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
晨光篩入室內，窗外是一片清朗的好天氣。
本來窩在布團內的毛茸茸生物彷佛受到陽光的感召，微微睜開眼。
牠伸了個懶腰，打過嗬欠，再細細梳洗自己灰色而帶點條紋的毛發，眨了眨琥珀色的瞳眸，隨即走向不遠處的床鋪，一躍而上，看著米色被單內正酣睡著的俏麗人兒，漂亮的眼瞳閃過一道狡黠的光。
方齊菡作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雙眼，陰森森的，好似會將人的魂魄給吸走，正虎視眈眈地望著自己。
她下意識想逃，無奈shen體沉重，跑不了、動不了，隻能任由那雙眼的主人一點一點地欺近自己，驚慌微啟的唇瓣傳來一陣麻癢感觸，好似被人親吻著，那小小的牙正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啃咬著她……
等一下！小小的牙？
她睜眼，晶亮的眼瞳射出殺氣，但也僅是一瞬，驚醒加上前一天喝多了的報應使她頭疼欲裂，而那隻驚擾她好眠的生物覺察她轉醒以後立即退開，躍至櫥櫃上的安全地帶，好整以暇地俯瞰她的一舉一動。
「你又來了！」方齊菡支著頭，狠狠瞪視在櫃上打嗬欠的貓兒，而她的鬧鍾恰巧響起，那嘈雜的響聲令她頭痛得益發厲害。喔，她真的喝多了！
方齊菡撐起自己，走到浴室，從鏡中瞅見自己蒼白如鬼的臉色，矛盾的是，她的嘴唇因貓兒搗蛋而發腫，甚至帶著一種誘人欲滴的鮮豔色澤。
她翻了個白眼，這壓根兒就是跟誰熱吻過的見鬼模樣！
「死毛球！」她憤憤地將自己打理好，給牠倒了些幹糧便出門。一想起自己和這隻古靈精怪的生物同住的過程，不禁無語問蒼天。
這貓叫球球，她有時喚牠毛球或死貓，端賴她心情而定。貓原來是她堂妹的，偏偏她堂妹的另一半對小動物過敏，兩人要同居了，又舍不得貓兒，方齊菡得知，隻得自告奮勇說要收養，好讓自小疼到大的堂妹無後顧之憂……
結果，兩年來，這貓完全把她的唇當成玩具，幾乎每天早上都要這麽「偷襲」她。
「可惡，你這隻色公貓！看我哪天不紮了你！」
貓兒則是無辜地側了側頭。「喵」了一聲，完全不將她虛張聲勢的警告看在眼裏。
＊
上班時段的捷運上擠滿了人。
盡管不像日本那般擠得誇張，但她一早宿醉、睡眠不足，加上天氣炎熱，方齊菡緊握著扶手，頭暈目眩，尤其身旁的男人一個個汗味濃重，熏得她有種直接暈倒的衝動。
昨天，她一下班就被三五好友拉去ktv狂歡，原因是一個月前，她跟交往三年的男友分手了。分手是她提的，她男友——更正，前男友嫌貧愛富，想追公司老大的千金，卻又狡猾地不願承擔負心的罪名，反問她「怎麽辦」……
怎麽辦？她索性成全他，對外一概說是她厭了膩了倦了，好友們盡管不信，但熟知她的性格也沒多問，唯獨怕她難過似地安排各式活動，一開始她意興闌珊，卻被大學以來的好友莫薇亞說動。
「妳啊，與其一個人悶著，不如出來走走也好。」
想想也是，方齊菡不想讓朋友擔心，積極出席，裝作自己早無大礙的模樣，但事實上，過分強撐使她感覺好累……
一如現在。
她瞇著眼，靠著手臂打盹，內心一邊恨死了自己愛逞強的性格。還不及譴責完，她渾身一顫，陡然察覺臀部正傳來一種微妙感受，是……錯覺嗎？
方齊菡瞠了瞠眼。這一次感覺清晰多了，不是錯覺，是真的有人在摸她！
哼哼哼，好樣的！膽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看她一個弱女子好欺負是吧？
她一咬牙，忍耐著那種惡心不適的感觸，不打草驚蛇，默默等待時機——
有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渾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對方的手腕，猛地一個轉身，卻栽進了一雙深邃如湖的炯黑瞳眸裏。
她怔了好半晌，料不到一個做出如此行徑的人居然長得如此……正氣凜然？可色狼就是色狼，她回神，擰起秀眉，烏潤的眼爆出殺氣。「好啊！敢摸女人屁股？不會摸你自己的啊？我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卑鄙小人——」
她不由分說，高高舉起他那隻「鹹豬手」，朝車廂內大喊：「大家看！這個人是色狼，他摸我屁股！」
她這一呼叫，全車嘩然，就在這時列車到站，她拉住那名男子。「你跟我去站務人員那兒！我告訴你，你敢對我動手，就是傷害罪，列車上都有監視器，我不會放過你……」
男人的手腕被她使勁拽著，並無任何掙紮舉動，隻是跟著她下車，忖了忖，正要開口。「妳——」
方齊菡硬是打斷他。「什麽都不用說，敢摸就要敢當！」她的屁股可不是白白給人摸的！
「小姐、小姐，妳認錯人了啦！」一旁跟著下車的路人甲叫住她。「這位先生是來幫妳的！」
「嗄？」
路人氣喘籲籲地跟上他們解釋。「我剛有看到，本來摸妳的是另一個男人啦！這位先生走過去正要抓那個人，結果妳卻抓住他……」
「什麽？!」
她的眼珠子瞪好大，不可置信地轉身，望向那正被她緊捉著的男子，他俊氣的臉麵無表情，隻是以空著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眼波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我差一點就可以抓到那人了。」
他語調淡定，卻一字一句說得極重，方齊菡聞言，本來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慘淡。這……她抓錯人了？而且還是抓到呂洞賓……
路人見他們誤會解開便趕著離去，這下氣氛好不尷尬，她頭痛欲裂，強撐出的氣勢一下子消散，虛脫得快暈眩。糟，剛才太激動，她……好暈。
「我……」
方齊菡開口正要道歉，卻見那男人靜靜抬起手，看了看表。「快遲到了，方齊菡小姐。」
「啊？」她張大嘴，以為自己聽錯。這男的……怎會知道她叫什麽？
而他深沈的眸始終停留在她慘白卻變化多端的臉上，再度啟唇。「從今天開始，我就是負責『訊傳』客服企業營運的經理，勾允格。」
「『訊傳』客服企業營運的經理？!」也就是她的……上司……
天！誰來告訴她這隻是一個玩笑？!
