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姨特別打扮過了,珠翠耀目,粉妝鮮麗,雖上了年紀,依然可以遙想當年的照人容光。她看著七王爺進來時,那臉上的表情又是得意,又是輕蔑,笑得幾乎要合不攏嘴。


    「王爺貴人踏賤地,真是黃鶯樓的榮幸。」蘭姨親自為兩位客人斟了酒,「一點薄酒不成敬意,兩位大爺別客氣,請用吧!」


    七王爺滿肚子不高興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王爺別喝得這麽急,慢慢喝吧,小心醉了,不好談正事。」蘭姨掩嘴輕笑,「今兒個來,是幫羊大人求親來的?」


    她把「求」那個字說得特別響亮,七王爺的臉更黑了。


    風水輪流轉,他真的有這麽一天,也要回來求她?蘭姨臉上那股子得意啊,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就像是抓到老鼠的貓,不好好折磨一下,怎能出她多年來心頭一股怨氣?


    「我說嘛,羊大人這等才情地位,要娶我們小玉,自然得讓有頭有臉的人出麵說媒才是。沒想到還真的請到七王爺,願意紆尊降貴到我們歌樓——」


    「你這女人,廢話沒完沒了。」七王爺按捺不住,虎著一張臉,粗聲開罵了,「有什麽話你就直說,要什麽條件盡管開出來,別再拐彎抹角了。」


    「哎呀呀,這麽凶做什麽呢?我可沒見過來求人的態度這麽高傲!」蘭姨掩嘴甜笑起來,笑容十分恐怖。


    眼看著還沒開始談,氣氛就要整個搞僵掉,羊大任不慌不忙出聲:「蘭姨既然知道我們今日是來求親的,那就好辦了。照蘭姨之前開出的條件,十萬兩的銀票,我已經帶來——」


    「十萬兩?你真要付這冤枉錢?」七王爺選在這時候又炸起來,轉頭怒罵羊大任:「我不是說了,別讓她予取予求嗎?讓我出麵說媒還不夠?」


    「不夠,自然不夠!」蘭姨突然變臉,厲聲道:「我不但要銀子,要你親自上門來求,還要你現在就跪在我跟前,為你多年前的負心道歉懺悔,求我原諒!」


    「你做夢!」七王爺拍桌而起,「我就知道你是借題發揮,乘機為難。不過就是區區歌伎罷了,有什麽了不起?沿河全是歌樓、妓院和酒家,姑娘到處都是,黃鶯樓有什麽好希罕的?羊大任,給我走!」


    「哦,是嗎?不希罕?」蘭姨冷冷笑道:「難道七王爺忘了當年令公子雁永湛迷戀的,也正是我們黃鶯樓的琴伎小梅?」


    「那又如何?都是過去的蠢事,何必多提?」


    蘭姨可是等了多年才等到這個機會,她睥睨地望著七王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那麽七王爺可知道,琴伎小梅曾生下一名女嬰?」


    沒想到這句話讓七王爺整個人僵住,宏亮流利的罵詞也鈍了,「你明明那時……告訴我說,那名琴伎小梅已經投河——」


    「差一點兒就真投河了,是我救下來的。當年那名女嬰也平安長大了,王爺不想看看長得像誰嗎?她就是——」


    連羊大任都震驚地望著蘭姨,氣氛正緊繃,謎底正要揭曉時……


    一個沙啞的嗓音突然插進來,打斷了蘭姨的話。


    「且慢,我有話說。」


    門一開,現身的正是預先也收到消息的梅姐。她多年前哭壞的嗓子,此刻居然有鎮場功效,一出聲,花廳內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轉頭望向她。


    隨即,蘭姨與七王爺同時爆出了疑問——


    「你、你怎麽來了?你想做什麽?」蘭姨大吃一驚。


    「當年的事,你們最好給我解釋清楚!什麽女嬰不女嬰的,到底是什麽意思?」七王爺也怒吼起來。


    羊大任望著一室混亂,頭也隱隱的痛了起來。


    自己隻不過是要娶心愛的女子,怎麽會被卷進這麽錯綜複雜的局麵裏?每個人都有過去,也都有怨氣,但這些全與他無關呀!


