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不用,阿澤,看著你的臉,我就不會覺得痛苦了。”陸梟眯著眼睛笑道。“……真是太不巧了,看到你的臉,我隻想吐血。”紀澤輕鬆地回道。隻是手下的動作不輕鬆,他盡量抑製著顫抖將傷口再度劃拉開來,而陸梟肌肉勻稱修長的大腿繃得很緊,即使此刻紀澤沒有看到他的神情,也能感受到陸梟身上的劇烈疼痛。紀澤加快手上的動作,刀子一探,碰到一個金屬樣的東西,一挖,一扣,盡量迅速地將彈殼挑了出來。中彈處再度鮮血淋漓,好在彈殼帶著陸梟的血終於是被取了出來,萬幸的是,沒有深入骨頭,紀澤才取得這麽順利和簡單。饒是如此,陸梟扶著自己肩膀的手在動作的那一瞬緊緊地捏了一下自己,顫抖從他一向穩重的身形傳來,讓紀澤不禁心頭亂跳。再看陸梟時,他麵上又恢複了平靜,隻是冷汗和蒼白的臉色依舊。小心翼翼地將雲南白藥粉灑在傷口處,再用繃帶包紮好,總算是完成了任務。不過紀澤再一次感歎陸梟還是真膽大心細,帶的東西不多,但絕對有用。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要減輕傷口處仍在發作的劇痛,陸梟捂著臉,喃喃自語般開口說道,“天,這可真是我長到三十歲來第二痛的經曆。”他陸大少爺看起來精明強悍,說起來還真是好吃好喝伺候長大的,怎麽說都是陸升的獨子,再怎麽精英訓練也沒怎麽吃過苦。紀澤索性拿出背包裏的軍用鋼盔,稍微鼓搗了下,將一個鋼盔變成了鋼鍋,架在火上。又將河裏取來的水倒好,準備燒點熱水。別的不說,現在陸梟的確是需要補充一些幹淨的水。聽見靠在那裏的人喃喃自語,想到陸梟平時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舉動,覺得這個人真是又可憐又好笑。“那第一次是什麽?”紀澤一邊往火裏添樹枝,一邊問道。“十五歲那年,我母親得癌症死了,我陪在醫院裏整整一個夏天,她最後握著我的手再也沒睜開眼睛,真疼啊”,陸梟漂亮的碧色眼睛望著遠處,仿佛有些沉重的回憶掙脫夜色而出。“第一次知道心痛是什麽感覺。”陸梟又歎了口氣說道。要說這世界上有人值得他全心溫柔以待,那就是他那個美麗有才華的母親,和眼前的這個警察。“阿澤,我媽媽要是見到你,也一定會很喜歡的。”陸梟將視線落在紀澤身上說道。紀澤撥弄著火,樹枝被燒著,發出“啪嗤啪嗤”,偶爾迸射著火花。他低頭盯著眼前的篝火,並沒有接陸梟的話。在經曆這麽一係列緊張又危險的事件後,又聽到陸梟回憶起自己的母親,他突然覺得有些疲憊。身體的累倒是其次,心裏的累,會讓人漸漸失去繼續走下去的動力。陸梟見紀澤隻是默默地盯著,卻是目無焦點,手裏也是有一下沒一下的劃拉著,於是提高聲音問道,“阿澤,怎麽了?想什麽呢?”“你媽媽一定是個溫柔又開明的人”,紀澤突然說道,“但是,要是我媽知道了我跟你在一起,一定會把你兩條腿都打斷,然後再打斷我的。”兩個人靠在一起,漫無目的地聊天著。紀澤說起自己的小時候,媽媽嚴肅又凶悍,最反感的事情恰恰就是爸爸的同事說要讓自己也當個小警察,每每有人提到這個,她都會惡狠狠訓斥——什麽警察!不顧家又辛苦,小澤是要好好讀書念大學的!你們都不要給我搗亂!她是那樣地希望自己按著所有普通中國孩子的路一樣成長,念幼兒園,上課外興趣班,再上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幾點念書,幾點午睡,幾點吃飯,幾點喝牛奶都有嚴格的時間表。