「咚」一聲，方齊菡直接昏死過去。
＊
方齊菡還記得自己一早作的那個夢。
夢裏有一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使她感覺自己像個被捕捉的獵物。
可她猜不出那雙眼睛的主人究竟想幹麽，他隻是與她隔著一段距離，目不轉睛，好似要將她的一切深深地烙印在一雙深沈瞳仁之中，以那樣深刻的方式注視著她。
現在，這個夢又回來了。
「好痛……」她掀了掀眼皮，醒來，有些恍惚地看見上方算不上高的天花板。
她躺在冰冷的石椅上，感覺頭被墊高地枕在不知道該說軟還是硬的東西上，唯一的認知就是擱在她腦袋下的東西還算溫暖……
她抬眸，險些梗住了呼吸。
「醒了？」勾允格默默放下手中的pda，推了推眼鏡，鏡片底下的眸看著她一臉驚恐的樣子，仍平淡得不見任何思緒。
「這……公司……」
「嗯，遲到了。」
好……雲淡風輕的語氣，方齊菡錯愕地眨了眨眼，隨即意識到自己還躺在他的大腿上，她尷尬得想爬起，卻被那人冰冷的掌給製住了。「別動！」
簡短兩個字，卻是方齊菡到目前為止聽過他最富含感情的話語。
大概是男人低沈一喝太有力，她居然也真的乖乖躺著不動。他見狀，像是鬆了口氣，口吻又恢複成一開始那樣的寧穩。「妳中暑加上貧血，馬上爬起來隻會更糟。」
「是、是喔。」對，她想起來了，這個人向她自我介紹完畢以後，上天很仁慈地實現了她的願望——直接讓她暈了過去。
她的頭仍有些疼，沒想到暈倒居然會這麽惡心想吐。
他氣勢太強，震懾得她不敢亂動，隻得僵硬地躺在他腿上。
他冰涼的掌始終壓在她額際，老實說，這感覺還挺舒服的，隻是姿勢實在太詭異。捷運到站，車廂內人潮湧出，皆怔忡地朝他們這兒瞟過一眼，也不知這人是神經太大條還是壓根兒不在乎別人，竟然一臉不以為意。方齊菡實在窘得忍不下去。「請問……我可不可以起來了？」
「嗯。」他不輕不重地應了聲，低頭審視她的臉色，見她好多了，便點了個頭。
方齊菡如獲大赦，可爬起來又想到不對，她那麽聽話幹麽？!
她抬眼，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瞧清她未來上司的模樣。她記得他叫什麽……勾允格？本以為空降經理職位的人該有四、五十歲的年紀，不料他看起來非常年輕，長相端正，給人一板一眼不容反駁的強悍，可惜鏡片的反光使她看不清他的眼。他的眼睛……
「喝！」
才剛想著，勾允格便突然朝她望過來，方齊菡嚇了一跳，心髒莫名撲通撲通跳，正要開口，卻見他神色一凜。「妳應該再有一點社會人的自覺。」
「……嗄？」
「妳前一天喝醉了對吧？要玩不是不行，但隔天就要爬得起來上班，都已經做到主任了，請再加強妳的自我管理。」
一句話，不帶任何抑揚頓挫，恍如念稿子一般地說完，勾允格推了推眼鏡，起身。「我要去公司，妳可以回家了。」
方齊菡傻了眼，嘴巴張得好大。這……有沒有搞錯？
她呆坐在石椅上好一會兒，直到男人挺拔的身影走遠了，一股燥熱才自腳底攀升而上。她麵頰發燙，丟臉至極，不可否認他講的沒錯，前一天是她太樂觀預估自己的狀況，想不到一堆不幸的事接連發生，其中一項，就是遇到他——
「我死了算了……」
不但誤會自己未來的頂頭上司是色狼，還好死不死在人家麵前昏倒，方齊菡欲哭無淚，自石椅起身，這才發覺有個東西從身上滑落。她低頭一睞，瞠圓了眸。「手帕？」
她拾起，黑色的方格給人一種沈穩大方的印象。這不是她的。她隱約記得自己昏迷轉醒之際，似乎有個人隔著這柔軟的帕巾，替她一下又一下地按壓著太陽穴，舒緩她的不適。
該不會……
惦著那唯一的可能，方齊菡怔忡了。
＊
「訊傳」電信公司客服部。
當方齊菡趕到公司的時候，已快要十點半，她一走進辦公室，助理小米便麵露意外地道：「咦？老大，妳今天不是請假嗎？」
「請假？」她放下包包，一頭霧水。
「剛剛經理進來說的啊。對了老大，妳見過新來的經理嗎？他好帥喔，可惜給人的感覺好嚴肅，有點可怕欸……」
所以，他替她請好假了？
方齊菡呆了半晌，小米見她沒反應，撇了撇嘴。「好啦，老大妳是有家室的人，除了妳的親親阿那答以外，其它男人妳都看不上眼啦！昨天很甜蜜厚？」
「啊？」話題怎會跳到那裏去？
她莫名其妙，直到發覺小米一臉曖昧地盯著她兩片唇瓣瞧，她疑惑地抿了抿嘴，傳來的刺疼使她一下子記起自己的嘴唇究竟有多麽……引人遐想。
「妳白癡啊！」她罵，內心卻一把冷汗，想到勾允格剛才在捷運站對她訓斥的那番話，他該不會誤會她是縱欲過度才暈倒的吧？
越想越淒慘，越想越丟臉，她臉上青白紅交錯，唯獨小米，仍天兵得不懂看上司臉色。「老大，妳跟妳男友不是也交往好陣子了？不考慮結婚？」
「再說吧。」方齊菡苦笑。結婚？跟誰結？早分手了好不好！
可分手的事，她沒打算在職場上說嘴，畢竟那是她的私事，何況人家問起原由來，不論答真的還是答假的都令她難受，不如不講。
胸口隱隱傳來一抹痛感，她吐一口氣，決定忽略它。「有時間八卦不如拿來工作，我早上shen體不舒服，現在好多了，我去跟經理打個招呼……」
話才剛歇，辦公室的門板便傳來「叩叩」兩聲，她喊了聲「請進」，來人推門而入，看見她，漆黑的眼閃過一絲意外，下一秒又不動聲色地掩去。「方主任。」
呃……想不到居然是自己該去拜見的對象。「你好，勾經理。」
兩人生疏地打招呼，事實上也確實生疏，盡管早上剛發生過「意外」，但畢竟不是好事，方齊菡粉頰赧紅，尷尬及不好意思在她體內糾結翻覆，尤其垂首睇見男人包裹在深灰色西裝褲底下的健壯雙腿，老實說，那躺起來還挺舒服……
勾允格墨沈的眼若有所思地睞著她。她的臉色比在捷運上遇到的時候好了許多，他為此鬆了口氣，卻沒有表現出來。「如果shen體不舒服，就不要勉強上班。」
「呃？」她一愣，他這是……關心她嗎？
方齊菡有些迷惑，隻因他吐出的分明是關切，可音節實在太平板，感覺像是照本宣科，她眨了眨眼，但一想到這位上司在捷運站留下來照看她的舉動，又覺得他說的不隻是場麵話而已。這個男人……還真是不好懂哪。
「我好多了，謝謝經理。」
「嗯。」他推推眼鏡，沒再多反應。
