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時候回去?”段嶺問。


    他一邊擔心李衍秋,一邊又放不下鄴城,不知道鄴城如何了。


    “你吭聲就走。”武獨自然知道他成日裏操心河北郡,段嶺雖不想又與李衍秋分開,但現在李衍秋安全無事,自然該照著原來的計劃走,不能再出錯了。


    “郎俊俠呢?”段嶺又問。


    “也在姚府裏。”武獨說,“你要去看看他?”


    段嶺想了想,點了點頭,先前救駕有功,不知道能不能抵掉郎俊俠的死罪。每當想起他,段嶺的心情總是很複雜,掛念他,卻又不想去見他。


    郎俊俠並未入囚收押,而是在一個院裏晾衣服。段嶺走到院外,遠遠地朝裏頭看了眼,見郎俊俠似乎到了哪裏,都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樣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曬被子的時候曬被子,該燒水的時候燒水,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止步院前,郎俊俠背對著他,段嶺想說點什麽,卻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郎俊俠察覺到段嶺在他身後,側過頭看了眼,似乎也想說點什麽,也不知從何說起。


    “好點了?”段嶺問。


    “我沒受傷。”郎俊俠答道。


    “我說你中的毒。”段嶺說。


    郎俊俠想了想,點了點頭,“嗯”了聲。


    “你還是規規矩矩,跟著我四叔吧。”段嶺想了會兒,最後隻能這麽說,“別再折騰了。”


    郎俊俠注視著他,許久後開口答道:“好的。”


    武獨始終站在郎俊俠身後。不片刻,段嶺又問:“你有什麽要求嗎?”


    郎俊俠一怔,眉眼中帶著茫然。段嶺本想著郎俊俠會提出什麽交換條件,若是朝李衍秋提條件,李衍秋應當手起劍落,直接給他一劍。但若朝自己提條件,他還是會考慮的。


    郎俊俠經過了短暫的思考,說道:“什麽要求?不,沒有。”


    段嶺又說:“我會替你向四叔求情的,盡量還是……”


    段嶺頗有為難,畢竟這事不是他自己原諒了就算了的。還得考慮到大臣們的意見,要保住他的性命,就隻得先讓他立功。


    “你不想殺我嗎?”郎俊俠問。


    段嶺眉頭微蹙,隔著院門,卻不過去,站在門外說:“這和我想不想,沒有多少關係,你盡力戴罪立功吧,來日也好給你洗脫罪名。”


    “你不想殺我?”郎俊俠又問。


    段嶺注視著郎俊俠,忽然覺得他還是那樣,不知為何,他和自己記憶裏的郎俊俠沒有任何變化,往昔的郎俊俠眉眼間有種溫潤與鋒芒。而如今的他,依舊有這種意氣。


    這是段嶺一直不能理解的,他怔怔看著郎俊俠,稍稍歪著頭看他,努力地把他與記憶之中的那個郎俊俠做比較。按道理說,一個人,在經過了這麽多的挫敗,多少會有點頹意。


    那是種不得誌的感覺,是四處碰壁的無奈與煩躁,就像初初他與武獨相見之時,武獨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場。


    但郎俊俠沒有,他總是這樣,話很少,總是泰山崩於頂而不變色的感覺。


    “以後你就知道了。”段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地答道。


    郎俊俠有點出乎意料,笑了起來。段嶺正要轉身,與武獨一同離去,郎俊俠卻突然說:“我有要求,我想去萬光湖一趟。”


    “萬光湖是哪兒?”段嶺朝武獨問。


    “淮陰的一個地方。”武獨答道,“就在城裏。”


    段嶺本想說你要去就去唄,但想到郎俊俠應該是被禁足的,便道:“我找四叔說下,放你出去吧。”


    郎俊俠還沒回答,武獨便搭著段嶺的肩膀,轉身離開。


    “現在想起,我還犯了個錯。”路過長廊時,武獨忍不住開口說,“那天我顧著斷後,不知你給了他解藥,竟讓他與你、陛下一同行動,若出了什麽事,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沒有關係。”段嶺答道,“我覺得……他已經不再想殺我了,至少最近不會想動手。”


    事實上除了那一次在他身上用寂滅散之外,每次郎俊俠再見到他時,都沒有下手。但回到西川的那一天,他的記憶非常深刻,乃至於每次見到郎俊俠時,都不由自主地生出緊張感。


    段嶺到偏廳外去,門仍然關著——他們應該正在討論如何對付牧曠達。姚箏正站在門外偷聽,一見兩人,馬上站直了,躡手躡腳地要離開。


    武獨卻道:“見過郡主。”


    這話一出,廳內三人馬上被驚動,李瀟嚴厲的聲音在裏頭說:“箏兒?”


    段嶺不禁好笑,心想武獨也太賊了。姚箏隻得站著不動,李瀟推門出來看姚箏一眼,一臉怒意,斥責姚箏幾句,而後轉向段嶺,臉色緩和了些,問:“怎麽了?”


    “烏洛侯穆想出府,去萬光湖。”段嶺說,“我來找四叔求個情。”


    “你求的情。”李衍秋在裏頭答道,“便著落在你身上,讓他入夜前回來,也就是了。”


    段嶺便應了聲,與姚箏、武獨一同過了長廊,姚箏恨恨地看了武獨一眼。段嶺笑道:“表姐,你幫武獨看著烏洛侯穆?”


