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幹淨的畫筆,有粗有細,有長有短,整齊地排列在攤開的布包上,一旁還有各色的胭脂水粉,裝在精巧細致的胭脂盒中。


    拿著畫筆細細描摹的是一名女子,不過二十歲出頭,漾著桃花般的笑臉,正細細端詳著自己手下在描摹的這個“作品”,彷佛她在畫的是一幅即將呈交禦覽的絕世珍品,但實際上,她畫的是——死人。


    一個昨夜剛剛去世的老婦人,滿臉的皺紋和已經青灰色的麵容,讓旁人看了不禁從心底發寒,她卻始終麵帶微笑地為老婦人化妝,就好像老婦人還有生命一樣。


    “大娘,我現在給你塗的是琉璃齋的脂粉,這種粉塗在臉上不會太黏膩,也不會掉渣,宮很多嬪妃都會用到呢……您的眉毛好久沒有修剪了,我幫您修剪一下,就剪成連雲入鬢式好不好?會顯得精神一些,但是您可不要現在睜開眼嚇我啊,否則眉毛會被剪壞的。”


    她叨叨念念說著話,手下靈巧迅速地為老婦人上妝,在將胭脂也塗抹勻實後將畫筆放下,她拿出一支玉梳,輕手輕腳地為老婦人梳理著頭發。


    “我聽我娘說啊,死時用玉梳梳頭,到了閻王爺那會顯得體麵些,下輩子閻王爺會讓您托生到一個好人家。您若是真的投胎到了好人家,可千萬別忘了是我為您梳的頭,也記得回頭幫襯幫襯我哦。”


    這間屋子不大,屋內的光線有點昏暗,門口站了一對戰戰兢兢的夫妻,衣著都很貧寒,就見他們張大眼睛看著屋內的女子為自己過世的親人化妝、說話,像在看奇異的景觀。


    終於,那女子忙完了,轉過身來笑道:“好了,可以將大娘裝殮起來了。”


    屋外那個丈夫連忙邁進門一步,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地問:“羅姑娘,那個……該給您多少銀子?”


    “你們有多少?”被喚做“羅姑娘”的女子一邊收拾著工具,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夫婦倆對視了一眼,丈夫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麵隻有幾十個銅錢和一點散碎銀子。看得出來這是他們全部的家當了。


    女子回頭看了一眼他手中托著的銀錢,順手揀起幾個銅錢後就往外走。


    “羅姑娘……”那丈夫是個老實人,急忙追出來。他雖然不懂行情,卻也知道就剛才用掉的胭脂水粉,便不隻兩、三錢銀子,幾個銅錢怎麽能抵帳?


    “行了,不用送了,記得給大娘買身好點的衣裳,她一生清寒,走時總要體麵些。大街南頭的棺材鋪劉老板是我的朋友,隻要提我的名字,劉老板會給你們找一口又便宜又好的棺材。”女子說著話的同時,人已經走出了這座殘破的小院。


    “羅姑娘……慢走。”夫婦倆感恩的追出來,女子已經飛身上馬,揚起馬鞭瀟灑的離開了。


    羅巧眉,京城第一巧手,她不僅可以畫出讓宮內嬪妃都爭先摹仿的美麗妝容,還可以做出最精美雅致的服飾。貴夫人們恨不得把成堆的銀子都拿出來孝敬她,隻為了能讓自己在女人堆中光彩奪目,豔冠群芳。


    不過,羅巧眉卻也有個癖好讓人覺得古怪,她不僅會為達官顯貴的夫人們上妝,還願意為貧寒的往生者化妝。錢,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重要的是要她心甘情願,否則就是強權逼迫她也沒用。


    所以,在司空朝中,她與青龍將軍聶青瀾齊名,並稱“本朝奇女子”。


    司空朝的皇宮中,一張素淨的麵容倒映在荷花池的清水中,本已褪色的容光在宦臣嘶啞張揚的聲音下顯得越發黯淡——


    “娘娘,皇上今日身體微恙,請您先回,改日皇上身子好了會傳召您的。”


    “那麽,請代我問候皇上,改日我再來看他。”


    長長的裙擺拖在青石板上,叮叮當當的環佩搖曳之聲響徹在整個內宮。


    春花早已凋零盡,秋月何曾照我心?美麗的容顏本就是世上最易改變的財富,若年華老去,宮中的女人便等於被宣判了死刑,失寵的姬妾地位還不如帝王手邊豢養的一隻寵物,縱使你憔悴如死,誰肯憐見?