方齊菡猶豫著要不要在助理麵前提及先前的事，下一秒卻聽見他說：「如果沒事了，等一下我想要詳細了解一下客服部的運作，請準備好相關資料，中午前要。」
說完，他轉身，附加一句：「麻煩妳了。」但口氣完全讓人感覺不到他認為這是麻煩。
方齊菡看著他連招呼都不多打便離開，站在她後麵的小米抖了抖。「妳看吧，果然很可怕……」
可怕嗎？她倒不覺得。
盡管他過於一板一眼，但這不是什麽壞事，況且無論如何，早上他確實是幫了她一把。
方齊菡一邊想，一邊隔著玻璃下意識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忽地，他停步，像是注意到她的視線似地轉過身來。他突來的目光充滿力道，她一時愣住，他的眼神和他的人一般難懂，如一潭摸不著底的泉，充滿秘密卻又讓人好奇，好似一不小心就會栽入其中，直至溺斃。
她咽了咽口水，錯覺自己在他看似平靜，卻又隱隱帶著某種熱度的視線下蒸發。她的心跳得好急，莫名有些緊張，卻又奇異地覺得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看著自己……是她想太多了嗎？
還不及回神，他已收回目光離去。這一次，他沒回頭，這使她掩著胸口籲了口氣，又隱約有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忽然，她「啊」一聲，嚇到了小米。「老大妳怎麽了？」
「我忘了……」
「忘了什麽？」
忘了跟他說一聲對不起，以及謝謝。
方齊菡懊惱不已，恨自己錯失機會，她從不是這種拖拖拉拉的人啊！
唉，昨天真的喝多了，之後她一定要拿出社會人的自覺嚴加控製，想起他一早的訓話，她卻笑了出來，看得一旁的小米心驚膽跳。
「老大，妳沒事吧？」
「沒事。」方齊菡笑笑，懶得跟她解釋。她會笑，是因為想到那男人雖然一臉嚴肅，可遺落的手帕卻泄漏了他的柔軟。這使她產生興趣，如果可以，她想再多認識一下這位新來的上司。至於這條不及歸還的手帕……
嗯，看來會是一個不錯的開場白。
＊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
她，方齊菡，二十九歲。「訊傳」客服中心主任，行事作風向來以敢做敢言出名，可如今遇上了勾允格，就像遇到克星。「謝謝對不起」不過簡單五個字，她完全沒機會講出口，隻因——
「勾經理，我——」
「方主任，我還沒收到妳這一周的周報，麻煩等會兒mail給我。」交代完畢，勾允格便自她麵前飛也似地離去。
半個月來，這樣的情景不是第一次上演，每次她得空想找他講兩句話，開口不過三秒馬上就被他指派公事，然後他便趕場似地往下一個地方去。
「訊傳」是老字號的電信公司，這次找來shen體力行的年輕上司，擺明著要改革，這是好事，卻也使她本來就不得閑的生活變得更加忙碌，每天加班成了司空見慣之事。
據她所知，「訊傳」客服部早就獨立運作，除了「訊傳」本身的業務之外，也另洽其它沒有設立客服中心的公司。
為此他們除了引進最新設備，還要加強現有人員的訓練，而勾允格一來，擔任的便是「訊傳」客服企業營運的經理，他除了管理客服部外，還包含營運業務及行銷企劃，上任這半個月，各處室都可以見到他的身影。
會議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這火旺得幾乎要燎原。
他一個一個點名。「營業部，我們跟『大信』的合約談得怎樣了？」
負責營運業務的主任一愣，隨即有些尷尬地回答。「對方還在評估……」
勾允格鏡片下的銳眸掃過他。「為什麽還在評估？」
「這……」啊就還在評估啊！主任神色難看了，尤其這新來的經理臉上波瀾不興，全然看不出情緒。他咽了咽口水，硬是回答：「可能他們有另外的考量……」
勾允格「嗯」了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接受這個理由，然而在營業主任鬆口氣的同時，他卻開口：「『大信』對於我們的客服人數有所顧慮，他們去年與外包商合作，客訴問題第三名是客人等待接通時間過長，對方表示人員不足，『大信』才打算找編製較為充足的公司合作……曾主任，你知道我們『訊傳』目前客服員有多少嗎？」
「呃……」
「方主任，請妳告訴他。」
不期然被點名，方齊菡愣了下，隨即早、中、晚各報出一串數字。
「看，我們『訊傳』的客服編製人數是一般外包商的一點五倍，加上我們使用的進線話務分配係統，經由信息同仁的多年改寫，要比其它廠商更為穩定。對於這一點，曾主任是否有在與『大信』洽談的時候當作我們的優勢發揮？」
沒有。看曾主任慘慘慘的表情就知道答案。「我、我們會再去跟『大信』接洽……」
「不用，我已經跟對方經理談好了，這一部分要謝謝行銷企劃部及早將文宣報告趕製出來。曾主任，身為營業部的主管，我希望你對公司所擁有的資源要比其它部門更清楚。信息部，關於客戶***，我認為可以再加強幾個部分，會後再跟你們討論。客服部……」
方齊菡正襟危坐。「是！」
他目光在她嚴肅的小臉上停留一會兒，幾不可察地籲出一口氣，說：「現在妳是客服中心的負責人，請加強旗下人員的管理及訓練，控管好話後處理和離線時間，做好客戶區隔，加強客戶關係管理。」
「好。」
方齊菡連忙點頭記下，以至於錯過他鏡片後飽含深意的注視。一場會議開了快兩個多小時，下午還要繼續，所有人走出會議室，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喔，世界多美好……
「他什麽東西啊！不過才來半個月……」遠遠地，她聽到曾主任的叫囂，今天就屬他被刮得最慘。
活該。這曾主任年屆五十，仗著自己資曆老加上有副總撐腰，老在公司幹一些狗屁倒灶的事，她早看他不爽很久了。
不過，還輪不到她落井下石，勾允格這時從會議室走了出來。「如果我才來半個月便足以掌握這些事，那麽曾主任，長年任職『訊傳』的你應該要比我更清楚才是。」
「這、你、我……經理……」
「沒事的話，請回去充實下午開會事宜，我還有很多事要請教。」依舊是那般不冷不熱的音調。
