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牧府守衛森嚴,卻全都集中在擺宴的花園裏,東邊長廊中連個家丁也沒有。風過長廊,風鈴便響起叮叮當當的輕微聲音,桂花香氣傳來,恍若隔世。


    段嶺已無暇欣賞美景,沿著長廊匆匆而過,轉過拐角時,險些撞上一人,發現居然是郎俊俠!


    兩人碰了個正著,郎俊俠未換衣服,顯然是與蔡閆離開後,又匆匆趕回。段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如果這時郎俊俠出手殺自己,一切就都付諸東流。


    “你在這裏做什麽?”郎俊俠問。


    “找東西。”段嶺答道。


    郎俊俠並未完全知道他的計劃,沉默看著段嶺。


    段嶺反問道:“你怎麽又回來了?”


    郎俊俠答道:“蔡閆意識到露餡了,在馬車上與馮鐸商議後,派我過來,設法竊聽他們走後,牧相與其餘人的談話。武獨還在花園裏?”


    “嗯。”段嶺沉默片刻,意識到這是個假傳消息的好機會,遂道:“待會兒我教你回去怎麽與他說。”


    “嗯。”郎俊俠眼裏帶著笑意,打量段嶺。


    兩人麵對麵站了一會兒,段嶺想起錢七,想起那個風雪夜,想起那碗餛飩,想起後來段家死去的那些人……


    “你為什麽殺了段家滿門?”段嶺問。


    “我沒有殺段家滿門,你不是還活著嗎?你恨他們嗎?”郎俊俠不僅沒有回答段嶺的問題,反而認認真真地問道。


    “你……”


    也許換個人問,段嶺也一樣會認真地告訴他,但隻有郎俊俠問時,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知道你不會恨他們。”郎俊俠說,“你向來就是這樣,連我也能原諒,你不會恨別的人的。”


    “我可還沒原諒你呢。”段嶺答道。


    郎俊俠靜靜地看著段嶺。


    “你不原諒我,正證明了你會一直記得我。”郎俊俠說,“這也是好的。”


    段嶺答道:“算了,我什麽都是你教的,說不過你。”


    那一刻,段嶺心中湧起突如其來的傷心,他是真的希望郎俊俠能陪著自己。他對他沒有像對武獨一樣充滿渴望的愛與熾烈的迷戀,卻有種異於尋常的仰慕。曾經他隻要看到郎俊俠,便會覺得安心,不再孤獨。


    但那些信任已煙消雲散,且永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直到此刻,段嶺才逐漸發現,有些東西,仿佛與生俱來,乃是一個人的天性,譬如說他從小就學會了坦然地去接受許多事,但他心裏始終無法去坦然麵對的,隻有麵前的這個人。


    “我以為我什麽都沒有教給你。”郎俊俠說,“看上去,你也並未學到我的什麽。”


    “你教給我無所謂。”段嶺答道,“什麽都無所謂,愛恨無謂,是非無謂,哪怕是現在,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你心裏,就沒有真正在乎的東西麽?”


    郎俊俠說:“你不是要來找東西的嗎?站著說了這麽久,不怕耽誤時間?”


    段嶺想起自己的任務,歎了口氣,說:“你去偷聽你的吧。”


    段嶺與郎俊俠擦肩而過,段嶺走向丞相府東邊的書閣,郎俊俠卻側身,跟著段嶺,一路穿過走廊。


    “你不去聽聽他們說什麽?”段嶺壓低了聲音,卻不回頭,走在郎俊俠的前麵。


    “沒有興趣。”郎俊俠答道。


    “不要跟著我。”段嶺說。


    郎俊俠沒有回答,隻是一直跟在段嶺身後,段嶺也不堅持。來到書閣前,底下有一道柵欄鎖著。


    “找什麽?”郎俊俠問。


    段嶺沒有回答,從柵欄上翻了過去。郎俊俠踩著欄杆,兩步翻上二樓。兩人從書閣上朝西邊望去,隻見花園中燈火燦爛,光影交錯,隻未聞談笑聲。


    “他們還在談。”段嶺說,“我要找幾封信作為證據。”


    “最後昌流君帶著錢七,沿落雁城中的一門逃出。”武獨又說,“而我與王山,保護遼帝耶律宗真,沿另一門逃出。昌流君回往江州,王山與布兒赤金拔都在潯水中央歃盟,約定三年之後,再決一勝負。”


    花園內,武獨雲淡風輕地講述了如何與段嶺北上,往黑山穀伐木,再遇見長聘,繼而一路找到錢七。隻是隱去了段嶺發現錢七的過程,改為四處打聽,從流民口中知道了他的下落。


    此事太過令人震驚,乃至眾人久久沒有反應過來。


    “那麽你當初,為何又會認錯?”謝宥沉聲道。


    “我奉趙奎之命前去刺殺烏洛侯穆,尋找北良王世子下落。”武獨答道,“我在上京名堂中發現了一個小孩,身上帶著烏洛侯穆給他的鮮卑糕點。其時鮮卑早已亡國,隻有少數遺民知道這糕點的做法,烏洛侯穆就是其中一個。”


