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灑清輝,滿地霜白,而地牢中仍舊陰暗潮濕,半絲光亮也透不進去。


    漆黑囚室的角落裏匍匐著一個東西,氣息微弱,偶爾顫動一下,才能勉強辨認出是人形,長發淩亂糾纏地披在他身上,遮擋住了麵容。


    青石的門轟隆著被推開,光鋪天蓋地地傾泄進來,刺得他猛地一抖,更深地埋起了頭。隻是來人並不容他躲藏,不輕不重地敲了敲粗圓的鐵欄,叫了聲他的名字:


    “洛辛。”


    他遲緩地抬起頭來,臉色青白,瘦的已經看不出先前圓臉的痕跡,麵骨嶙峋地突著,像是會把那層薄薄的皮也割開,似鬼非人的模樣。喉中咕噥良久,洛辛才勉強發出兩聲含糊音節,“……王爺。”


    西陵王李承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問道:“想起來了嗎,兵符在哪兒?”


    “不會……給你的……”洛辛氣息奄奄,“……再問……多少次,……也一樣。”


    “你遲早要交出來的。”李承化不減笑意,“那本兵書是楚明允給你的?我看過了,他批注寫的真好,你學的也不錯,那天突圍得實在是精彩。”


    洛辛木然不做聲。


    李承化歎了聲氣,跟老友敘舊般的語氣,“你那支隊伍在山裏呆得很好,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圍起來免得叫你們跑了。可是你也該清楚,這一個多月就差不多是極限了。洛辛啊,夏天就要過去了,秋天會落葉,還能那麽隱蔽嗎?即使還能撐,那冬天來了呢,天氣可是很冷的,何況吃的喝的全都沒有了,你們就隻能死在山上了。”


    “四季交替是很快的,就跟人生一樣,數十年眨眼就過去了。忠臣還是叛徒,誰還會去在意呢?”李承化看著洛辛,“你說呢?”


    “……不是。”低得近乎聽不清的聲音。


    “難怪蘇世譽能看中你,真是跟他一樣的固執。”李承化笑道,“可是你在別人眼裏已經是叛徒了。”


    “你和叛黨一起沒了下落,讓朝廷的援軍不見了,長安城裏的人都在咒罵你,禦史大夫和太尉親自來了淮南,就是為了查處捉拿你。隻有你,還在這裏可憐兮兮的忠誠,忠誠給誰看呢?”


    洛辛抖了抖,閉上了眼,字字維艱,“蘇大人……對我有恩,……楚大人,是我……敬佩的……我,國家……不會……”他身體猛地痙攣般顫抖起來,手指在地上緊摳出道道血痕,隻能發出破碎壓抑的呻.吟,痛苦不堪。


    李承化抬了抬手,有人將牢門打開,“看來是藥效過了,”他拿出一個瓷瓶,拔出瓶塞,慢慢地晃了晃,“想要嗎?”


    洛辛猛撲上來,鐵鏈聲嘩啦巨響,他生生被扯住跌回在地上,竭力伸長了手,神情近乎癲狂,“我……給我!……快給我!”


    “兵符在哪兒?”李承化沉聲問。


    伸出的那隻手青筋暴突,不住顫抖著,洛辛趴在地上,大口喘息著,剩那一絲神智也倔強地搖頭,“你……找不到的……永遠……放棄吧……”


    手腕輕抖,瓷瓶中白色粉末細細飄灑下來,落在泥塵裏結霜一般。


    洛辛顫抖得愈發厲害,一雙眼不由自主地緊盯著那層粉末,看得見,卻夠不到,神情痛苦到幾欲崩潰,喉中聲響如困獸嗚咽般淒厲。


    李承化看著瓷瓶,“還沒認清情況嗎,洛辛,你現在隻能聽從我的了。”他耐心勸道,“你尊敬的蘇大人已經把淮南的罌粟都燒光了,現在也隻有我手上還剩了些,離開了我,你就會一直是這個模樣,你是活不下去的。”


    沒有應答聲,洛辛低著頭,竟然張口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臂,鮮血滿溢,流淌滿了他整隻手,襯得他如今這個模樣分外可怖。


    李承化看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轉身離去,“再熬他幾天看看。”隨手把瓶子扔到了他麵前,白色粉末隨之灑了滿地,厚重石門重又合上,一片黑暗。