噗哈哈哈哈——
看著曾主任狼狽逃離的笨重身影，方齊菡遏製不住內心的快意。爽啊！真爽！她太欣賞他了……就在這一瞬，勾允格深幽的凝眸對上她的，方齊菡尷尬了，忍不住捏了捏臉。糟，她應該沒泄漏太多幸災樂禍吧？
「呃，我要回辦公室了……」
坦白說，她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注視，卻是第一次被人看得如此……緊迫，像要將她的一切裏裏外外全看透，但又不至於教人不快。
對了，她想起來了，他的眼睛……很像貓。
那種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麽，好似要將人的魂魄給吸走的感覺……
她按著胸口，不禁熱了臉，有些倉皇地想從他的凝視下逃離，可不對啊，現在不正好是個機會？
「對了，經理！」
不期然被喚住，勾允格微愣，卻很快掩去。「怎麽？」
她上前笑了笑。「那天在捷運上……謝謝你。還有不好意思，誤會了你……對了，還有手帕，我洗好了，還給你……」
勾允格壓根兒沒聽清她講了什麽。
她的笑，不算美得驚為天人，卻甜美得討人喜歡。他感覺自己胸口有股熱氣匯聚，一下子竟有些失了心神。方齊菡看著，很不解，忍不住開口。「經理？」
她的呼喚使他回神，他看見她一臉迷惑，眸底迅疾閃過一道暗光，隨即接過她遞來的手帕，淡淡「嗯」了聲便離去。
方齊菡怔在原地，還不及開口講些什麽，他已經走遠。他漠然的背影使她有些發悶，莫名產生了一種……很想上前看清他此刻表情的衝動。
這樣的衝動從何而來？她不懂，隻是掩著胸口，為自己突來的心緒感到迷惑。
「老大，妳不去吃飯？」
小米的聲音陡然冒出，方齊菡嚇了一跳，對喔，已經中午了。
「要啊，妳來得正好。」她笑咪咪地把手上一迭資料交給助理。「幫我把這些拿回辦公室。」
小米垮下臉來。「老大妳太詐了啦……」
「我開了一早的會，連水都沒喝幾口呢！」
她揮揮手。擺脫了那些文件使她手腳自由，方齊菡走去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又恰巧看見勾允格高大挺拔的身影，讓她驚喜。老天待她不薄，同一天竟給她第二次機會，可她還不及打招呼，勾允格就已經買好東西，唯獨把發票落在地上。
老實說，那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不過她還是拾起，準備還給他。
方齊菡走出便利商店左右張望，發現他提著袋子越走越遠，而且不是往公司的方向……原本打算出聲叫喚的她這下產生了興致，忍不住跟著他走了一會兒。
然後，她來到了一處公園。
「哇噻……」
這兒綠意盎然，花草樹木開得茂盛，方齊菡詫異在這櫛比鱗次的水泥大廈間，還有這麽一方天地。
「方主任，妳在幹麽？」這時，卻聽見勾允格沈厚的聲嗓。
「呃？」她嚇一跳，這才發覺他正停在前方不遠處，銳利的眸隔著鏡片審視著她，這下她尷尬了，粉唇掀了掀，結果冒出一句：「唉呀……好巧……」
天，太假了！
方齊菡有種想拿手上的紅豆麵包砸死自己的衝動，但勾允格隻是看著她不掩羞窘的臉，彷佛好不容易看夠了，他「嗯」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接納了這個差勁的說法。
總之他沒多說，就是ok吧？
方齊菡喜孜孜地跟上前，完全忘了自己前一秒的話。「唉，我還不知道公司附近有這麽一個地方呢，經理，你——」
「噓。」他長指抵於唇間，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方齊菡見狀乖乖安靜下來。欸，他不是嫌她太吵了吧？
隻見他靜靜地從便利商店的塑料袋裏拿出貓罐頭，方齊菡一臉驚奇地看著他把貓食準備好，連幹糧一起放在地上，然後起身走過來。「走吧。」
走去哪？
她一頭霧水，跟著他一起坐到另一處的長椅上，不一會兒，她看見一隻貓悄悄地走過去，聞了聞，再一臉警戒地望了望四周，喵了一聲，然後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冒了出來，她睜大眼，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怎麽……這麽多貓？」
勾允格側眼瞟她，她臉上表情與其說是一般女孩子看到貓的興奮，倒不如說是……驚嚇？
「妳怕貓？」
呃，方齊菡的臉熱了。「也、也不是怕啦，就……」就覺得牠們跟她不是一夥的啊！
雖然她自己是養了一隻啦……
她一愣，這才發覺自己緊捉著上司的外套不放，她嚇得忙縮手，抬起眼，卻又再度陷溺在他如湖水一般探不見底的眼裏。
陽光下，他的鏡片反射著四周風景，就連她的身影也映在上頭，像是藉此烙入他眸底。方齊菡不自主咽了咽口水，有股衝動使她很想摘掉他的眼鏡，看看他的眼又是什麽模樣？
她的好奇，勾允格也覺察到了。
他胸腔一緊，斂下眸光，知道自己不自覺泄漏了太多心緒，而這情況不該發生……可她望著自己的模樣太沒防備，教他差點失控。
「吃飯吧。」
「喔。」方齊菡呆著，見他態度忽地變得疏離，胸口莫名覺得悶。雖然他們也沒多靠近啦，但那是一種被人防備著，畫上一道距離、不許再接近的冷然。
他這一瞬的變化使她感覺不舒服，但也不好多問什麽，隻能默默啃起自己的午餐。
中午，兩人窩在這個公園，各自吃食，各懷心思。不遠處的貓咪們吃飽了，在太陽底下打滾，一陣微風拂過，她望著這位上司瞇起眼，享受著這一切，那姿態跟貓兒有些相似，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忽然很想……搔搔他的下巴。
不過，她當然不敢那麽做。
「以後……我可以過來嗎？」
勾允格一愣，聽見她這樣問，他該如何回答？
「隨妳。」
這是ok的意思吧？
方齊菡嘻嘻笑，沈浸在這一刻的悠然氛圍中，因為他的同意，心情開朗了。
晨光篩入室內，窗外是一片清朗的好天氣。
本來窩在布團內的毛茸茸生物彷佛受到陽光的感召，微微睜開眼。
