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麵人冷笑一聲,從樹後瞬間發動偷襲,青峰幻化出無數劍影,籠罩了武獨全身。


    這一招封住了所有方位,武獨隻得退回馬廄前,一手抽劍,嘴角揚起嘲諷的微笑。


    蒙麵人一劍刺向武獨咽喉。


    武獨麵不改色,嘴角依然帶笑,棄守,反手一劍,刺向昏迷的蔡閆。


    孰料蒙麵人置蔡閆於不顧,竟不變招,去勢極快,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武獨哪怕是殺了蔡閆,自己亦將被蒙麵人刺穿咽喉,不得不變招。然則先機已失,武獨判斷失誤,側頭時蒙麵人已改前刺為斜掠,那一劍登時在武獨臉上挑出一道血痕!


    武獨抽身再退,蒙麵人如影隨形地追來。武獨意識到手中少年無法再充當人質,不得不回劍,兩劍絞在一起,繼而飛上馬廄頂棚,釘在木柱上。蒙麵人棄劍,雙掌齊出,按在武獨腹部。


    那一掌無聲無息,卻凝聚了蒙麵人全身的力量,柔勁所到之處登時震傷武獨髒腑,武獨噴出一口血,朝後直摔而去。


    那一瞬間的判斷失誤,險些令武獨賠上性命。然而就在他撞塌了馬廄頂棚飛出時,左手手腕一翻,撒出一把毒粉,蒙麵人馬上閉氣,抓住佩劍,躍起。武獨於毒霧中穿來,順手拔出自己的劍,一個踉蹌,追向蒙麵人。


    蒙麵人抽身躍上院牆,一襲鬥篷翻飛,武獨隨後追上,兩人踏上名堂房頂,從護衛頭頂掠過,蒙麵人似乎有傷在身,氣力不繼,武獨則一交手便被那兩掌震傷了髒腑,兩人同時腳下打滑,踩飛了數片磚瓦。


    護衛們聽到聲音,紛紛走出,遙望頭頂。


    趁著這時,段嶺與赫連飛快奔出,合力抱起蔡閆,將他帶到走廊裏。


    護衛抬頭時,武獨與蒙麵人已不見了蹤影,二人同時施展輕功,腳步無聲無息,飛簷走壁,到得廳堂屋頂。


    武獨臉上的劍傷仍在往下滴血,追著蒙麵人到最大那塊屋頂上。


    武獨與蒙麵人凝視對方,俱不敢托大,都知這一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蒙麵人的聲音變得十分沙啞:“你究竟如何得知?”


    武獨冷笑道:“留你一命,不過是為了從你身上釣出那尾大魚,見你分道揚鑣後,便匆忙趕回上京,除了守護他的後人,還會有誰?若有子嗣,想必也是這個年紀了。”


    蒙麵人沙啞的聲線道:“百密一疏,武兄技高一籌。”


    武獨:“你守得住他一時,守不住他一世。”


    蒙麵人沙聲答道:“守得住一時是一時,今天是你輸了。”


    武獨冷笑道:“還遠遠未定。”


    蒙麵人再不多說,突然一腳運勁踏下,內力所到之處,瓦片登時轟然垮塌,武獨色變,起躍已不及,與他一同摔下廳堂去!


    此刻耶律大石仍在廳內派他的封賞,事起頃刻,屋頂垮下,當真是應了那句千金之軀不坐垂堂的漢人名言,隻見兩名刺客一同摔下,廳內登時大亂,一瞬間大王怒吼,護衛大叫,夫子疾呼,孩童飆尿,眾生百態,好不熱鬧!


    “什麽人——!”


    “有刺客!”


    “保護大王!”


    耶律大石亦是武功高手,當機立斷,掀起案幾,飛向二人。


    堪堪翻身躍起的武獨與蒙麵人卻再不吭聲,同時飛身撞開窗門,蒙麵人往東,武獨往西,各自逃跑,緊接著上百發弓箭齊齊飛射,追著二人而去。


    箭矢勁風擦著冰棱飛過,一滴水順著淌落。


    蒙麵人飛身踏上前院假山,遼人箭法百步穿楊,獨步神州,盡數直取他周身要害,眼看利箭已追到麵前,蒙麵人眼睛一眯,箭矢盡數化為一個個的點。


    隨之他展開雙臂,踩著假山,一個後空翻,猶如雄鷹展翅,刹那間避開了所有的箭矢,落向院牆後。


    武獨則飛身上牆,背後追來利箭,隻見他一腳踏牆頭,借著衝力全身一轉,以旋轉的衣袍之力絞住箭勢,再運勁一彈,利箭登時朝著四麵八方飛散!


