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天憫人嗎。”段嶺歎了口氣,有時候他實在有點怨天尤人,怎麽到了自己手中,南陳的大好基業就被折騰成這樣呢?牧曠達雖然沒有說過,但彼此想必心知肚明,都存在著這個念頭。


    “大人?”費宏德在段嶺身邊說。


    段嶺看著城下的小孩,要求裨將吩咐衛兵先行放過,又叮囑過冬時須得派人巡邏,以免燒炭取暖時出事,回身朝費宏德說:“先生請,有要事相商。”


    段嶺與費宏德一路下了城門,鄭彥牽馬過來,段嶺卻擺手示意不用,想叫輛車給費宏德坐,費宏德卻說:“正想走走,大人,不如一起看看雪景如何?”


    段嶺忙點頭,答道:“正有此意。”


    鄴城較之剛來時的破敗,已好了許多,段嶺有點意外,問:“怎麽房子都補上了?”


    “校尉大人讓補的。”王鉦答道,“入冬前校尉親自帶領士兵,挨家挨戶檢查過一次,又讓嚴狄大人與屬下分頭出行,能幫補的全部補上,以免冬天凍死人。”


    段嶺點了點頭,王鉦說:“百姓們心裏都感激您與校尉大人。”


    “慚愧。”段嶺說,“我都不知道這件事呢,這太守當得渾渾噩噩的,光顧著自己的事了。”


    “大人從政數月,解決了錢糧之急,若非大人的炭與糧食,房子補得再好,也是無濟於事的。”孫廷說,“這是十年來鄴城過得最好的一個冬天了。”


    “可是還不夠。”段嶺想了想,說,“你看這些人,總要安頓的,到得開春,又是一樁難事。”


    段嶺與費宏德走在前,鄭彥隨侍,其餘人等識趣地跟在後頭。


    “我在想,天下為什麽變成這樣了。”段嶺朝費宏德說,“殿試那天,陛下出的題目是一道問策,當時果真太傻,居然會將天下出的事,單純地歸結於軍事與國土上,現在想來,陛下一定將我看作小孩兒。”


    鄭彥說:“能看到這點,已是非常不易,其實那次殿試,並無幾個人能有你這般深謀遠慮。”


    “但這絕不僅僅是國土的問題。”段嶺朝費宏德道,“或者說,北方胡虜南侵,隻是讓國內問題全麵爆發的一個關鍵點。”


    “不錯。”費宏德微笑著說,“大陳建國已有兩百餘年,已到了一個充滿驚險的轉捩點上,哪怕並無上梓之戰、元人南侵等一係列戰爭,也一定會有別的凶險發生。”


    “是的。”段嶺點頭,來鄴城的這些日子裏,他總是會思考,為什麽元人、遼人與漢人總是要打仗,若有一天不打仗,能不能變好。漸漸地,他終於明白了李衍秋出的殿試題目。


    事實上他與李衍秋的職責,比曆任帝君都要繁重。


    “大虞建國三百一十七年。”段嶺說,“後毀於匈奴南侵,中原戰火四起,各州割據,開國太|祖一統天下分崩格局,建我大陳。曆朝曆代,有三五百年終者,也有二三十年的短命皇朝,大家嘴上雖說著‘千秋萬世’,但各自心知肚明,這天底下,從來就沒有千秋萬世的朝廷。”


    這話實在是大逆不道,但從段嶺口中說出,卻是實情,且並無人能責備他。


    “殿下是個明白人。”費宏德笑道。


    “所以。”段嶺說,“我並不知道大陳的病,出在了何處,還請先生教我。”


    費宏德答道:“土地。大陳的問題,歸根結底仍是土地的問題,要讓這個龐大的國家重新恢複生機,再撐個幾十年,解決土地之爭,乃是當務之急。”


    段嶺道:“可我無法改革,如今大陳,是不能隨隨便便動的,一動起來,便會全盤崩潰。”


    費宏德說:“確實,除非將整個國家推翻,從頭來過,否則江南江北的士族,一聽見變法二字,便絕不會善罷甘休。曆朝曆代,凡是罔顧地方意願,決意進行變法的,絕無好結果。”


    段嶺沉默良久,不能進行狂風驟雨般的變法,又想改變這個國家,挽救它免於走向覆滅的命運,要如何是好?


