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區外偏僻安靜的“育寧療養院”,打破了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以為它會是幢簡陋黑暗、了無生氣的鬼屋,但實際上,它不僅有著最完善的醫療設備和最頂級的居住環境,還擁有最佳的自然條件,環境優美、空氣清新,非常適合心理上有疾病的患者居住。


    距離上次他親自來,已經隔六年了。


    療養院周區的大樹,隨著季節的變化,都染上了濃濃的秋意,地麵上滿是飄落的枯葉,鋪成一條黃金步道。


    將車子停在一處空地,他下了車,看見不遠處推著輪椅的年輕護士,不時地彎身與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聊天。


    陳日恒走了過去,微笑向她詢問:“你好,請問方醫生在嗎?”


    可能是看病患與老人多了,很少有機會看到超級養眼的大帥哥,君羊聊獨家製作,年輕護士一下子愣住了,沒能馬上反應回話。


    “護士小姐?”他有耐性的喚了聲,喚回她的心神。


    “喔……”自知失態的年輕護士連忙點頭。“方醫生應該在他的辦公室,你從這裏進去,進門後上樓梯,三樓左邊走廊的最後一間就是他的辦公室。”


    “謝謝你。”他露出溫和的笑容,朝她頷首,然後依照她的指示往療養院內前進。


    沿途吸引了不少好奇、欣賞和驚歎的目光,陳日恒已經習以為常,但為避免騷動打擾療養院的安寧,他加快他的腳步。


    站在掛著“方育賢”名牌的辦公室門外,他禮貌的先敲門,得到允許後才走進去。


    “方醫生,好久不見。”對於一直代替他照顧母親的方育賢,他的態度是十分尊敬的。


    正忙於整理病曆資料的方育賢抬頭,年過五十的他,看起來依舊俊朗陽光。“唷,瞧瞧這是誰啊?日恒,你怎麽會有空來?”


    陳日恒僅笑而不答。


    離開辦公椅,他朝他走近,搓搓下巴打趣道:“八卦說你為情而傷,打算要隱退的消息有可能是真的嘍?”


    “八卦聽聽就好。”


    方育賢笑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後左探右探,“咦,奇怪了……”


    “怎麽了?”


    “瀚儀沒跟你一起來啊?”


    “嗯,我自己來的。”


    “那真是稀奇了,我還以為她會跟著你一起來呢!”見陳日恒陷入沉默,他問:“你們吵架啦?”


    他扯了扯嘴角,“沒有。”


    “你的表情太明顯了,還想否認。”他眯了眯眼,警告地說:“你可別欺負瀚儀喔!如果被我知道你欺負她,我和你媽可是不會饒了你的。”


    “我們真的沒事。”


    “是嗎?”他才不信。“我說啊,像瀚儀那樣的好女人沒得找了,你不要傻傻的等失去了才後悔。”


    她的好,他一直都很清楚。


    “你不能來看你媽的這幾年,所有的孝心,瀚儀都代替你做了,三不五時就跑來陪你媽聊天、散步,問你媽有沒有缺什麽,逢年過節還會來陪你媽吃飯,總之,所有媳婦該做的事,她全都做了。那個傻女人的心思啊,恐怕這裏沒人不知道吧?”


    聽聞她的付出,陳日恒悄悄地紅了眼眶。“我欠她的太多了……”


    “愛情啊,哪有什麽不欠的,因為愛你,做得再多也心甘情願啊。瀚儀她是真心愛你,也真心喜愛你的母親。”


    “我知道。”


    見他越來越沉重的臉色,讓方育賢不忍再說下去,轉移話題道:“來吧,我帶你去見你的母親。”


    方育賢領著陳日恒穿過長長的走廊上樓,靠樓梯口的右邊第二間,就是他母親沈晴雯的病房。


    “我就不進去了,你好好和你母親聊聊吧,畢竟也六年沒見了。”話落,方育賢轉身離開。


    站在病房外,陳日恒可以很清楚的感覺得到,自己握著門把的手在顫抖,胸口激動的情緒,有些難以壓抑,他開門而入,看見了久違的母親。


    佇立在窗戶旁,周身籠罩著暖暖的陽光,年歲在沈晴雯光滑的額頭上,刻著淺淺的細痕,但她的側臉是那麽的寧靜祥和,雍容華貴的氣質,不需要衣著襯托,而她那回眸淺淺注目他的眼光,充滿著慈愛的溫柔。


