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已站滿了貢士,翰林院一名學士在點名,不遠處,黃堅朝段嶺點點頭,說:“你來了!”


    “你也來了。”段嶺會意,點頭,在紙上按了拇指印。


    黃堅又問:“師父呢?”


    昨日忙碌,心思都不在這上頭,竟未打聽同門考得如何。大夥兒都是忙得腳不沾地,而牧曠達則徹夜未歸。段嶺便告知黃堅,兩人走到一旁說話,不多時,又有二人朝黃堅走來,對著段嶺笑笑。


    “敝師弟。”黃堅向另兩人介紹段嶺,段嶺忙退後半步,行禮。


    那兩人也朝著段嶺行禮,黃堅抬手,為段嶺介紹道:“秦旭光,曾永諾。”


    那名喚秦旭光的已有三十來歲,曾永諾則未及而立,四人以秦旭光最年長,大家口稱“秦兄”,言談之中,卻都對黃堅與段嶺客客氣氣。


    黃堅之父乃是巡鹽禦史,段嶺祖父在位之時,黃父是大陳的重臣,後被舉報貪汙死在獄中,過了數年,牧曠達為黃父翻案,又讓黃堅在江州讀書。十年寒窗後,竟也來到了殿試場上。


    秦旭光則是徽州知府之子,父母尚在,希望入京考試為官,唯獨曾永諾出身江南鹽商之家,與段嶺這個“藥商之子”,勉強算是地位平齊。眾人寒暄幾句,黃堅便朝段嶺問:“聽說昨日邊關有人進城來?”


    “是。”段嶺簡直被這事折騰得愁眉苦臉,眉頭從昨夜起就未舒展開過,想來也是哭笑不得,滿朝文武,此事拿不出主意,反倒是一群未登科的貢士在著急國家大事。


    段嶺朝黃堅說了情況,三人都點頭。


    段嶺問黃堅,說:“黃師兄怎麽看?”


    黃堅便答道:“此事師父定有主意,想來今日也該有說法了。”


    段嶺知道當著眾人的麵,黃堅自然不會表露太多意見,免得還未考殿試便被扣個“議聖”的帽子。


    “考完找我。”黃堅道,“有事說。”


    “殿試後,大夥兒可也得好好親近親近。”曾永諾笑道。


    “那是自然的。”段嶺笑道,心想當真是便宜你們了。


    秦旭光說:“聽聞江州城中有一家麵館喚作‘天下第一攤’,好大的口氣,倒不如晚上也去嚐嚐,訂個雅間。”


    段嶺心想你訂不到位的,莫要癡心妄想了……及至聽得裏麵敲鍾,便應付了幾句,預備到時再說,便跟著眾人往英和殿中去。


    貢士足有一百一十二人,全部動了起來,氣勢恢宏,將殿外擠得水泄不通,按理說今日本該沐浴靜心,焚香禱祝,方可進宮。然而非常時期,權宜行事,一切繁文縟節便都免了。


    時值初夏之際,眾人不免既熱又悶,十分不舒服。


    正在排隊時,側旁門中鄭彥出來,吹了聲口哨,朝段嶺說:“走這邊!”


    段嶺:“……”


    “你快一點。”鄭彥道,“待會兒被陛下知道了,又害我挨罵。”


    段嶺隻得硬著頭皮,在萬眾矚目中走向鄭彥,被他領著,抄了個捷徑走了。


    剛一進去,便看到武獨等在柱後,段嶺一笑,正要開口,武獨卻做了個“噓”的手勢,指指其中一張案幾,示意他入座就是。


    殿內上百張案幾排開,煞是壯觀,段嶺籲了口氣坐下,不片刻,殿內又多了個走後門的,原是牧磬來了。


    “哎呀。”牧磬說,“我讓他們先接你進宮,免得排隊,怎麽這時候才來?”


    “被我打發走了。”武獨答道,“讓他多睡會兒。”


    段嶺朝牧磬問:“昨夜你沒回去?”


    “沒有。”牧磬說,“我正帶了些點心給你吃,小姑說吃了考狀元。”


    段嶺哈哈大笑,牧磬遞過來一個紙包,裏麵是一塊魚形的桃花酥,意喻“鯉魚躍龍門”,兩人便一人分了一半,段嶺掰了個魚腦袋,牧磬則吃剩下的大半。


    “我也用不著狀元。”段嶺笑道,“當個榜眼就行了。”


    牧磬和段嶺相對而笑,正笑著,段嶺忽見又來了一人,卻是郎俊俠。


    郎俊俠手裏握著未出鞘的青鋒,走進殿試場內,兩人都是一靜。卻見郎俊俠走到其中一根柱後,沉默站著,朝段嶺投來一瞥,目光移到段嶺的左手上。


    段嶺拉了下衣袖,擋住自己戴著的,武獨給他的紅豆手串。


    郎俊俠的表情絲毫未變,隻是安靜地看著段嶺,繼而轉過目光,不再看他。


    就在那一刻,段嶺幾乎可以感覺到郎俊俠正在想的事。


    他在尋找給他的那串佛珠,但段嶺自從拿到它以後,就幾乎沒有戴過了。


    “昌流君呢?”鄭彥問。


    “方才經過禦書房。”郎俊俠答道,“見他還在裏頭,應當趕不到了。”