    洛辛撲了上去,抓起地上的粉末就拚命往嘴裏塞,不管裏麵混雜的滿是泥塵,也不管自己滿口腥濃鮮血。大把抓起,囫圇吞下,嗓子裏磨礪刀割般的疼,他毫無感覺一般地重複著吃下的動作,不知足足過了多久,他的動作緩緩慢了下來,終於停滯下來。


    洛辛捂著嘴呆坐良久,眼眶裏忽然凝出點點晶亮,淚就滾落了下來。


    夜已過三更,李承化疲憊地揉了揉額頭,穿過回廊推開書房門,卻意外地看見房中早已筆直地站了個人,“徹兒?”


    李徹慢慢抬起頭,聲音沙啞,“父親。”


    李承化皺緊了眉,回頭示意隨從退下,這才將視線落回他身上,“怎麽跑回來了,你喝酒了?”


    “父親,靜姝在哪裏?”李徹道,“我想見見她。”


    李承化神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隨即掩蓋過去,“兒女情長,該是時候我自然會讓你們見麵。你現在這是什麽樣子,傷才剛好,就喝那麽多酒……”


    “靜姝死了,是嗎?”李徹低聲道,“她早就死了。”


    李承化沉默了,來回踱步後又坐回位上,才出聲道:“是。”


    “……為什麽?”聲線微微顫抖,李徹抬眼直視著他,“您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她的!”


    “徹兒,你這是什麽意思?”李承化變了臉色。


    “為什麽連她也要殺呢?我知道父親心狠,從不顧及手段,可是我以為您起碼會遵守對我的承諾……”


    “你這是什麽話?”李承化微惱,“我什麽時候殺她了,我根本就沒下過那種命令。”


    “那您為什麽要隱瞞靜姝的死訊呢?”李徹看著他。


    “我……”他頓時張口結舌,轉而徹底惱怒了,“好,好,即使是我殺的又怎麽樣,你就為了這麽一個女人就什麽都不管的跑回來質問我?質問你的父親?”


    李徹身形顫了顫,垂眼沉默良久,“靜姝的屍骨呢?”


    “沒有屍骨,誰知道死在哪兒了。一個女人罷了,你想要我還能給你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徹兒,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你還能為她毀了大業不成?”


    李徹看著他,默不作聲。李承化心頭猛地一抖,起身走到他麵前,“徹兒,你要清楚我們這麽辛苦謀的是什麽,同樣都是李姓一族,憑什麽我們就要屈居人下?這些年來,我苦心經營籌謀這些,耗費了多少財力和精力,花了多大的力氣去討好誘導淮南王一死來給我們鋪路,又費了多少心血去匈奴那個鬼地方跟蠻人講道理,你知道的,我辛苦了多久才好不容易得出今日這個局麵。”


    “父親……”


    “徹兒,父親已經年邁了,你是我的兒子,等到我們大業已成,到那時候這一切,這江山,就都是你的了,你可要比李延貞那個廢物強得多啊!”李承化急切道。


    然而李徹深吸了口氣,有些哽咽地輕聲開口,“孩兒知道自己總是讓父親失望,可是我不管怎麽努力,都還是沒有父親的胸襟和野心。我不想要江山,我隻想要靜姝。”


    茶杯‘啪’地一聲被狠狠擲在地上,四分五裂,李承化氣得不禁發抖,“李徹!”他直指著李徹,“我不管你怎麽想,你隻要記住,那個女人已經死了,死得幹幹淨淨,給我收起你這副窩囊樣子。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聽你提起那個女人一次!”他拂袖而去,重重地摔上了房門。


    一室寂靜,李徹指尖動了動,摸到袖中一個細長圓滑的物什,染著他的體溫,又似乎染了淡淡的脂粉香氣。他不需看,他知道那是支彤管。


    斯人已去,留物尚在。


    那日李徹接過這支彤管,卻隻看著她笑,明知故問,“你為什麽送我這個?”


    靜姝抿唇,隻笑不答。


    “你去讀了那首詩?那你知不知道那詩什麽意思?”他又問。


    靜姝便低下了頭,臉上緋紅,仍不說話隻是笑意深了。李徹也笑,不追問了。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躑躅。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是相思詩。


    李徹緩緩委頓於地,捂住了臉,壓抑著終於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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