    輕輕的,她說:“你來啦。”


    他原本以為,聽見的會是埋怨,責備他六年都不曾來探望,但在母親的眼裏,他沒有看見半點的責怪。


    “媽……”梗在喉間的激動,瞬間洶湧了起來。


    “到我身邊來吧。”她朝他伸手。


    陳日恒走向前,握住了母親纖瘦的手掌,輕聲哽咽的開口:“對不起。”


    “傻兒子,道什麽歉?”她柔柔的揚笑,拍拍他的肩。“你又沒做錯事。”


    “對不起,沒能待在你的身邊,對不起,說好要接你一起生活,至今卻仍未做到。”


    搖搖頭,沈晴雯定定的望著他,“能不能一起生活,對我而言不是最重要的。”看著讓她驕傲的兒子,眼裏有著欣慰,卻又有更多的歉疚。“該說抱歉的是我,是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在你父親死後我就……”


    “媽,那不是你的錯。”摯愛的人離開了,那種傷痛豈是短時間能平複的。


    “你為我費心了,為了不讓人打擾我的生活,你不能來看我,卻仍時時掛心我的狀況,這些我都知道。”


    “方醫生跟你說的嗎?”


    “不是。”想起了那個孩子,沈晴雯的眸中充滿疼愛。“是瀚儀那孩子,怕我責怪你這麽多年都不曾來探望,所以才跟我說的。”


    陳日恒點點頭:“媽,讓你等了那麽久,就算你會責怪,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是我的兒子,即使要等上一輩子才能見你一麵,我也願意啊。”


    “為什麽?”他不懂。“漫長的等待是種煎熬,會很痛苦……”


    “因為我們是家人,因為我知道你很愛我,就像我很愛你一樣,憑那份愛,而無怨無悔的等待。”


    “那很傻……”


    “那不是傻,為了所愛的人而等待,那是勇敢。”看著他深鎖的眉,她道:“隻有深深愛著你的人,才會具備那樣的勇敢,無條件的等著你,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她不相信她的兒子會笨到連她在暗喻什麽都不知道。


    陳日恒怎麽可能會不知道母親想傳達的意思,隻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告訴母親,他現在懂了,但懂得太晚的他,也失去了。


    “你的成就,我相信你父親都知道,已經夠了。”有些話,從她的精神狀況慢慢康複後,就想親口跟他說了,希望現在還不會太晚。“八年了,在我眼裏的你,像是贖罪一般在完成你父親臨終前的托付,為什麽要贖罪?你並沒有錯,也沒責任。”


    “我答應過父親,我答應過他……”


    “如果他看到你現在這樣,我不相信他會開心。”長聲歎息,沈晴雯在病床緣坐下。“我從來不想看見他站上世界的巔峰。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麽希望他能夠放棄那一切,和我單純地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可是我們的家庭背景卻讓我們別無選擇。你父親花了一輩子的時間,隻為了向你爺爺證明自己的能力,想告訴你爺爺,當初他放棄繼承家族企業選擇成為一位鋼琴家是正確的;但到頭來呢?他什麽都沒有得到,留下的也隻有對我的傷害。為什麽不能平凡就好?過自己想過的日子,走自己想走的路?”


    “當初學鋼琴,也是我的選擇。”


    “但如今的成就,卻不是你真心想要的,你隻是無法停下步伐,因為你永遠不知道,究竟要做到什麽地步,才算是完成了對他承諾,不是嗎?”他是她的兒子,她怎麽會不知道他的執著從何而來。


    “……擁有人人羨慕的成就,沒有什麽不好,站上世界頂端的那種感覺,的確很棒,但心靈的不完美,卻讓我得到了一切後仍感到茫然,手上捧著滿滿的東西,卻沒有人能分享。我終於知道,為什麽有人說:當一個人得到一切的同時,也會失去一切……”


    “既然不開心,我能不能放下……”他真的可以嗎?真的已經夠了嗎?