當陸梟聽到紀澤說他連上個廁所都有時間控製的時候,驚詫道,“你媽媽真是——太嚴母形象了吧。”於是,他都能想象出紀澤當年絕對是個標準的媽咪寶貝,一聲不吭地照做他媽媽布置下的所有任務。“那後來呢,阿澤,你怎麽會選了一條最不可能的路?”陸梟動了動,調整了下自己攤在地上快要麻掉的大腿,然後索性靠在紀澤身上。即使經過一個晚上的奔波,陸梟依舊能夠嗅到發間身上,紀澤特有的草木清香的味道。從那個冬天,到現在,一直沒變。“七歲那年,我和媽媽被報複的搶匪綁架,媽媽死了,我活下來。”在久久的沉默之後,紀澤清亮的聲音帶著一絲幹澀暗沉說道。像是連貫的動作突然被打斷,突兀又尷尬。陸梟讓自己的身體盡量貼著紀澤,仿佛想要給他力量一般,緊緊地靠著。他一直知道紀澤在很小的家庭就有變故,隻是沒想到是這樣的,比起生病死去,因為遭受如此突如其來的人禍,更讓人難以接受。他終於明白了,這個傻小子的執著天真的夢想是哪裏來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同外人說起過這件事情,這是紀澤一直深埋在心底的事情,因為那個時候,要不是他軟弱地在逃跑時被人發現,他媽媽也不會為了保護他被人一槍打死。那個永遠對他嚴肅嚴厲,其實是保護欲過於強盛的母親,再也沒有跟他一起回家,監督他念書做作業喝牛奶睡覺。而今是活生生地又一次揭開了瘡疤,想到要是媽媽還活著,她肯定會像自己說的那樣將陸梟打斷腿趕出門。又詭異地聯想到陸梟被人趕得灰頭土臉,就像小時候被欺負,老媽帶著自己上門說理時候將那個小朋友斥責到哭的樣子,紀澤居然好心情地笑了。“誒,陸梟,我媽,是會真的把你趕跑的。”紀澤推了推蹭在自己身上的那個腦袋說道。“不會,我肯定會求得嶽母大人諒解的。”陸梟很是無恥地一把抱住紀澤,然後很是自信地接道。……誰是你嶽母,你是誰女婿了……紀澤腹誹。晨光已經漸露,熹微淺淺,天幕像蒙著一層藍灰色的玻璃,正等待著日出破曉的那一刻。周圍是帶著晶瑩露珠的濕潤,清晨的泥土香,草木香,混雜著鳥叫蟲鳴,這是神秘的金三角叢林的早晨。兩個人忙活了一晚上,終於是有機會喘口氣,迷迷糊糊地相互依靠著,閉目養神。陸梟靠在紀澤身上,突然睜開眼睛說道,“阿澤,從這裏往北走,最多兩天,就可以到緬甸和雲南的邊界。”紀澤累得閉目養神,不過極度的緊張疲憊之後,他倒是怎麽也睡不著,何況一整夜擔心自己身上的這個人會傷口感染,更是不敢睡覺。“陸梟,我們要沿著這條路回國?”紀澤問道。陸梟似下了決心般,溫柔如水的眼神在紀澤一大早懵懵懂懂的臉上一轉,說道,“不是我們,是你。”他的確是有種被拋棄了的感覺,但是更是因為陸梟又將他打算甩在自己身後而感到慍怒,於是沉聲問道,“怎麽,陸大少,你這是打算過河拆橋,把我甩掉了?”原本就漆黑的眸子因為突起的情緒更是黑到深重。看得陸梟心頭一顫,他可以不可以理解為,阿澤也是,已經喜歡自己到無法自拔。輕輕摸了摸紀澤的頭發,陸梟道,“阿澤,跟著我,起碼還有十幾天的苦要吃,我沒辦法從雲南入境,那邊查得很嚴,但是你可以。我有可能要經過泰國到越南,或者是直接從老撾取道到達越南,在那裏休整一下後,從廣西進去。”見紀澤仍是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陸梟歎了口氣繼續說道,“若是如此,真的會比較辛苦,但是阿澤,你不是一直想回去當警察麽,你可以直接報上你的身份,直接回國。”