    蘅妃走到宮門口,馬車早已停在那,她被婢女攙扶著走進車中,忽然道:“等一下。”


    一白衣身影正站在宮門口,與她遙遙相望。


    “是晏先生嗎?”蘅妃低聲問。聲音輕巧,但足以讓對方聽到。


    晏清殊走到車邊,並未抬頭,恭謹持禮,聲如清泉,“娘娘,近來可好?”


    蘅妃苦笑道:“你看我這樣,就知道是好還是不好了?”


    他的嘴角動了動,似笑非笑,“娘娘貴為人上人,隻有一個好字,何事可言不好呢?”


    “貧嘴。”蘅妃終於忍不住一笑,“晚些時候去我那吧,上次那首《離怨》我還沒有學會呢。”


    “上次小臣對娘娘說過,心中無愁者不便學《離怨》,以免愁亂七情;心中有愁的人更不宜學《離怨》,以免愁上添愁愁更愁。我看,娘娘還是換一首學比較好。”


    “不,我偏要學這《離怨》。若連《離怨》都學不會,再多的七情六欲又怎麽可能彈得出來?”她輕輕一歎,“隻有《離怨》可以說得清我的心。”睫羽輕扇,似有深意,“晏先生,你應該是知道的。”


    “晏先生,皇上和菱妃在等你呢。”太監站在宮門口,旁若無人地招呼,似乎未將蘅妃放在眼。


    晏清殊略躬身一禮,“娘娘先請回,若皇上無事,我會去拜見您的。”


    輕輕的歎氣聲,隨著車幔放下卷入車輪聲中,他在車後抱琴而立,等到車輿遠去方才離開。


    “晏卿,你可來了。”


    笑聲如鈴的菱妃今日一身新裝,站在偌大的宮殿中,好似一朵盛開的牡丹。


    “參見皇上、娘娘。”晏清殊躬身而立。


    “免禮。聽菱妃說你新製了幾首曲子,甚是美妙,彈來聽聽。”當今皇帝司空豪抬抬手道。他對琴曲本沒有什麽興趣,無非是附和寵姬菱妃的心情而已。


    他盤膝坐下,手指抹了幾下琴弦,問道:“《山風》、《酒狂》、《天問》,不知皇上想聽哪一首?”


    “《酒狂》這名字好特別,皇上您覺得呢?”菱妃媚眼如絲,手持酒杯送到皇上的口邊。


    司空豪笑著,就著玉杯喝了一口,“就依你,彈《酒狂》。”


    酒狂,鯨吞海飲,如狂如歌,七弦之上,方寸間可知天地。醉的不是人,是天;狂的不是人,是地。天地如酒狂醉舞,不知人間歲月也。


    宮殿之中,那坐於上方的兩位聽琴者也聽得如癡如醉,待琴聲旖旎、撩撥人心之時,司空豪一把抱起菱妃走入內殿,而外殿的晏清殊繼續操琴拂曲,縱使內殿傳來陣陣銷魂之聲,也依然麵不改色,鎮定自若。


    一個時辰已過,琴聲方止。晏清殊手撫琴弦,輕吐一口氣。


    菱妃忽然由內殿中走出來,隻穿了淡紫色的內衫長裙,頭發散落腰後,臉頰上還浮現一層淡淡的春色。


    “晏卿,今日多謝你了。”香風襲來,長袖有意無意地掃過他的臉頰,“別總是低著頭,皇上已經睡熟了。”這話低沉嫵媚,另有意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況是這內宮,君臣之禮更不敢忘。”他雖然始終垂著臉,但依稀可見嘴角上揚。


    菱妃哼嗤一聲,“怎麽你在蘅妃麵前就能有說有笑,和我就這麽生分?我叫你抬頭就抬起頭來,你是怕見我,還是不願見我?”


