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麽看信上行文,與這卷子有相似之處?”哈丹巴特|爾說道。


    阿木古說:“南陳太子幼年時由烏洛侯穆帶大,在他那兒學到一些讀書寫字的本領,字跡相似,理所當然。”


    “將這兩份卷子呈於他們的皇帝,如何?”哈丹巴特|爾說。


    “不妥。”阿木古說,“畢竟我們要找的是那個叫‘段嶺’的,提前揭穿‘蔡閆’身份,對我們並無好處。”


    “等了足足三個月,才見著李衍秋一麵。”哈丹巴特|爾又說,“再見一麵,豈不是又要等三個月?等到什麽時候?”


    “還得從牧曠達身上下功夫。”阿木古收起卷子,說,“再想辦法,勿要心急。”


    兩人說著話,又走了出去,郎俊俠翩然落地,翻出窗外消失。


    皇宮中,段嶺已避而不及,設想過千百次與李衍秋見麵的時候,卻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與他碰上。


    李衍秋停在了武獨與段嶺麵前,先看段嶺,再看武獨,意思是“這是誰”。


    段嶺怔怔看著李衍秋,李衍秋和李漸鴻兩兄弟長得很像,相似的眉毛、相似的鼻梁、相似的唇,甚至連身材也幾乎相當,就如同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一般。最大的區別是氣勢,李衍秋是內斂的、虛弱的,有股不太|安全的氣場,又像對什麽都抱著一股疑心。


    李衍秋看著段嶺,那一段時間,對於段嶺來說仿佛很漫長。


    武獨緊張得呼吸都窒住了,命運仿佛就在這一刻,於他們身前風起雲湧,每一個細節也許都將掀起大陳來日的驚濤駭浪。


    然而,預料中的那一幕沒有發生,李衍秋的目光最終轉向武獨。


    “武卿?”李衍秋麵帶不悅,問道。


    武獨碰了下段嶺,段嶺會意,忙朝李衍秋行禮。


    “草民王山,拜見陛下。”


    “起來吧。”李衍秋答道。


    段嶺退到武獨身邊,李衍秋朝段嶺問:“武獨是你什麽人?”


    “陛下。”武獨一抱拳,正要解釋,李衍秋卻道:“我問的是他。”


    段嶺:“……”


    段嶺感覺到李衍秋對武獨好感欠奉,心中多少亦帶著一點失望,陰錯陽差,提前完成了武獨的計劃,叔父就如自己所料一般,確實沒認出他來。


    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而曾經大膽設想過的那個機會,也在這一刻破碎,再無痕跡。


    段嶺恢複了鎮定,想了想,朝李衍秋說:“他是我的‘老爺’。”


    武獨:“……”


    “什麽?”李衍秋突然覺得好笑,繼而笑了起來。


    武獨尷尬起來,李衍秋便明白到是家裏人,“老爺”這個稱呼,家裏小廝能叫,妻子能叫,仆役也能叫,意為“當家的”。


    “你是怎麽進來的?”李衍秋淡淡道,“武獨帶你來的?”


    段嶺不作聲了,也沒有澄清是牧磬帶他來的,免得令李衍秋起疑,李衍秋略帶責備地望向武獨,說:“看來皇宮在你們刺客眼中,就像自己家的後院一般,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屬下不敢。”武獨忙道,“山兒在家中讀書,我怕我一進宮來,他便荒廢了學業,便讓他在椒圖殿後頭待著,沒想到他找我竟一路找著過來了。”


    此處距椒圖殿不遠,李衍秋便不再多問,又朝段嶺問:“多大了?”


    “十六。”段嶺答道。


    “什麽時候跟的武獨?”李衍秋又問。


    “去年。”段嶺答道。


    李衍秋便不再問下去,朝武獨說:“隨我來一趟。”繼而又吩咐身邊人:“將王山帶到椒圖殿去,外頭太冷了。”


    武獨給了段嶺一個眼色,示意他安心。隨之段嶺被帶到了椒圖殿內,四處看看,覺得皇宮實在是太大了,殿內隻有兩個太監伺候著,端了碗薑茶糯米丸子給他吃。


    段嶺覺得活在皇宮裏也挺無聊的,這麽大的家,卻空空蕩蕩,冷冷清清。記得父親常年領軍在外,隻有叔父李衍秋陪伴爺爺身邊,也就是說他大多數時間裏獨自待在宮中,也許會很寂寞,太監、侍衛、官員甚至牧曠達的妹妹,對於李衍秋來說,也許都是外人吧。


    段嶺獨自坐在殿內,沒有帶書出門,又沒有人陪著他說話,孤獨地望著外頭冬季的天幕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一天又將過去,仿佛什麽事也沒有做,許多故事就已走到了盡頭。他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想快點回家,與武獨麵對麵地坐在一起,從爐子上端下燉得正香的砂鍋,一起吃飯。


    段嶺看著這皇宮裏每一任皇帝,每一天都親眼目睹的景色,想到叔父經曆的寂寞,心中湧起複雜之情。


    他在皇宮裏天天獨自住著,一定也總是等著我爹回來,段嶺心想,仿佛感同身受,帶兵在外的李漸鴻回家時,叔父當是充滿了期待,那期待必不在自己之下。


    段嶺趴在案前,有些困了,從胳膊中露出一邊眼睛,看著外頭的天色,他看見一個人影從暮色之中走來,站在殿前,背著最後一縷暗紫色的天光。


    椒圖殿中,太監點起了燈,刹那間黑暗朝外一退,掠過門外的那個人,整個世界亮了起來。


    “走。”武獨朝段嶺說,“事兒辦完了。”