    “於是我想當然地以為,那孩子是由他保護著的。”武獨說,“是以出手試探,但烏洛侯穆竟是不顧他的性命,與我換了一劍。其後我常常想起,對此的解釋隻有烏洛侯穆寡情薄義,連世子亦可犧牲。但後來想想,又覺不像,此處實在是自相矛盾……”


    牧曠達答道:“我也正是因此,才生出證偽的念頭。武獨這話,各位大人,連同逝去的陛下,都已經聽過了許多次。”


    當年武獨確實把自己刺殺“太子”的每一個細節都翻來覆去、不厭其煩地說了許多次,眾人都聽得快會背了。


    “這樣一來,我們又回到了原先的問題上。”蘇閥說,“這個若是假的,那真正的太子在哪裏?”


    沒有人說話,武獨看了一眼姚複。姚複眯起眼,極其輕微地搖頭,示意他什麽都不要說,現在不是最好的時候,不宜再追加任何內容了。


    韓濱說:“上京一戰後,城內實在太亂,幾次想救亦有不及,已無法再找他的下落了。”


    牧曠達說:“可能隻有一個——若能找到真的,烏洛侯穆也不會冒著這天下之大不韙,找個假貨前來冒充。”


    “且莫要這麽快下定論。”蘇閥說,“憑著這麽一個老頭兒的一麵之詞,就能確定是假的了?”


    牧曠達答道:“在我心裏,這位殿下從未真過,還是當年陛下下令,勒令朝野之中此事不得再提,方壓下了疑惑,如今既然禁令已歿……”


    謝宥說:“牧相,你這話什麽意思?”


    牧曠達答道:“謝將軍,我大陳治國,向來民論開放,言無不忌,文人議政,尚未有因言獲罪的先例,


    武獨說:“還有許多辦法,我想我們首先要猜測,這位殿下與真正的那位殿下,是什麽關係,為什麽會跟著烏洛侯穆回來,如何會得知先帝的那些事,畢竟根據烏洛侯穆自己的交代,他有將近兩年的時間不在先帝身邊,而是回到了南方。這一點,諸位大人當年也是查證過的。”


    郎俊俠被李漸鴻派回西川,當年趙奎謀反時,這事兒大夥兒幾乎都知道,這兩年的時光,“太子”一直跟在李漸鴻身邊,學會了山河劍法,並對那些日子裏發生的事了若指掌,這也成為當初證真的力證。


    畢竟舉國上下,唯一會山河劍法的就隻有三個人——李漸鴻、李衍秋與武獨。而武獨學到的還不是劍,隻是掌。


    “山河劍法若隻是看著學,是沒有用的。”這時候,姚複開口道,“隻會劍法,不會心法,空有招式而已。這位殿下不管是真是假,一手劍法定是先帝親自所授,因為隻有親授之時,方配合心法習練。他既跟隨先帝學劍,對先帝的口吻、脾性有所了解,便不奇怪。”


    姚複雖然沒有表態,也僅僅是說出了自己的疑惑,話裏卻帶著話,將思路朝太子的身份上引,隱約已透露出存疑的意思來。


    武獨點頭道:“正是如此,我們不妨假設,真正的太子在名堂中就學時有一位好友,這位好友與他曾經形影不離,乃至烏洛侯穆親手做的糕點,也有他的一份。後麵更成為殿下的陪練,與他一起習練山河劍,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這……”蘇閥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皺眉道,“這也太荒謬了!既有此推斷,為何不早說?!”


    牧曠達答道:“在未曾見到錢七時,本相亦無法論證,今天殿下的反應,諸位也都看到了,問什麽什麽答不上來,想必當年真正的殿下,並未與如今的太子好到無話不談的地步,還記得那年問及太子身世時,烏洛侯穆怎麽說的麽?”


    謝宥答道:“烏洛侯穆說,他從上梓帶出殿下,一路北上,途中教他對段家之事閉口不談,以免招來有心人揣測。殿下也提到,那時年紀太小,許多事,早已記不得了,隻知當年的王妃因難產而死,自己就在段家等候父親的到來。”


    “但是烏洛侯穆帶走殿下後,便殺光段家之人,並放了一把火。”牧曠達說,“這又怎麽解釋?當年陛下甚至動過去上梓潯陽找段家人過來指認的念頭,最後可是被蘇大學士給勸住的。”


    蘇閥怒道:“牧相,上梓已非我大陳地界,當年連遷墓一事,亦無法成行。當初我這麽說,可是……”


    “我有一辦法。”一個年輕的聲音說,居然是牧曠達一側的黃堅。


    先前內閣大學士、鎮國將軍、征北軍統帥、淮陰侯、丞相五人對話,場內無人敢插嘴,這時候居然是黃堅開口。


    “說。”牧曠達示意道。


    “方才聽來。”黃堅仍有些緊張,說,“推得一事,若有謬處,還請校尉大人指教。”


    “你說。”武獨示意道。


    黃堅說:“我這辦法,簡單直接,可證太子身份,但需要幾位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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