    護衛紛紛追出前院,武獨亦不見了蹤影。


    巷外馬蹄聲響,蔡聞率軍趕至,拔都見武獨落地,忙喊道:“就是他!”


    騎兵衝殺,武獨本已負傷,不敢戀戰,朝巷內深處逃去,剛一轉出後巷,又有騎兵追來,眼看巡防衛沿著河邊要道追來,已成合圍之勢,武獨淩空躍起,抽出長劍,劃了道弧光,朝著結冰的長河撞去。


    “嘩啦”一聲,冰河碎開,武獨潛入水中,不見了蹤影。


    段嶺與赫連博正在僻院裏搖晃蔡閆。


    “蔡閆!”段嶺焦急地喊他。


    “水。”赫連博遞給段嶺水,讓他喂給蔡閆喝。


    蒙麵人倏然落地,赫連博忙拉著段嶺退開,段嶺擺手示意無妨。隻見蒙麵人躬身,一手先試蔡閆氣息,再探他頸脈。段嶺正要說話時,蒙麵人卻抬起另一手,按在他的唇上。


    僻院外響起蔡聞的聲音,蒙麵人最後指指蔡閆,再朝段嶺搖了搖食指,段嶺明白了,意思是沒有生命危險,緊接著蒙麵人從僻院內翻牆離開,蔡聞趕至。


    當天下午耶律大石震怒,封鎖名堂,所有孩子都被盤問了一番,搞得整個名堂內筋疲力盡,還有人哭個不停。


    拔都去請救兵,未見那與武獨對戰的蒙麵人,段嶺已將詳細經過說了三次,他不敢提到郎俊俠,有意省去了一些細節。隻說去找拔都時,無意中發現蔡閆被抓,後來又有一神秘刺客出現雲雲。


    蔡閆醒來後則是一問三不知。耶律大石親自聽著,要與赫連博核對時,他又結結巴巴,詞不達意。耶律大石寧願聽段嶺說十次,也實在不願聽赫連博複述一次,最終以段嶺、蔡閆二人的話為準,記了口供。蔡聞再查也查不出什麽來,眾人雲裏霧裏,一切隻得作罷。


    段嶺被問得身心俱疲,晚飯沒吃幾口,回到僻院內睡下時,還沉浸在白天的事裏,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時間裏,院外的笛聲卻依舊響了起來,悠揚婉轉,於是段嶺在這笛聲裏漸漸安了神,沉沉睡去。


    翌日一切照常,唯有蔡閆神情頗為委頓。段嶺過去關心了一番,蔡閆隻是點點頭,兩人說了半天,蔡閆也猜不出自己家究竟得罪了誰,隻告訴段嶺,自己兄長蔡聞在筆墨堂後發現了被打昏的雜役,想必那刺客是扮作雜役混進來的。


    而為何選擇在這個時間點進學堂來行刺,挾持對象又是蔡閆,另外那名蒙麵人身份是誰,連蔡聞也百思不得其解。幸而巡防司衛士在城外護城河中發現了一個被打穿的冰窟,據此推斷,行刺之人已逃了。


    當夜,瓊花院:


    郎俊俠調開藥粉,對著鏡子,敷在腰畔與背後的傷口上。一側豎著麵屏風,屏風後,則是包括丁芝在內的六名盛裝女孩,俱是瓊花的頭牌——蘭、芍、瑾、芷、茉、芝六女。


    六女有人點手爐,有人奉茶盞,花團錦簇地圍著一名廳堂中的貴婦,便是丁芝先前喚作“夫人”的瓊花院當家主。


    “當真是你與那孩子的運氣。”夫人淡淡道:“不如這幾日找個宅子,勞駕你二人再搬一次。”


    郎俊俠的影子投在屏風上,現出男子赤著上半身的健美剪影。


    “與其東躲西藏,不如守株待兔。”


    “那孩子命有天佑,這一次來的是武獨。”夫人說:“先是陰錯陽差,‘祝’也是影隊裏的高手,竟死在一個小孩兒的手上,想必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下一次來的,可就不一定是武獨了。”


    “哪怕是昌流君又如何?”郎俊俠放下藥碟,隨口答道。


    “莫要輕敵。”夫人雲淡風輕地說:“武獨雖擅使毒,卻是你們之中的一個另類,能毒昏的都毒昏,能留命的都留命,殺一次人,留下的活口比仇人還多,還常常心軟放人一條性命,心腸太好的人,當不成稱職的刺客。”