    姚箏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前去僻院內找郎俊俠。


    段嶺伸了個懶腰,無奈地看著武獨,武獨卻笑了起來。


    “我們也去走走吧。”武獨說。


    “晚上吃飯時,一定得說清楚。”段嶺答道,“不能再耽擱了,明天一早就回鄴城。”


    武獨點了點頭,與段嶺攜手出府去。這幾日淮陰全城入冬,空中飄著細雪,湖水卻沒有結冰,也不似北方一到冬天,屋簷下掛滿冰棱。武獨騎馬帶著段嶺過長街去,到得市集上時,便牽著馬,並肩而行。


    南方的冬天雖一樣地下雪,卻有種奇特的暖意,路邊炭火的氣息,道上濕漉漉的水汽,雪一落到地麵,便悄無聲息地化了。武獨沿街買了些小食,炸魚炸蝦,以竹簽穿起來的鹵鵪鶉蛋,拿在手中邊走邊吃。


    “喜歡這兒嗎?”武獨問。


    “真美。”段嶺站在萬光湖畔,麵對湖中紛紛揚揚的細雪,點起湖水片片漣漪,湖麵封不了凍,水卻已有些稠了,雪花便粘在湖麵上,許久才化進湖裏。


    “若能在這兒住三年。”段嶺說,“人生就美滿了,可我還是惦記著鄴城。”


    “老爺答應過,要帶你去天涯海角,每個地方都去的。”武獨說,“讓你來玩,你又掛念家裏。”


    段嶺這才想起,那天於白虎堂所在的山裏,兩人定情時武獨便是這麽說的,沒想到過了這麽久,武獨居然還一直記得。


    “我從岷山下來的那年,一路進江州,鄭彥還邀我來淮陰做客。但也是那年,北方戰報頻傳,顧不得欣賞景色,便忙著往中原去,馳援師父與師娘。”武獨說,“十年前孤身一人,在湖邊兜兜轉轉,沒什麽意思,幾年裏一直想帶你過來。”


    湖麵上傳來歌聲,有畫舫穿梭來去,段嶺答道:“咱們還有許多地方沒去呢。”


    “嗯。”武獨出神地說,“隻怕進了宮去,就沒這麽容易偷溜出來了,走,找個畫舫,上去坐坐。”


    畫舫原本是在碼頭停靠上客,武獨卻在橋中間,直接瞅準一艘,抱著段嶺呼啦啦飛身上去。


    段嶺登時哭笑不得,兩人一躍下畫舫,上頭便有人驚慌大喊,以為來了刺客,武獨卻扔出一錠銀子,“當”地打在櫃台上。


    “請你們喝酒。”武獨說,“還有雅座麽?”


    “當真是亂來。”段嶺忙給客人們道歉。武獨卻把他拖著去雅座,說:“都是你家的,船也是你的,跟他們客氣什麽?”


    段嶺:“……”


    不片刻,畫舫上便又安靜下來,一片祥和氣氛,畫舫一樓琴聲叮咚作響,小二上了溫過的酒與菜。武獨便一手摟著段嶺,倚在屏風後的榻上喝酒,彼此依偎在一處,蓋了毯子,觀賞湖景,當真賞心悅目。


    “要給老爺唱曲兒麽?”段嶺笑道。


    武獨喝得有點醉意,手指勾了勾段嶺的下巴,把他緊緊抱在懷裏,生怕被人搶了一般。


    “山兒,你長大了。”武獨說。


    那句話令段嶺心裏最柔軟之處為之一動,想起三年前被武獨帶回家的時候,確實不一樣了。


    “你總是把我當小孩兒。”段嶺靠在武獨身前,麵朝漫天飛雪的萬光湖。


    武獨從背後環抱著段嶺,帶著酒氣的唇在他耳朵上蹭來蹭去,低聲道:“不想你長大,我也一般的不會就這麽老了。”


    段嶺抓著武獨的手腕,轉身趴在他懷中,側頭親吻他的唇。武獨喝了口酒,渡了點酒過來,二人唇舌正纏綿旖旎時,畫舫漸漸靠岸,有客人紛紛下船去,碼頭上亦有人登上船來。


    姚箏的聲音在屏風外響起,說:“這一到冬天,遊湖的畫舫上都沒人了。”


    “兩位裏邊請。”小二的聲音說道。


    段嶺正要與武獨分開,武獨卻不放手,摟著他仍意猶未盡地親嘴。


    “不管他們。”武獨嘴唇動了動,低聲道。


    郎俊俠收了傘,與姚箏一同上畫舫來。姚箏隨處看了看,說:“就這兒吧。”


    姚箏與郎俊俠選了臨湖的一樓雅間,恰好就在武獨與段嶺所在之處的下麵。郎俊俠抬起一腳,側倚在欄前朝外打量,漫不經心地說:“興許這是此生最後一次來萬光湖了。”


    段嶺與武獨亦靠在欄前,聽著下麵的對答。


    “說什麽話呢。”姚箏說,“四舅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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