    殿後敲了第二次鍾,通知監考到場,一陣風唰地進了殿內,正是一身黑且蒙麵的昌流君。


    武獨道:“居然來齊了,不容易。”


    “陪考。”昌流君答道,“好好考吧。”


    四名刺客各站在一根柱前,從四個角落裏監督考場,段嶺才知道他們居然就是今天的監考官。


    第三次鍾敲過,殿門打開,貢生們才魚貫而入,各自找到自己的案幾坐下,鄭彥、昌流君盯著考生們的一舉一動,以防有人舞弊。郎俊俠卻仿佛心不在焉,一直盯著段嶺看。


    武獨也看著段嶺,間或看一眼郎俊俠,兩人站在兩個角落,遙遙對視,郎俊俠隻得轉開目光。


    不片刻,正門打開,清晨陽光萬道,照了進來。


    背後有人唱道:“天子駕到——!禮!”


    考生們忙紛紛起身,跪伏在地,齊聲道:“陛下萬歲!”


    李衍秋皇袍飄揚,從當中走過,帶起一陣風,上了殿中龍位,雲淡風輕地說:“平身。”


    “謝陛下——”


    考生們這才各自起身,坐在案幾後。


    李衍秋目光掃過考場,最後落在段嶺臉上,漫不經心道:“開試。”


    內閣大學士展開一張紙,當眾誦道:


    “朕曾聞,天下大治淵於道,治於德……”


    殿內鴉雀無聲,眾考生屏息聽著。


    “……然則,堂有危梁,野有餓殍,疆有刀荒……”


    段嶺瞬間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明白了李衍秋的心情,他的悲哀正在這道殿試題中,呼之欲出。


    “……聞是,俱陳之,勿應諱,欽此。”


    殿中落針可聞,太監又唱道:“恭送天子——”


    考生們再次起身,跪拜,口稱萬歲,李衍秋便就此離去,內閣大學士方讓人平身,眾生開始答題。


    李衍秋的題目意思是,如今內憂外患,自己已傾盡全力,卻不知問題出在何處,大陳風雨飄搖,廟堂將傾,世間百姓麵有菜色,北方又有胡虜頻繁進犯,誰能救朕?誰能救大陳?須得盡力作答,不可諱言。


    大學士離開後,仿佛有人想說話,殿內突然有人開口,卻是鄭彥。


    “各位我大陳未來的中流砥柱。”鄭彥誠懇道,“答卷時請莫要議論,否則殿試當場血濺五步,我們也不好朝陛下交代。”


    段嶺“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取過一張紙,提筆蘸墨,開始作答,寫下第一行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大陳的問題,歸根結底,一是國土的問題,二是土地的問題。上梓之盟辱難多年,北方胡族頻繁進犯,幾乎已將大陳掏空。南方積弊已舊,百姓失去土地,顛沛流離,階級分化,貧富懸殊,田產須得重新分配,攘外安內乃是當務之急……


    時間飛速過去,段嶺起初想將會試時自己的第一份答卷再複述一次,後來認真想過,反而從兩年前的上京之戰開始說起。


    父親為什麽會死?是誰殺了他?


    如果先帝還在,今天又是如何一番局麵?


    在這兩年中,段嶺學到了太多,甚至連父親的反對者的論調,也可以平常心視之,打了這麽多年仗,軍隊源源不絕地送去北方與外族交戰,曠日持久,打了遼,又來了元,他看到了父親的豐功偉業,且對他的崇拜之情未有絲毫改變。


    但他也看到了一路上中原百姓的饑荒、西川的國力虧空,與江州的士族態度。


    大陳需要像父親那樣的人,也需要另一個人,來維係這架日久失修的馬車,令它不要再在任何衝擊之下散架。


    段嶺開始懂了當年李漸鴻對自己寄予的期望,他叫自己為“陛下”,不是一句玩笑話,他是他黑暗裏的一盞燈,是他渡過茫茫長河的那艘船。父親此生隻能打仗,那是他的職責他的宿命,至死方休。


    而自己的職責,就在這裏,在紙上。


    “你總是看著他做什麽?”武獨的聲音突然從西北角響起。


    考生全部一頓,段嶺一怔,沒有人應答,也不知道武獨說的是誰。


    “再看他一眼。”武獨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內回蕩,“莫要怪我拔劍了。”


    所有人心髒狂跳,不知道會不會真的出現鄭彥口中的“血濺五步”,等了一會兒,武獨不再說話,眾人方繼續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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