牠伸了個懶腰，打過嗬欠，再細細梳洗自己灰色而帶點條紋的毛發，眨了眨琥珀色的瞳眸，隨即走向不遠處的床鋪，一躍而上，看著米色被單內正酣睡著的俏麗人兒，漂亮的眼瞳閃過一道狡黠的光。
方齊菡作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雙眼，陰森森的，好似會將人的魂魄給吸走，正虎視眈眈地望著自己。
她下意識想逃，無奈shen體沉重，跑不了、動不了，隻能任由那雙眼的主人一點一點地欺近自己，驚慌微啟的唇瓣傳來一陣麻癢感觸，好似被人親吻著，那小小的牙正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啃咬著她……
等一下！小小的牙？
她睜眼，晶亮的眼瞳射出殺氣，但也僅是一瞬，驚醒加上前一天喝多了的報應使她頭疼欲裂，而那隻驚擾她好眠的生物覺察她轉醒以後立即退開，躍至櫥櫃上的安全地帶，好整以暇地俯瞰她的一舉一動。
「你又來了！」方齊菡支著頭，狠狠瞪視在櫃上打嗬欠的貓兒，而她的鬧鍾恰巧響起，那嘈雜的響聲令她頭痛得益發厲害。喔，她真的喝多了！
方齊菡撐起自己，走到浴室，從鏡中瞅見自己蒼白如鬼的臉色，矛盾的是，她的嘴唇因貓兒搗蛋而發腫，甚至帶著一種誘人欲滴的鮮豔色澤。
她翻了個白眼，這壓根兒就是跟誰熱吻過的見鬼模樣！
「死毛球！」她憤憤地將自己打理好，給牠倒了些幹糧便出門。一想起自己和這隻古靈精怪的生物同住的過程，不禁無語問蒼天。
這貓叫球球，她有時喚牠毛球或死貓，端賴她心情而定。貓原來是她堂妹的，偏偏她堂妹的另一半對小動物過敏，兩人要同居了，又舍不得貓兒，方齊菡得知，隻得自告奮勇說要收養，好讓自小疼到大的堂妹無後顧之憂……
結果，兩年來，這貓完全把她的唇當成玩具，幾乎每天早上都要這麽「偷襲」她。
「可惡，你這隻色公貓！看我哪天不紮了你！」
貓兒則是無辜地側了側頭。「喵」了一聲，完全不將她虛張聲勢的警告看在眼裏。
＊
上班時段的捷運上擠滿了人。
盡管不像日本那般擠得誇張，但她一早宿醉、睡眠不足，加上天氣炎熱，方齊菡緊握著扶手，頭暈目眩，尤其身旁的男人一個個汗味濃重，熏得她有種直接暈倒的衝動。
昨天，她一下班就被三五好友拉去ktv狂歡，原因是一個月前，她跟交往三年的男友分手了。分手是她提的，她男友——更正，前男友嫌貧愛富，想追公司老大的千金，卻又狡猾地不願承擔負心的罪名，反問她「怎麽辦」……
怎麽辦？她索性成全他，對外一概說是她厭了膩了倦了，好友們盡管不信，但熟知她的性格也沒多問，唯獨怕她難過似地安排各式活動，一開始她意興闌珊，卻被大學以來的好友莫薇亞說動。
「妳啊，與其一個人悶著，不如出來走走也好。」
想想也是，方齊菡不想讓朋友擔心，積極出席，裝作自己早無大礙的模樣，但事實上，過分強撐使她感覺好累……
一如現在。
她瞇著眼，靠著手臂打盹，內心一邊恨死了自己愛逞強的性格。還不及譴責完，她渾身一顫，陡然察覺臀部正傳來一種微妙感受，是……錯覺嗎？
方齊菡瞠了瞠眼。這一次感覺清晰多了，不是錯覺，是真的有人在摸她！
哼哼哼，好樣的！膽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看她一個弱女子好欺負是吧？
她一咬牙，忍耐著那種惡心不適的感觸，不打草驚蛇，默默等待時機——
有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渾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對方的手腕，猛地一個轉身，卻栽進了一雙深邃如湖的炯黑瞳眸裏。
她怔了好半晌，料不到一個做出如此行徑的人居然長得如此……正氣凜然？可色狼就是色狼，她回神，擰起秀眉，烏潤的眼爆出殺氣。「好啊！敢摸女人屁股？不會摸你自己的啊？我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卑鄙小人——」
她不由分說，高高舉起他那隻「鹹豬手」，朝車廂內大喊：「大家看！這個人是色狼，他摸我屁股！」
她這一呼叫，全車嘩然，就在這時列車到站，她拉住那名男子。「你跟我去站務人員那兒！我告訴你，你敢對我動手，就是傷害罪，列車上都有監視器，我不會放過你……」
男人的手腕被她使勁拽著，並無任何掙紮舉動，隻是跟著她下車，忖了忖，正要開口。「妳——」
方齊菡硬是打斷他。「什麽都不用說，敢摸就要敢當！」她的屁股可不是白白給人摸的！
「小姐、小姐，妳認錯人了啦！」一旁跟著下車的路人甲叫住她。「這位先生是來幫妳的！」
「嗄？」
路人氣喘籲籲地跟上他們解釋。「我剛有看到，本來摸妳的是另一個男人啦！這位先生走過去正要抓那個人，結果妳卻抓住他……」
「什麽？!」
她的眼珠子瞪好大，不可置信地轉身，望向那正被她緊捉著的男子，他俊氣的臉麵無表情，隻是以空著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眼波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我差一點就可以抓到那人了。」
他語調淡定，卻一字一句說得極重，方齊菡聞言，本來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慘淡。這……她抓錯人了？而且還是抓到呂洞賓……
路人見他們誤會解開便趕著離去，這下氣氛好不尷尬，她頭痛欲裂，強撐出的氣勢一下子消散，虛脫得快暈眩。糟，剛才太激動，她……好暈。
「我……」
方齊菡開口正要道歉，卻見那男人靜靜抬起手，看了看表。「快遲到了，方齊菡小姐。」
「啊？」她張大嘴，以為自己聽錯。這男的……怎會知道她叫什麽？
而他深沈的眸始終停留在她慘白卻變化多端的臉上，再度啟唇。「從今天開始，我就是負責『訊傳』客服企業營運的經理，勾允格。」
「『訊傳』客服企業營運的經理？!」也就是她的……上司……
天！誰來告訴她這隻是一個玩笑？!