    郎俊俠換完藥,穿上外袍,係好腰帶從屏風後走出。


    夫人一身暗紅錦,袍上繡著栩栩如生的展翅仙鶴,眉如一抹青巒黛,眼若兩泓碧山泉,雖是瓊花院諸卉之冠,卻未過三十芳齡,容貌更是帶著些許西域人的印記。


    “我想,昌流君不會來。”郎俊俠說。


    夫人淡淡道:“你的膽子,素來是很大的。”


    郎俊俠道:“南陳帝君再撐不了多少時日了,北伐已成定局,三年之內,南陳軍隊不可能再過玉璧關,趙奎與牧曠達接下來要忙的,便唯有內鬥。”


    “一旦展開內鬥,武獨與昌流君都不敢離開各自的主子身旁。”郎俊俠最後說:“上京是遼人的地盤,千裏迢迢,派出成名刺客,隻為找尋一個不知身份是否屬實的孩子,料想不會做這等無聊事。”


    郎俊俠朝夫人點點頭,轉身離開了瓊花院。


    夫人沉吟不語。


    夜,南陳。


    “留他一條性命。”趙奎說。


    “什麽?”武獨以為自己聽錯了。


    武獨從上京歸來,狼狽不堪,既未曾找到李漸鴻的下落,亦沒有殺掉那傳說中的“無名客”,唯獨帶回了一個有用的消息。


    趙奎坐在廳堂內,背著昏暗燈光,投下晦暗身影,那燈光則照在武獨臉上,這名刺客的表情極為複雜。


    “還有誰知道?”趙奎問。


    武獨搖搖頭,答道:“祝已喪命,同去的影隊刺客,連上京亦未曾混進去,俱在城外接應,這情報,是屬下推測出來的。可我不明白……”


    “陛下時日無多。”趙奎緩緩道:“四王爺尚無子嗣,李漸鴻下落不明,來日這朝廷,隻怕是牧曠達的天下了。若不留一步後手,隻怕他勢大難製。這件事,你便當沒發生過。”


    武獨明白了,點了點頭。


    “將軍,我棄胡昌城下三王爺的蹤跡於不顧,轉而趕往上京,也許牧相……已經猜到了。”


    趙奎冷笑道說:“哪怕是牧曠達知道了,亦決計不敢擅自將昌流君派往上京,一旦失去昌流君保護,他連睡覺亦睡不安穩。何況經你們這次前去,想必城中定然防守森嚴,從此他便再無這個機會了。”


    上京城中一連戒嚴十日,名堂中常有衛隊巡邏,盯著一眾孩童,先生們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經此一事後,蔡閆與段嶺無形中親近了不少,偶爾會讓段嶺拿著功課去問他,有不懂的,便一一給段嶺說開,並督促他認真對待學業。


    巡邏衛隊撤去的那天正是正月的最後一天,今日門外來接的家人比往常都要多,都得知先前行刺一事,滿臉擔憂,議論紛紛,馬車更是擠滿了巷口,不少達官貴人的車前更有武士把守。


    “段家——段少爺。”門房唱道,“不在?”


    郎俊俠今天是來得最早的,未時還沒到便在門口候著。


    “在!在!”段嶺忙出來,繳了腰牌,撲到郎俊俠懷中,被他一手摟在身前。


    “回家。”郎俊俠牽起段嶺的手,段嶺卻仍然忍不住回頭看,從名堂正門的柵格朝內望去。隻見拔都站在前院,遠遠地朝段嶺看。


    郎俊俠猜到段嶺心思,便停下腳步,說:“你與布兒赤金交了朋友?”


    段嶺點點頭。


    郎俊俠又問:“請他來咱們家裏吃晚飯?”


    段嶺問:“可以嗎?”


    郎俊俠:“你的朋友,自然可以。”


    “拔都!”段嶺朝拔都喊道,“我們一起走罷!晚上來我家。”


    拔都擺擺手,段嶺又等了會兒,直到巷裏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拔都還沒出來,料想又是無人來接,段嶺又喊道:“走罷!”


    拔都不答,提著他敲鍾的鐵棍,轉身進了內院。夕陽從巷子口外照進來,段嶺感覺到了一點惆悵。


    然而回到家後,段嶺那點惆悵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因郎俊俠做了不少好菜,在案幾上排開。段嶺歡呼著入座,手也不洗就要開吃,卻被郎俊俠按著,用濕毛巾擦他髒兮兮的小狗爪子。


    “我庖廚之術不精。”郎俊俠說,“沒有鄭彥那功夫,來日你吃到更好的,自然不會念這桌菜了,眼下且先湊合著吃罷。”


    鄭彥是誰?段嶺心想,但那不重要,他嘴裏塞滿了食物,已再沒心思說話,不片刻外頭突然有人敲門,郎俊俠眉頭一擰。


    “段嶺!”拔都的聲音在外頭喊道。


    段嶺忙把吃的咽下去,跑出去開門,拔都身上那羊毛襖子已多日沒洗,髒髒的,還掛著不少泥土與樹葉,站在門外,說:“蔡狗的哥說得不錯,你果然住這裏,給你。”說著遞給他一包點心。


    段嶺說:“你怎麽偷跑出來的?”