紀澤冷冷地說道,“於是,你打算拖著你這條殘腿,一個人挪到越南然後回國去?我紀澤是個軟弱到隻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小警察?陸梟,你太小看人。”第61章 …陸梟看了眼自己所謂的“殘腿”,昨晚上被細心的紀澤很是小心翼翼地處理地很好,即便是最後打結時也是怕弄疼自己力度適中地試了又試。他仍然還記得紀澤的手指隔著一層繃帶輕輕動作所帶來的馬癢感覺。坐直了身子,陸梟原本早起時慵懶的神色已被卸下,伸手一把摟過紀澤,“阿澤,我知道你是個能夠同甘共苦的人,但是,你還不知道我的性格麽?我不願你吃苦,哪怕是一點點。對於把你牽扯到這個局來,我也很不願意。但是總算,把張啟威挖掉,足夠我老爸頭疼一段時間了。而且,至少在好幾年內,我們家再也不會有海洛因的生意,昨晚那麽一鬧,我想,沒有人再敢供貨給陸家。”原本想要推開陸梟的紀澤,在聽到最後後麵一段話時,詫異不已地緊緊盯著陸梟在晨光下顏色愈發淺的眸子,肅然問道,“陸梟,你到底打算幹嘛?”他有點不是很確定,他既怕陸梟給的是自己心裏越來越明晰的答案,又怕不是。無論哪一種,自己都會陷入兩難的境地。紀澤冷笑,“那麽,陸大少,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在一起了麽?你的家庭事業,我也有我的家庭事業。我們隻是在特定的環境和關係下走到一起,一旦這種關係結束,你繼續做你的陸氏集團繼承人,我要回去當我的小警察。”陸梟嘴角一彎,無聲一笑,“阿澤,你也說我們同甘共苦,這麽一路走來,難道你還不知道麽?我知道你絕對不會為了我放棄你的職業,我也不能一下子全部放棄。我說過,這個世界,有白必然有黑,有正義必然有邪惡,二者相互製衡。我隻是想告訴你,我會一點一點放棄我身上你所厭惡的部分,比如毒品。”“不是想要洗心革麵就可以的,你從前的犯罪記錄都在,販毒走私殺人,越貨,你陸梟真是少一件沒幹都沒有……”說道殺人之時,紀澤聲音頓了頓,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平靜安寧的海上月夜,徐徐海風,融融月色,當真是童話一般的境界,發生的卻是最殘酷的事情。槍響之後,陳實轟然倒地,紀澤隻覺得腦子裏緊緊繃著的一個筋都斷掉,隻有槍響和倒下去的那一瞬間,像電影慢鏡頭一樣回放。這是他心裏永遠埋著的一根刺,一根陸梟陰狠殘忍種下的刺。本就是觀察力敏銳心思深沉的陸梟,又同紀澤相處了這麽長一段時間,他當然知道紀澤心裏的這一個大疙瘩,但是現在陸梟並不想說些什麽,不是他懶得理睬,而是沒必要。瞄了一眼麵色不鬱的紀澤,陸梟長長歎了口氣,“阿澤,我那麽做必定是有我的道理,到時候,你就會明白了。”雖然陸梟一再表示,自己真的是希望紀澤能夠盡快回去,沒有必要跟著自己長途跋涉吃苦,何況,現在就是陸梟本人也沒什麽好條件,這可不是倆人甜蜜的東南亞旅行,而是逃命。勸到最後,紀澤仍是不為所動,他聽完了隻是默默地將頭一扭,墨色的眼睛忽地望向綠色招搖的草甸子,一浪又一浪,在早晨清新的陽關裏起舞,映襯著緬甸高遠透明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