌的事情,扛下兩家父母的指責,把美國的牽絆也斷了,隻身會台灣寫作。”


    至此,算是結束了交代。袁秋雅默然抽煙,不再說話。


    “你、你還愛他嗎?”好不容易,董小敏才開口。


    “扣去不見麵的六年,我跟他也認識了快二十幾年,說沒任何感情是騙人的。”袁秋雅看著她笑了,笑容裏有些失落。“或許是離開他之後的幾段感情都不順利,所以當我半年前得知離婚沒有生效後,便毫不猶豫的跑來找他,希望兩人能再試試看,沒想到……”


    聽到這裏,董小敏低下頭,幾乎想說抱歉。


    “幹麽一副歉疚的模樣?你又沒要做錯什麽。”袁秋雅稍稍提高了音量。“你知道嗎?你就是這樣討人厭。喜歡海堂就承認,喜歡了就去爭取追求,這樣身為對手的我還會尊重你幾分,可是看看你,愛也不敢承認,一遇到小挫折,自顧自就跑了!海堂愛到你還真是浪費。”


    董小敏對她突如其來的指責啞口無言了。


    “你一定想說明明是我拜托你遠離海堂,怎麽又會怪你不夠努力?”她冷笑。


    “如果喜歡一個人,會因為無法拒絕其他人的要求或怕被人討厭就放棄,那你根本不懂愛人。”


    這一刻,董小敏終於明白了譚海堂那晚的憤怒,和自己帶給他的傷害。


    像他那樣驕傲的人,放棄自己心愛的作品,用一個荒唐的約定要求她的愛,她卻輕易地扔下他幾乎是捧到她眼前的真心。


    董小敏握緊了拳頭,忍住鼻腔漫上的酸楚,想克製自己要大哭一場的衝動。


    “袁小姐,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我跟海堂雖然已經沒有愛情,但相處二十幾年,朋友之情還是有的。”袁秋雅覺得自己真不適合當好人,彈了煙蒂起身要走,“話說到這裏,你自己看著辦吧。”


    袁秋雅的一番話讓董小敏整夜輾轉難眠,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回台北找譚海堂。


    雖然她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對她有一樣的感覺,但是她決定就為自己勇敢這麽一次!


    就算他拒絕她也沒關係,她想讓他知道,她曾經那麽懦弱地從他身邊逃脫、將他推給別人,是因為她對愛情還有迷惘,但現在她已經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不會再彷徨。


    “媽,我想上台北一趟。”趁著媽媽準備早餐的時候,董小敏跟去廚房幫忙,若無其事地提起。


    “好啊。”董媽媽停下手邊的工作,慈藹地對女兒笑了笑。“是長期還是短期?”


    “啊?媽媽怎麽會這麽問?”董小敏有些訝異。


    “我一直在等你說這句話。”董媽媽繼續道:“你這孩子啊,半年前突然從台北搬回來,整個人失魂落魄的,什麽也不肯說,我和你爸心裏著急,也不敢問。雖然看你這些日子像是好了點,但心裏似乎總還有事情……是不是跟昨晚來的那位小姐有關係?”


    “嗯。”沒想到爸媽暗地裏這樣為她擔心,董小敏愧疚地點了點頭。


    “你能願意再去就好。”董媽媽放鬆地笑了。“萬一你一輩子都再不想去台北,我和你爸大概就一輩子胡思亂想你到底是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


    “沒有啦。”她半年前回來的時候有那麽糟糕嗎?董小敏連忙除去媽媽的疑慮,“其實也沒什麽啦,隻是……我喜歡上一個人……”


    董媽媽沒有答腔,讓她繼續往下說。


    “他什麽都很棒,長得好看、聰明又優秀、家世很好。”想起譚海堂,她的臉又熱了起來。“就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你怕自己配不上他?”董媽媽一針見血地問,讓她嚇了一跳,倒是董媽媽笑了。“你這點心思?媽怎麽會不知道、你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怕自己不夠好。真是的,就算覺得自己不好,也要想想你有全世界最愛你的爸媽,光這點還有誰比得上你呢?”


    董媽媽半開玩笑地說,董小敏看著媽媽溫柔的笑臉,眼眶一熱。


    是啊,爸爸媽媽這麽這麽愛她,她為何總想著自己的卑微呢?她可是擁有那麽珍貴的愛、那麽幸福的一個小孩啊,她有什麽好自卑的呢?


    “媽!”她忘情地突然抱住媽媽。


    “好啦好啦,別這樣,我在切菜。”董媽媽無可奈何卻也寵溺地笑了。


    “姐,你好惡心喔,一大早就撒嬌。”董浩然探頭進來就看到這母女情深的畫麵,很受不了地搖頭。


    “要你管!”董小敏朝他做了個鬼臉。


    “我才沒要管你,隻是要跟你說,剛才在電視上看到新聞,你以前工作室那個老板啊,叫譚海堂對不對?”董浩然跟著靠過來偷菜吃。


    “怎麽了?”看弟弟神秘的口氣,董小敏突然警覺起來,感到不安。


    “剛剛看新聞快報,他昨晚出了車禍,好像滿嚴重的,你要不要打電話去……姐?”


    董浩然話沒說完,就發現董小敏已經不見了。


    新聞報導說得不清不楚,隻說昨天深夜台北市區出了一起嚴重車禍,肇事者是一名酒駕男子,與朋友喝酒後,駕駛小貨車回家途中追撞幾輛等紅綠燈的車輛,其中一名傷者是文壇知名作家譚海堂。


    找不到更詳細的相關消息,董小敏急得眼眶都紅了,也無暇多想,拿起手機就直接撥打譚海堂的手機號碼。


    手機關機中。怎麽辦?他到底怎麽了?傷得嚴重嗎?


    退而求其次,她努力翻出顧仞軒的名片,打了他的手機。


    “喂,哪位?”手機彼端傳來顧仞軒斯文的嗓音。


    “喂,我是……”忍耐好久的恐懼讓她的聲音破碎顫抖,她覺得喉頭好像梗著什麽,讓她說不出完整的話。


    “你是董小敏嗎?”倒是顧仞軒認出來了。


    “是。”董小敏應了聲,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譚先生……譚先生他怎麽樣了?”


    話筒彼端沉默了許久,她隻聽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劇烈震耳,屏氣凝神地等待答覆。


    “海堂他的情況……不太好。”顧仞軒輕輕地說。


    董小敏隻覺得手腳冰冷,腦子一片空白。


    顧先生她見過好幾次了,講話不會騙人,也不會誇張的,連他都這麽說,難道譚先生真的……


    “譚先生他……”董小敏勉強地問。“有危險嗎?”


    “他……”顧仞軒沉吟了幾秒。“總之,如果可以的話,還是早點來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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