    拔都說:“我當然有辦法。”


    段嶺說:“快進來吃飯。”


    段嶺要拉拔都進來,拔都卻不大願意,兩人在門口拉拉扯扯一會兒,直到郎俊俠出現在段嶺身後,說:“進來喝杯茶罷。”拔都才不再推辭,進了段府。


    郎俊俠給他擺上筷子,拔都卻說:“我吃過了,來找他說說話。”


    “你二人隨意。”郎俊俠便退了出去,段嶺有點失望,卻見郎俊俠搬了張凳子,在門外坐著,段嶺要喊他,拔都卻說:“你吃罷。”


    拔都隻喝手頭那杯茶,看著滿桌的飯菜,有點羨慕,段嶺再三勸他,拔都隻是堅持說在名堂中吃過了,段嶺隻得不去勉強他。倆半大的小孩兒聊了一會兒,有說有笑的。段嶺讀書進展飛快,已進了墨房,月初可入中班了。


    待郎俊俠也用過飯,段嶺便收拾了東西出來,找出自己的衣服給拔都穿,與他一起去澡堂洗澡。拔都起初還不樂意,奈何身上氣味實在太大,方才去蔡府上問路時,著實遭了一通白眼,於是便半推半就,被段嶺拽走了。


    兩人泡在澡堂裏,拔都的羊毛袍交予澡堂內的仆役去滌洗,烤幹,與段嶺玩鬧了一會兒,郎俊俠又喚來人給拔都修臉剪指甲,自己則親自給段嶺收拾齊整。


    “你的眼睛就像湖水一樣。”段嶺照照鏡子,又看鏡子裏頭的拔都,說,“真好看,我要是也有藍眼睛就好了。”


    拔都答道:“你羨慕我藍眼睛,我還羨慕你黑眼睛呢。”


    郎俊俠隨口說:“藍眼睛有藍眼睛的好,黑眼睛有黑眼睛的好,人各有各的命,羨慕不來。”


    段嶺點點頭,那時候的他還不理解郎俊俠的意思,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不知道為什麽,這夜裏的這一句話,時常出現在他與拔都的記憶之中。


    深夜裏,拔都穿著半濕的羊毛襖子,朝段嶺說:“我走了。”


    “在我家睡罷。”段嶺說。


    拔都擺擺手,不容段嶺再說,飛快地跑了,段嶺注視拔都離去,久久未發一言。


    拔都穿過小巷,來到名堂外,從花園的籬笆鑽了進去,再把種著萬年青的花盆推回去,堵住籬笆裏的口子,回到書閣內睡下。


    “你可與布兒赤金家交朋友。”郎俊俠叮囑道,“但他的為人處世,你不可盡學。”


    段嶺點點頭。


    少年天性都愛玩,名堂內並非沒有人願意找段嶺交朋友,隻是段嶺向來獨自一人坐著,謹慎遵守了郎俊俠的教導,且秉自小養成的戒心使然,生怕失去這一切,更生怕連累了他尚在遠方的父親,便獨自在僻院內處著,不去結交任何朋友。


    段嶺的世界裏,大多唯郎俊俠與那素未謀麵的爹。


    起初眾少年都當他膽小,不敢融入他們,久而久之,發現段嶺似乎是真的不想與人打交道,便漸漸接受了。上京風氣自由灑脫,遼人風俗亦從不勉強別人做不願意做的事,於是大家互相尊重。偶爾碰上,會朝他點點頭,段嶺則客客氣氣,遵循夫子所授,停下腳步,整理衣服,回禮。


    這是真正的“點頭之交”,同學們開始嘻嘻哈哈,隻當新鮮事看,後麵卻覺得段嶺清秀幹淨,行禮時十分好看,於是一時間名堂內也流行起君子之禮來。唯獨蔡閆對他另眼相看,這種另眼相看雖未曾言說,卻彼此心照不宣。蔡聞後來見過段嶺幾次,也很喜歡段嶺的安靜與認真。