    段嶺笑了起來,快步上前去,武獨牽著段嶺的手,彼此十指交扣,兩人沿著走廊快步離開,到了宮後馬廄,武獨讓段嶺騎上奔霄,翻身上馬,兩人出宮去。


    “說了什麽?”段嶺問。


    “陛下沒認出你來。”武獨說,“他猜測鎮山河多半就在元人手上,方才讓我到禦書房去,吩咐我任務,尋找忽必烈佩劍的下落,,再用對方的劍,將咱們的傳國之劍換回來。”


    入夜風雪交加,雖沒有上京的北風凜冽,卻濕漉漉的,武獨便讓段嶺側過身,靠在自己胸膛前,駕馭奔霄繞過大街小巷,朝江州城中去。


    “太子呢?”段嶺問。


    “不用管他。”武獨說,“出來時還在議事,估計已把我給忘了。那把劍,你記得在什麽地方嗎?”


    段嶺回憶起自己逃出上京的時候,從元人攻城那天開始,劍就在他的身上,經過麥田時,自己發起了高燒,再醒來,是在鮮卑山的村莊中,當時劍鞘丟了,蔡閆把劍給了自己。不久後元兵來襲,佩劍落在了村裏,自己用拔都贈予的匕首捅死了士兵,再逃離村莊。


    最後一次見到那劍,正在元軍踐踏村莊的當夜,而郎俊俠是什麽時候來的?那隊元兵拿到劍以後也許帶走了,帶去了什麽地方?


    段嶺朝武獨說了那夜裏發生的事,武獨沉吟片刻,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烏洛侯穆說不定知道那隊元兵的下落。”段嶺說,“可是拿到劍以後,不應該交出來嗎?”


    “不一定。”武獨說,“拿到的士兵也許不識貨,一直扣在手裏,也許交給了上級,上級卻有私心,以防走漏了風聲。”


    武獨在一間食肆前停下,段嶺才注意到他們不是回丞相府,而是進了一家麵館,麵館前立著一杆旗,旗幟隨風飄揚,上書五字“天下第一攤”。


    “這家鋪子開了三百多年。”武獨朝段嶺說,“你過生辰,我帶你來吃碗麵。”


    普天之下,如今還記得自己生辰的人,隻有武獨一人了。


    “好大的口氣,聽說鄭彥精通庖廚。”段嶺說,“比他做的還好吃嗎?”


    武獨神秘地“噓”了聲,說:“鄭彥曾是這家老板的手下敗將。”


    段嶺:“……”


    時至入夜,店內卻鬧哄哄的,到處都是人。武獨進去,摸出一張字據,交給小二,小二看了眼便說:“兩位爺,樓上雅間請。”


    “訂了位置?”段嶺問。


    “咱們天下第一攤的位。”小二笑道,“須得提前一月來訂。”


    武獨眉頭微皺,仿佛嫌棄那小二多嘴,段嶺卻拉著他上樓去,讓他不必教訓人了。


    “是鄭彥替我訂的位置。”武獨朝段嶺解釋道。


    “不必解釋了。”段嶺哭笑不得道,“這有區別嗎?”


    武獨的臉又有點紅,上了二樓,樓上隻有兩張矮案,中間以屏風隔開,段嶺與武獨盤膝坐下,在案幾兩側對坐著,小二便下樓去吩咐上菜。


    “今天……”武獨想了想,猶豫道,“你沒有難過吧?”


    “難過?”段嶺說,“一點兒也不難過,為什麽這麽說?我高興得很。”


    “陛下總有一天會認出你的。”武獨朝段嶺說。


    段嶺這才明白過來,武獨怕他太失望,不過這也是段嶺預料之中的事。段嶺反而笑道:“沒關係,我早就猜到是這樣。”


    武獨說:“不過他在禦書房裏,很是出了一會兒神。”


    “元人這次過來,除了給太子過生辰,是不是還有別的目的?”段嶺感覺到這次元使的任務似乎並不單純。


    “能不提這些事嗎。”武獨隨口道,眼裏帶著笑意。


    “好吧。”段嶺也覺得好笑,十分不好意思,抬眼時與武獨對視,心頭湧起一陣溫暖。


    “那說什麽?”段嶺又問。


    武獨想了想,也沒什麽好說的,畢竟兩人朝夕相處,平日裏該說的話都說了。


    “這是我當年第一次下江州,來過的地方。”武獨說。


    段嶺說:“從前聽我爹說,江州一到春天,桃花開放的時候,會很漂亮。”


    聽到段嶺說起父親,武獨又有點不安,歎了口氣,愧疚地朝他笑笑。


    “你有什麽地方,想去的嗎?”武獨問。


    段嶺想起李漸鴻說的話。


    “想去滇南,想去玉璧關,想去天下那些很美的地方。”段嶺說,“去看鏡子一樣的湖,在雪山下清冽常新……還想去看海。”


    段嶺想起父親,如果他還在的話,今天會不會和自己一起過生辰,武獨卻說:“山兒。”


    “什麽?”段嶺問。


    武獨頗有點心神不定,像是想說句什麽,卻滿臉通紅,想了又想,持杯,低頭喝了口茶,目光望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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