「咚」一聲，方齊菡直接昏死過去。
＊
方齊菡還記得自己一早作的那個夢。
夢裏有一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使她感覺自己像個被捕捉的獵物。
可她猜不出那雙眼睛的主人究竟想幹麽，他隻是與她隔著一段距離，目不轉睛，好似要將她的一切深深地烙印在一雙深沈瞳仁之中，以那樣深刻的方式注視著她。
現在，這個夢又回來了。
「好痛……」她掀了掀眼皮，醒來，有些恍惚地看見上方算不上高的天花板。
她躺在冰冷的石椅上，感覺頭被墊高地枕在不知道該說軟還是硬的東西上，唯一的認知就是擱在她腦袋下的東西還算溫暖……
她抬眸，險些梗住了呼吸。
「醒了？」勾允格默默放下手中的pda，推了推眼鏡，鏡片底下的眸看著她一臉驚恐的樣子，仍平淡得不見任何思緒。
「這……公司……」
「嗯，遲到了。」
好……雲淡風輕的語氣，方齊菡錯愕地眨了眨眼，隨即意識到自己還躺在他的大腿上，她尷尬得想爬起，卻被那人冰冷的掌給製住了。「別動！」
簡短兩個字，卻是方齊菡到目前為止聽過他最富含感情的話語。
大概是男人低沈一喝太有力，她居然也真的乖乖躺著不動。他見狀，像是鬆了口氣，口吻又恢複成一開始那樣的寧穩。「妳中暑加上貧血，馬上爬起來隻會更糟。」
「是、是喔。」對，她想起來了，這個人向她自我介紹完畢以後，上天很仁慈地實現了她的願望——直接讓她暈了過去。
她的頭仍有些疼，沒想到暈倒居然會這麽惡心想吐。
他氣勢太強，震懾得她不敢亂動，隻得僵硬地躺在他腿上。
他冰涼的掌始終壓在她額際，老實說，這感覺還挺舒服的，隻是姿勢實在太詭異。捷運到站，車廂內人潮湧出，皆怔忡地朝他們這兒瞟過一眼，也不知這人是神經太大條還是壓根兒不在乎別人，竟然一臉不以為意。方齊菡實在窘得忍不下去。「請問……我可不可以起來了？」
「嗯。」他不輕不重地應了聲，低頭審視她的臉色，見她好多了，便點了個頭。
方齊菡如獲大赦，可爬起來又想到不對，她那麽聽話幹麽？!
她抬眼，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瞧清她未來上司的模樣。她記得他叫什麽……勾允格？本以為空降經理職位的人該有四、五十歲的年紀，不料他看起來非常年輕，長相端正，給人一板一眼不容反駁的強悍，可惜鏡片的反光使她看不清他的眼。他的眼睛……
「喝！」
才剛想著，勾允格便突然朝她望過來，方齊菡嚇了一跳，心髒莫名撲通撲通跳，正要開口，卻見他神色一凜。「妳應該再有一點社會人的自覺。」
「……嗄？」
「妳前一天喝醉了對吧？要玩不是不行，但隔天就要爬得起來上班，都已經做到主任了，請再加強妳的自我管理。」
一句話，不帶任何抑揚頓挫，恍如念稿子一般地說完，勾允格推了推眼鏡，起身。「我要去公司，妳可以回家了。」
方齊菡傻了眼，嘴巴張得好大。這……有沒有搞錯？
她呆坐在石椅上好一會兒，直到男人挺拔的身影走遠了，一股燥熱才自腳底攀升而上。她麵頰發燙，丟臉至極，不可否認他講的沒錯，前一天是她太樂觀預估自己的狀況，想不到一堆不幸的事接連發生，其中一項，就是遇到他——
「我死了算了……」
不但誤會自己未來的頂頭上司是色狼，還好死不死在人家麵前昏倒，方齊菡欲哭無淚，自石椅起身，這才發覺有個東西從身上滑落。她低頭一睞，瞠圓了眸。「手帕？」
她拾起，黑色的方格給人一種沈穩大方的印象。這不是她的。她隱約記得自己昏迷轉醒之際，似乎有個人隔著這柔軟的帕巾，替她一下又一下地按壓著太陽穴，舒緩她的不適。
該不會……
惦著那唯一的可能，方齊菡怔忡了。
＊
「訊傳」電信公司客服部。
當方齊菡趕到公司的時候，已快要十點半，她一走進辦公室，助理小米便麵露意外地道：「咦？老大，妳今天不是請假嗎？」
「請假？」她放下包包，一頭霧水。
「剛剛經理進來說的啊。對了老大，妳見過新來的經理嗎？他好帥喔，可惜給人的感覺好嚴肅，有點可怕欸……」
所以，他替她請好假了？
方齊菡呆了半晌，小米見她沒反應，撇了撇嘴。「好啦，老大妳是有家室的人，除了妳的親親阿那答以外，其它男人妳都看不上眼啦！昨天很甜蜜厚？」
「啊？」話題怎會跳到那裏去？
她莫名其妙，直到發覺小米一臉曖昧地盯著她兩片唇瓣瞧，她疑惑地抿了抿嘴，傳來的刺疼使她一下子記起自己的嘴唇究竟有多麽……引人遐想。
「妳白癡啊！」她罵，內心卻一把冷汗，想到勾允格剛才在捷運站對她訓斥的那番話，他該不會誤會她是縱欲過度才暈倒的吧？
越想越淒慘，越想越丟臉，她臉上青白紅交錯，唯獨小米，仍天兵得不懂看上司臉色。「老大，妳跟妳男友不是也交往好陣子了？不考慮結婚？」
「再說吧。」方齊菡苦笑。結婚？跟誰結？早分手了好不好！
可分手的事，她沒打算在職場上說嘴，畢竟那是她的私事，何況人家問起原由來，不論答真的還是答假的都令她難受，不如不講。
胸口隱隱傳來一抹痛感，她吐一口氣，決定忽略它。「有時間八卦不如拿來工作，我早上shen體不舒服，現在好多了，我去跟經理打個招呼……」
話才剛歇，辦公室的門板便傳來「叩叩」兩聲，她喊了聲「請進」，來人推門而入，看見她，漆黑的眼閃過一絲意外，下一秒又不動聲色地掩去。「方主任。」
呃……想不到居然是自己該去拜見的對象。「你好，勾經理。」
兩人生疏地打招呼，事實上也確實生疏，盡管早上剛發生過「意外」，但畢竟不是好事，方齊菡粉頰赧紅，尷尬及不好意思在她體內糾結翻覆，尤其垂首睇見男人包裹在深灰色西裝褲底下的健壯雙腿，老實說，那躺起來還挺舒服……
勾允格墨沈的眼若有所思地睞著她。她的臉色比在捷運上遇到的時候好了許多，他為此鬆了口氣，卻沒有表現出來。「如果shen體不舒服，就不要勉強上班。」
「呃？」她一愣，他這是……關心她嗎？
方齊菡有些迷惑，隻因他吐出的分明是關切，可音節實在太平板，感覺像是照本宣科，她眨了眨眼，但一想到這位上司在捷運站留下來照看她的舉動，又覺得他說的不隻是場麵話而已。這個男人……還真是不好懂哪。
「我好多了，謝謝經理。」
「嗯。」他推推眼鏡，沒再多反應。