    段嶺升入墨房後,同桌赫然正是那大個子結巴赫連博,這位新同桌寡言少語,大多數時候十分沉默,倒甚合段嶺的安靜脾氣。


    光陰轉瞬即逝,不知不覺,日照漸長,積雪化盡,冬去春來。比起待在學堂裏,段嶺更希望快點回家,從那天起,郎俊俠再沒有遲到過。段嶺在名堂念書時,甚至總感覺有人在背後盯著自己。


    天氣漸熱起來,午課時段嶺心不在焉,趴在桌上打瞌睡,腦袋上突然中了一枚李子。


    “哎喲!”段嶺抬起頭,見牆頭閃過一個人影,倏然消失無蹤,隻得認真學寫字。開蒙課程他僅僅用了三個月,學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不久後便被分到了另一個班裏。讀的書更多,學的也更雜,天文術數,起承轉合……無一不費盡心思。


    暖春的夜裏帶著撩人的氣息,段嶺心裏有股奇怪的感覺在蠢蠢欲動,腦子裏總是初到上京那一夜,瓊花院裏,郎俊俠的背影。


    僻院外突然響起了悠揚的笛聲,在那百花盛開的春夜之中,仿佛在與段嶺說話。段嶺隱約覺得那是郎俊俠在吹笛子,卻看不見他。段嶺穿著單衣,跑到月下,光腳站著,直到笛聲漸不可聞,方回到房內睡下,輾轉反側,不得成眠。


    一眨眼半年過去,郎俊俠就像他承諾的一般,沒有再出過遠門,將段府打理得井井有條,每逢段嶺放假,便帶著他出門去踏青,騎著馬在茫茫草原上馳騁,看成群的牛羊,坐在阿爾金山下,喝凜冽的雪水,釣河裏的魚兒,偶爾還會帶著拔都一起。


    段嶺時常覺得自己很幸福,但拔都似乎不願分享他的這幸福,漸漸地,他總是找借口,不來與段嶺一起。郎俊俠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時候,不必勉強。


    “我爹來了嗎?”段嶺每次回家,都會朝郎俊俠問一次。


    “快來了。”郎俊俠朝段嶺解釋道,“他絕不會不管你。”


    段嶺問這話,仿佛隻是為了得到一個慣常的回答,郎俊俠又朝他承諾道:“你要認真讀書,才不會讓你爹失望。”


    段府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段嶺在花圃裏種上了不少草藥,有些活了,有些沒活成,郎俊俠有點奇怪,問:“種這麽多藥材做什麽?”


    “好玩。”段嶺擦了把汗,答道。


    郎俊俠說:“你想學醫?”


    段嶺想了又想,也許是少時的經曆充滿了病痛,令他總是提心吊膽,人命有窮,每個人都會迎來突如其來的死亡,於是他對治病救人更有興趣些,平日裏除了讀書,便常借閱一些辨認草藥一類的醫書。


    “不要學醫。”郎俊俠說,“你爹對你寄予厚望,來日你是要成一番大事業的。”


    段嶺固執地說:“我就想想。”


    郎俊俠說:“既喜歡種些花花草草,不妨種這個。”


    郎俊俠從集市上給段嶺買了一棵桃樹苗,那是從南方運過來的,江南滿地的桃花,移到上京卻很難成活。與段嶺一同種下那棵桃樹後,郎俊俠又說:


    “待得桃花開時,你爹應當就來了。”


    “真的嗎?”段嶺說。


    於是他更加悉心照顧那桃樹,奈何它水土不服,總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春天來時,結個兩三朵花苞,未曾盛開便已凋謝。


    又一年秋到,上京城外滿地鏽草,狂風從山的另一頭吹來,郎俊俠牽著馬,駐足錦帶河畔,遠遠張望。


    段嶺已將遙遠的汝南忘得差不多了,從發蒙班升到墨房,再到書文閣後,蒙、遼、金人越來越少,漢人越來越多,他也從同窗處知道了許多郎俊俠不曾言說之事——


    譬如上京的漢人大多是南方來的。


    譬如名堂內的夫子曾是南陳的大儒。


    譬如瓊花院是南院、北院喝酒作樂的地方,裏頭的姑娘都是□□南下時帶回來的。


    譬如上京許多漢人的夢裏,都有一片故土,在那個夢中,柳絮飛揚,桃花綻放。


    譬如桃樹在上京雖難活,許多人卻還在種;漢人的書雖艱澀,許多人卻還在讀。


    譬如像布兒赤金拔都、赫連博、烏爾蘭……這些名堂內的同學,他們的爹都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叫作“質”。


    譬如像蔡家、林家、趙家……他們家裏人也有一個職位,叫“南麵官”。


    而大家都在思念各自的故鄉,雖然未曾言說,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堅信不疑——總有一天,會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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