    「梅姐,小玉她……」


    羊大任還沒問完,蘭姨尖銳的嗓音就刺穿眾人的耳朵,「梅兒,你告訴他,小玉是誰留的種?你快告訴他!」


    「說!給我說清楚!那小玉可是我兒的骨肉?此刻又在何處?」


    「不,她不是。」在排山倒海般的質問中,梅姐堅定地說:「小玉是我的女兒,即將要嫁給羊大人為妻。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身份。」


    「你……」


    「你說什麽……」


    兩老都傻了。卻有一個人笑了。那人,就是羊大任。


    有梅姐這麽一句話,他突然整個人醒了。一切紛擾糾葛,在那一瞬間,全成了無聊至極的小事。


    小玉笑過他的讀書人死腦筋,就這麽開竅了。


    何必執著一定要多風光迎娶?何必一定要所有人的同意與祝福?有的話當然最好,沒有的話,難道要繼續這樣頭痛下去?


    他隻是要娶小玉,就這麽簡單。再也不要分離,再也不想獨自品嚐相思的痛苦。而今日的他已經有能力,小玉也夠堅強了。


    隻有小玉肯跟他走,他們便可以攜手相伴,一定可以的,其他旁枝末節,誰關心呢?


    轉頭,看見擠在花廳門口的丫頭下人們全都睜大了眼往裏頭望。羊大任鎮定了啞丫頭紫音,問道:「小玉姑娘呢?在樓上?」


    紫音點頭,做了幾個手勢之後,羊大任轉身大步往門口走去。


    「等等,事情還沒說完——」蘭姨急著要阻止。


    「你去吧,這兒有我。」梅姐回首,深深望了羊大任一眼,目光無限溫和慈藹,又帶著點難言的心酸,「我把小玉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對她。」


    「我一定會。」


    關上廳門,裏頭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質問與怒罵。羊大任腳步卻無比輕快地離開了那一團錯綜複雜的混亂。


    他是個普通讀書人,當了個小官,這會兒,可要去使出渾身解數,誘拐京城第一歌伎與他私奔去啦!


    兩個月後——


    「小玉——」


    「不要叫我。」一張俏臉板得緊緊的,回話也硬邦邦的,相當不高興。


    「別生氣,你瞧外頭天氣多好,夕陽又美,我們出門去走走吧。」


    「要走你自己走,走得越遠越好。」依然很不愉快。


    傍晚時分,書房的窗戶開著,夏日南風徐徐,把交談聲輕送到窗外。經過的下人們聽見了,都忍不住抿嘴微笑。


    羊大人帶著美得驚人的夫人回到藺縣,也兩個月了。時不時就能聽到他們這樣的對話,大夥都習慣了。


    說起來,他們羊大人也真有心,早已布置好了公館,舒舒服服的,夫人一來就能人住;衣物鏡箱之類的不用說了,連梳妝台、琴架、書架之類的都已經齊備,仿佛早就等著她這個女主人似的。


    當藍小玉第一回開口唱曲兒時,雖然隻是短短幾句,宛轉動人的歌聲卻仿佛繞梁三日,深深觸動人心。公館裏的下人們個個聽得目瞪口呆,連大氣也不敢出,這也才明白過來——原來,大人又不彈琴,對絲竹也不甚了解,但在書房之外還特別布置了琴房,就是因為這樣啊!


    他這段是準備好了,才回去京城的。分別的五年來,羊大任一直在努力,慢慢地,靜靜地構築好了能讓她棲息的家。雖然不似黃鶯樓的豪華富麗,但也力求舒適溫暖,煞費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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