方齊菡猶豫著要不要在助理麵前提及先前的事，下一秒卻聽見他說：「如果沒事了，等一下我想要詳細了解一下客服部的運作，請準備好相關資料，中午前要。」
說完，他轉身，附加一句：「麻煩妳了。」但口氣完全讓人感覺不到他認為這是麻煩。
方齊菡看著他連招呼都不多打便離開，站在她後麵的小米抖了抖。「妳看吧，果然很可怕……」
可怕嗎？她倒不覺得。
盡管他過於一板一眼，但這不是什麽壞事，況且無論如何，早上他確實是幫了她一把。
方齊菡一邊想，一邊隔著玻璃下意識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忽地，他停步，像是注意到她的視線似地轉過身來。他突來的目光充滿力道，她一時愣住，他的眼神和他的人一般難懂，如一潭摸不著底的泉，充滿秘密卻又讓人好奇，好似一不小心就會栽入其中，直至溺斃。
她咽了咽口水，錯覺自己在他看似平靜，卻又隱隱帶著某種熱度的視線下蒸發。她的心跳得好急，莫名有些緊張，卻又奇異地覺得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看著自己……是她想太多了嗎？
還不及回神，他已收回目光離去。這一次，他沒回頭，這使她掩著胸口籲了口氣，又隱約有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忽然，她「啊」一聲，嚇到了小米。「老大妳怎麽了？」
「我忘了……」
「忘了什麽？」
忘了跟他說一聲對不起，以及謝謝。
方齊菡懊惱不已，恨自己錯失機會，她從不是這種拖拖拉拉的人啊！
唉，昨天真的喝多了，之後她一定要拿出社會人的自覺嚴加控製，想起他一早的訓話，她卻笑了出來，看得一旁的小米心驚膽跳。
「老大，妳沒事吧？」
「沒事。」方齊菡笑笑，懶得跟她解釋。她會笑，是因為想到那男人雖然一臉嚴肅，可遺落的手帕卻泄漏了他的柔軟。這使她產生興趣，如果可以，她想再多認識一下這位新來的上司。至於這條不及歸還的手帕……
嗯，看來會是一個不錯的開場白。
＊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
她，方齊菡，二十九歲。「訊傳」客服中心主任，行事作風向來以敢做敢言出名，可如今遇上了勾允格，就像遇到克星。「謝謝對不起」不過簡單五個字，她完全沒機會講出口，隻因——
「勾經理，我——」
「方主任，我還沒收到妳這一周的周報，麻煩等會兒mail給我。」交代完畢，勾允格便自她麵前飛也似地離去。
半個月來，這樣的情景不是第一次上演，每次她得空想找他講兩句話，開口不過三秒馬上就被他指派公事，然後他便趕場似地往下一個地方去。
「訊傳」是老字號的電信公司，這次找來shen體力行的年輕上司，擺明著要改革，這是好事，卻也使她本來就不得閑的生活變得更加忙碌，每天加班成了司空見慣之事。
據她所知，「訊傳」客服部早就獨立運作，除了「訊傳」本身的業務之外，也另洽其它沒有設立客服中心的公司。
為此他們除了引進最新設備，還要加強現有人員的訓練，而勾允格一來，擔任的便是「訊傳」客服企業營運的經理，他除了管理客服部外，還包含營運業務及行銷企劃，上任這半個月，各處室都可以見到他的身影。
會議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這火旺得幾乎要燎原。
他一個一個點名。「營業部，我們跟『大信』的合約談得怎樣了？」
負責營運業務的主任一愣，隨即有些尷尬地回答。「對方還在評估……」
勾允格鏡片下的銳眸掃過他。「為什麽還在評估？」
「這……」啊就還在評估啊！主任神色難看了，尤其這新來的經理臉上波瀾不興，全然看不出情緒。他咽了咽口水，硬是回答：「可能他們有另外的考量……」
勾允格「嗯」了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接受這個理由，然而在營業主任鬆口氣的同時，他卻開口：「『大信』對於我們的客服人數有所顧慮，他們去年與外包商合作，客訴問題第三名是客人等待接通時間過長，對方表示人員不足，『大信』才打算找編製較為充足的公司合作……曾主任，你知道我們『訊傳』目前客服員有多少嗎？」
「呃……」
「方主任，請妳告訴他。」
不期然被點名，方齊菡愣了下，隨即早、中、晚各報出一串數字。
「看，我們『訊傳』的客服編製人數是一般外包商的一點五倍，加上我們使用的進線話務分配係統，經由信息同仁的多年改寫，要比其它廠商更為穩定。對於這一點，曾主任是否有在與『大信』洽談的時候當作我們的優勢發揮？」
沒有。看曾主任慘慘慘的表情就知道答案。「我、我們會再去跟『大信』接洽……」
「不用，我已經跟對方經理談好了，這一部分要謝謝行銷企劃部及早將文宣報告趕製出來。曾主任，身為營業部的主管，我希望你對公司所擁有的資源要比其它部門更清楚。信息部，關於客戶***，我認為可以再加強幾個部分，會後再跟你們討論。客服部……」
方齊菡正襟危坐。「是！」
他目光在她嚴肅的小臉上停留一會兒，幾不可察地籲出一口氣，說：「現在妳是客服中心的負責人，請加強旗下人員的管理及訓練，控管好話後處理和離線時間，做好客戶區隔，加強客戶關係管理。」
「好。」
方齊菡連忙點頭記下，以至於錯過他鏡片後飽含深意的注視。一場會議開了快兩個多小時，下午還要繼續，所有人走出會議室，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喔，世界多美好……
「他什麽東西啊！不過才來半個月……」遠遠地，她聽到曾主任的叫囂，今天就屬他被刮得最慘。
活該。這曾主任年屆五十，仗著自己資曆老加上有副總撐腰，老在公司幹一些狗屁倒灶的事，她早看他不爽很久了。
不過，還輪不到她落井下石，勾允格這時從會議室走了出來。「如果我才來半個月便足以掌握這些事，那麽曾主任，長年任職『訊傳』的你應該要比我更清楚才是。」
「這、你、我……經理……」
「沒事的話，請回去充實下午開會事宜，我還有很多事要請教。」依舊是那般不冷不熱的音調。