    “這是你的人生,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有什麽不對?難道你覺得為自己而活是種罪過嗎?”沈晴雯凝望他逐漸釋懷的神情。“我不想看見你重蹈的覆轍,我不要你不快樂,什麽樣的生活都好,最重要的是你想怎麽過,想和誰過一輩子,那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陳日恒望著母親鼓勵的眼神,內心的旁徨漸漸消失了,他再感到茫然,他突然很確定自己所渴望的——


    和陳日恒有關的習慣,她總是很容易就養成,很難改掉。


    短短的同居生活,讓她不再習慣回到家得自己打開客廳的燈;不習慣早上,沒有他泡好的黑咖啡;荷包蛋,自己煎的五分熟,總是不對味。


    那天發生爭執後,陳日恒就離開了,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天,她還是不能適應。一個人生活了三百二十一天所養成的習慣,才短短四十四天就被改掉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應證了:兩個人過日子,會比一個人過還要來的深刻。


    看著黑暗的客廳,黃瀚儀舉起雙手投降,大聲的說:“好吧,我認輸了!”她認輸了,連帶對不願再掉淚的堅持投降。


    打開客廳的燈,眼前一片霧蒙蒙,氤氳占滿她的視線,下起豆大的淚雨。


    你從來沒有爭取過,就要放棄,就說不可能,那你不也在為你們之間預設立場嗎?


    這幾天,她仔細想過齊文偉所說的話,反覆地確定過自己的感情,做好豁出去的打算。本來想找陳日恒好好談談的,可是當她下定決心打給他時,他的手機轉入了語音信箱,她甚至還找到飯店去,但他和kelvin都已經辦理退房了。


    在飯店門口痛哭很丟臉,最糟糕的是,她還打電話找來齊文偉,拖他一起下水,那天晚上,她拉著他去買醉,十罐台灣啤酒下肚的結果是睡到隔天清晨,在爸媽家那間以前自己的房裏醒來,然後麵對父親口頭教訓的疲勞轟炸,還要安撫知道她和齊文偉之間隻有當朋友的緣分,而哭得哭天搶地的母親。


    當了十五年的朋友,成為情人真的有那麽難嗎?


    現在想想,當朋友也好,當情人也罷,她隻希望……不要失去他。


    客廳內的電話答錄機閃著薄弱的燈光,癱坐在地的黃瀚儀瞪著淚眸愣愣地看著它一明一滅,找不到力氣去撥放留言,直到許久,某道莫名的念頭驅使她上前,她繃緊呼吸,手指在按鍵上徘徊,閉上眼睛一股作氣地按下。


    瀚儀……


    留言內熟悉的低喚聲,讓她哭累的眼再度凝聚淚水。


    對不起……這麽多年,我始終不也去證實“愛你”兩個字。


    我以為對我而言,你隻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好朋友。


    我以為隻要是朋友,天涯兩端,我們的關係就足以支撐一切。


    我以為……你會永遠待在我的身邊……


    但這些,原來真的都隻是:我以為。


    我還記得你問我:永遠的好朋友,不會覺得太漫長了嗎?這輩子當好朋友,可不可以下輩子不要?


    那時的我不知道,你的心,有多痛。就算是到世界末日的最後一刻,你都會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這句話,有多殘忍。


    現在我知道了,當我看見你的淚水因為我而流下,當我害怕你會因此而恨我,我才發現,自己究竟傷你多深,也才發現……我有多怕你不再愛我。


    我常常這樣對你說:你很重要。可是你知道有多重要嗎?


    最重要的朋友,最重要的女人……現在我知道了,站上世界的舞台卻迷失方向的我,隻要有你在身邊,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我是多麽的幸運,這輩子能擁有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情人:是你,讓我找到了最想待的地方,最想過的生活。


    從今以後,不會再有疑問,我相信你的愛,我相信我們能一直這樣走下去,所以……請你等我,等我結束這最後一場旅程,等我回到你的身邊。


    瀚儀,jet''aime……jet''aime……“jet''aime”黃瀚儀跟著重複念著,眼淚掉得更凶了,但這次,卻不是因為傷心。


    你還記得,jet''aime是什麽意思嗎?


    “我愛你……”


    我愛你。


    直到眼淚,堆疊出唇角那燦爛的弧度,黃瀚儀想起了某位記者曾來信問過的問題——痛過、哭過之後是什麽?你知道嗎?


    現在,她知道了——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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