    “我時常在想。”段嶺說,“如今遼國與大陳的衝突,已不如十餘年前激烈,耶律宗真在位之時,至少能確保十年內不開戰。而元人雖說喜好四處擄掠,隻要防範得當,終究有一天,戰爭都會結束。”


    “但哪怕不再打仗了,國內仍十分危險。”段嶺看著鄴城的百姓,冬日霧氣氤氳,這座城市經曆了將近半年的休養期,已逐漸恢複生機,道路兩側有商鋪開張,也逐漸形成了集市。


    “對此您有什麽想法呢?”費宏德說,“老夫走過許多地方,也與各國帝君、權臣談過,其實大家對未來,都並無一個確切的辦法。”


    “人生在世,不過是百年。”段嶺笑了笑,說,“能保住自己活著的一百年中不出岔子,便已是不易,身死後的天下該如何,沒有應對之策,倒也尋常。”


    費宏德也笑道:“所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正是如此。”


    段嶺說:“小時候讀《虞史》,見虞帝說,‘我要這天下,能有一種自行運轉的方式,就像一輛車,哪怕無人駕馭,也將沿著道路行走’。”


    “李慶成確實是雄才大略者。”費宏德答道,“終大虞一朝帝君之能,無出其右。”


    “但最後他沒有想到。”段嶺說,“國內盛世升平,到頭來竟是被外族入侵,擾得中原元氣大傷,最終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四分五裂之地。”


    費宏德沒有答話,隻是跟隨段嶺,在長街上慢慢地行走。


    “我倒是在想。”段嶺說,“有沒有一種辦法,能讓這個國家的財富、糧食,不那麽依賴於土地?”


    費宏德答道:“這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段嶺說:“土地,僅是溫飽需要,天下耕種者占七成,除了耕地出產糧食外,他們無事可做,且一輩子都被綁在土地上,就要受到士族與地主、豪強的欺淩,被朝廷收稅。”


    “正是。”費宏德說,“但不種地,您要他們怎麽辦?”


    “跟隨牧相學習政事時。”段嶺答道,“綜合曆年收成所得,我發現一個現象,許多時候,糧食都是夠吃的。四成人耕種,便可養活長江南北的大部分人。更多的人沒有土地,或是懶惰,或是想做工,卻無事可做,成為流民。”


    “這是一個方向。”費宏德說,“曾從史書上讀過,大虞盛世之時,工商業發展繁榮,中原江山穩定。但隻要有產出,就必定會有消耗,若無消耗,工、商這兩個行業,依舊難以立足。”


    “我們眼下就有好幾位鄰居。”段嶺說,“我覺得不妨試試,不如就以鄴城來試,費先生覺得如何?”


    費宏德笑了起來,答道:“甚好,待我前去起草提案,屆時供您過目。”


    段嶺說:“一起來吧,若能讓河北郡活過來,再慢慢地推廣到江南,過程必多阻礙,但隻要方向對了,應當沒有問題。”


    正好有近兩萬流民湧入了河北,段嶺要在明年一年之內,以河北的資源養活這多出來的兩萬餘人,與原本鄴城、河間兩地的住民,同時發展本地的工商業,盡量在離開之前,將河北郡盤活過來。


    晚飯前,段嶺又去城門看了一趟,流民正在進城,王鉦派人嚴加把守,分別安置在鄴城的舊城廢墟內,並設立了派糧點,與鄴城新城隔著一道城中內河,並派人看管巡邏,以防有不軌之徒在城中四處偷雞摸狗。


    流民身上有不少還是帶著錢的,段嶺便吩咐先以官價抵押,換糧給這些南下的老百姓,收了些鹿茸、人參等物。


    當夜,段嶺便與費宏德開始起草開春的一係列提案。若換個人,這個冬天貓個冬也就過去了,但段嶺不一樣。


    他不得不承認,跟隨牧曠達的那短短一年裏,自己學到了非常多的東西——治理一座城就像冶煉一把劍般,先做什麽,後做什麽,換了別的人來,毫無頭緒。但他段嶺就可以。


    先將預備事宜分發下去,根據土地賬目,實際統計開春可耕地麵積,預估產量,再以往年畝產劃三六九等田地。鄴城好就好在,耕地俱是官府的,並無士族把持,隻因當年遼國打了一場,元人又輪番來襲,地主們都席卷細軟,逃往南方去了。


    要夠吃,還得再開荒,於是要統籌田地,估測產量。除農業外,漁、林、果樹、麻、礦等產業也需非常複雜的統籌。


    費宏德則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開列出各國各地,足可支撐一城基礎的工業,包括加工、釀造、鍛冶、紡織、提煉、手工等等產業,幾乎是包羅萬有,並考慮地形地貌與原材料產地,開列了從高到底的優先順序。


    段嶺看到費宏德的報告時,不由得慶幸自己竟然有這麽一個智囊。費宏德也不貪圖錢財,錢夠用就行,吃也吃不了多少,偶爾與鄭彥小酌兩杯。段嶺甚至不知道怎麽謝他。


    不知不覺,武獨居然已去了十七天,已是臘月了,段嶺開始還在擔心,但中途一名淮陰軍給鄭彥捎信時,居然捎了一封武獨的家書回來,告知段嶺他正在一路南下,追查刺客的線索,順便辦點事。


    怎麽跑到淮陰去了?段嶺收到信後,才稍稍安心了些,也許是白虎堂之事未了,需要武獨去辦理。


    信上說,在段嶺生辰的那一天,他一定會及時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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