噗哈哈哈哈——
看著曾主任狼狽逃離的笨重身影，方齊菡遏製不住內心的快意。爽啊！真爽！她太欣賞他了……就在這一瞬，勾允格深幽的凝眸對上她的，方齊菡尷尬了，忍不住捏了捏臉。糟，她應該沒泄漏太多幸災樂禍吧？
「呃，我要回辦公室了……」
坦白說，她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注視，卻是第一次被人看得如此……緊迫，像要將她的一切裏裏外外全看透，但又不至於教人不快。
對了，她想起來了，他的眼睛……很像貓。
那種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麽，好似要將人的魂魄給吸走的感覺……
她按著胸口，不禁熱了臉，有些倉皇地想從他的凝視下逃離，可不對啊，現在不正好是個機會？
「對了，經理！」
不期然被喚住，勾允格微愣，卻很快掩去。「怎麽？」
她上前笑了笑。「那天在捷運上……謝謝你。還有不好意思，誤會了你……對了，還有手帕，我洗好了，還給你……」
勾允格壓根兒沒聽清她講了什麽。
她的笑，不算美得驚為天人，卻甜美得討人喜歡。他感覺自己胸口有股熱氣匯聚，一下子竟有些失了心神。方齊菡看著，很不解，忍不住開口。「經理？」
她的呼喚使他回神，他看見她一臉迷惑，眸底迅疾閃過一道暗光，隨即接過她遞來的手帕，淡淡「嗯」了聲便離去。
方齊菡怔在原地，還不及開口講些什麽，他已經走遠。他漠然的背影使她有些發悶，莫名產生了一種……很想上前看清他此刻表情的衝動。
這樣的衝動從何而來？她不懂，隻是掩著胸口，為自己突來的心緒感到迷惑。
「老大，妳不去吃飯？」
小米的聲音陡然冒出，方齊菡嚇了一跳，對喔，已經中午了。
「要啊，妳來得正好。」她笑咪咪地把手上一迭資料交給助理。「幫我把這些拿回辦公室。」
小米垮下臉來。「老大妳太詐了啦……」
「我開了一早的會，連水都沒喝幾口呢！」
她揮揮手。擺脫了那些文件使她手腳自由，方齊菡走去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又恰巧看見勾允格高大挺拔的身影，讓她驚喜。老天待她不薄，同一天竟給她第二次機會，可她還不及打招呼，勾允格就已經買好東西，唯獨把發票落在地上。
老實說，那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不過她還是拾起，準備還給他。
方齊菡走出便利商店左右張望，發現他提著袋子越走越遠，而且不是往公司的方向……原本打算出聲叫喚的她這下產生了興致，忍不住跟著他走了一會兒。
然後，她來到了一處公園。
「哇噻……」
這兒綠意盎然，花草樹木開得茂盛，方齊菡詫異在這櫛比鱗次的水泥大廈間，還有這麽一方天地。
「方主任，妳在幹麽？」這時，卻聽見勾允格沈厚的聲嗓。
「呃？」她嚇一跳，這才發覺他正停在前方不遠處，銳利的眸隔著鏡片審視著她，這下她尷尬了，粉唇掀了掀，結果冒出一句：「唉呀……好巧……」
天，太假了！
方齊菡有種想拿手上的紅豆麵包砸死自己的衝動，但勾允格隻是看著她不掩羞窘的臉，彷佛好不容易看夠了，他「嗯」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接納了這個差勁的說法。
總之他沒多說，就是ok吧？
方齊菡喜孜孜地跟上前，完全忘了自己前一秒的話。「唉，我還不知道公司附近有這麽一個地方呢，經理，你——」
「噓。」他長指抵於唇間，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方齊菡見狀乖乖安靜下來。欸，他不是嫌她太吵了吧？
隻見他靜靜地從便利商店的塑料袋裏拿出貓罐頭，方齊菡一臉驚奇地看著他把貓食準備好，連幹糧一起放在地上，然後起身走過來。「走吧。」
走去哪？
她一頭霧水，跟著他一起坐到另一處的長椅上，不一會兒，她看見一隻貓悄悄地走過去，聞了聞，再一臉警戒地望了望四周，喵了一聲，然後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冒了出來，她睜大眼，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怎麽……這麽多貓？」
勾允格側眼瞟她，她臉上表情與其說是一般女孩子看到貓的興奮，倒不如說是……驚嚇？
「妳怕貓？」
呃，方齊菡的臉熱了。「也、也不是怕啦，就……」就覺得牠們跟她不是一夥的啊！
雖然她自己是養了一隻啦……
她一愣，這才發覺自己緊捉著上司的外套不放，她嚇得忙縮手，抬起眼，卻又再度陷溺在他如湖水一般探不見底的眼裏。
陽光下，他的鏡片反射著四周風景，就連她的身影也映在上頭，像是藉此烙入他眸底。方齊菡不自主咽了咽口水，有股衝動使她很想摘掉他的眼鏡，看看他的眼又是什麽模樣？
她的好奇，勾允格也覺察到了。
他胸腔一緊，斂下眸光，知道自己不自覺泄漏了太多心緒，而這情況不該發生……可她望著自己的模樣太沒防備，教他差點失控。
「吃飯吧。」
「喔。」方齊菡呆著，見他態度忽地變得疏離，胸口莫名覺得悶。雖然他們也沒多靠近啦，但那是一種被人防備著，畫上一道距離、不許再接近的冷然。
他這一瞬的變化使她感覺不舒服，但也不好多問什麽，隻能默默啃起自己的午餐。
中午，兩人窩在這個公園，各自吃食，各懷心思。不遠處的貓咪們吃飽了，在太陽底下打滾，一陣微風拂過，她望著這位上司瞇起眼，享受著這一切，那姿態跟貓兒有些相似，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忽然很想……搔搔他的下巴。
不過，她當然不敢那麽做。
「以後……我可以過來嗎？」
勾允格一愣，聽見她這樣問，他該如何回答？
「隨妳。」
這是ok的意思吧？
方齊菡嘻嘻笑，沈浸在這一刻的悠然氛圍中，因為他的同意，心情開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