    “娘娘容姿豔冠後宮,不敢直視的又豈止是小臣一人?”晏清殊抱琴而起,似要離開。


    菱妃揚聲道:“站住!我還未準許你走,你怎能離開?”


    他歎口氣,“娘娘想說什麽?”


    “我今日穿的新衣到底美不美?你還不曾評價過。”香風又到他臉邊,那柔膩的嗓音繚繞耳畔,“晏卿,你不是這麽不解風情的人吧?”


    晏清殊終於抬起頭來,那是一張清俊絕倫的麵孔,氣韻清華,猶如天謫仙人。隻是此刻那雙秋水般的明眸中,有著一絲無奈。“娘娘之美舉世無雙,其實本不需外物襯托;衣服固然美,但更要適合的人來穿著。這樣說,娘娘可滿意?”


    菱妃嬌笑著,紅唇還帶著一抹嬌嗔。“這還差不多。”然後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明晚去我那好不好?”


    “娘娘有令,本不敢辭,但是明晚皇上讓小臣演練大典新曲,隻怕要辜負娘娘的盛情了。”


    “哼!那就後日。反正我在宮等你,你要是敢藉故不來,看我治不治你的罪!”菱妃端起架式,恩威並施。


    “臣知道了。”


    “去吧,蘅妃正等你等得著急呢!”菱妃冷笑,“那女人真是恬不知羞,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分樣貌,我若是她,與其這樣痛苦活著,不如仿傚魏妃,自絕算了。”


    “娘娘,有句話也許小臣說來不大合適。”


    “什麽話?”菱妃意識到自己剛才顯得有些冷酷,急忙收斂表情,露出笑容。


    他淡淡的道:“宮內之爭便如境土之亂,此消彼長,何必自相殘殺呢?”


    “你!”菱妃略顯薄怒,“這麽說,你是同情那個賤人了?”


    “蘅妃家世尊貴,娘娘說話最好謹慎,宮內眼線多,恩寵未必能保得一生長久。”


    語畢,晏清殊躬身退去,舍下菱妃不再理睬。


    “晏先生要回樂館嗎?”宮門前太監詢問。


    “蘅妃那還有事,所以要過去拜望。”他抱琴走上一輛馬車,抬手輕輕關上車門。


    一旁的太監看到他修長的手指白潤如玉,都不禁看呆了。待馬車遠去,他才不禁感慨出聲,“不愧是當朝第一美男子,也難怪連嬪妃們都為了他爭風吃醋。隻是,晏大人眼高於頂,又能看得上誰呢?”


    羅巧眉下了馬,蹦蹦跳跳地進了晏府。


    看見她,管家笑說:“表小姐回來啦。老爺有事找您,正問您的去處呢。”


    “姨父找我?我這就過去。”她正要往走,眼角餘光瞥到一襲白衣身影也停在門口,便笑著回頭,伸手打上他的肩膀。“清殊也回來啦,今天又去哪個脂粉堆打轉了?”


    晏清殊嫌惡地閃身,吐出一句,“屍臭味。”


    “你鼻子好靈。東街的宋大娘去世了,她兒子請我過去幫忙。”羅巧眉不以為意,反引以為榮地晃著自己的袖子。“你別嫌我身上味道難聞,皇宮那些嬪妃們還吵著讓我今天晚上過去陪她們喝茶聊天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府走。“姨父找我,我先過去了。”


    晏清殊倏地一把將她扯住,一手掩住口鼻,“先換衣服去。”


    羅巧眉聳了聳肩膀,“除了你的鼻子,誰聞得出那味道?我剛從太子府回來,人家太子都沒嫌棄。”


    “太子?”晏清殊沉眉,“你又去煩他做什麽?”


    “太子有事找我幫忙。”


    “什麽事?”


    羅巧眉笑咪咪地仰著臉看他,“你好奇?好奇你可以直接去問太子啊。”


    “巧眉回來啦。”晏府的女主人,也就是羅巧眉的姨娘葛淑娟走出來,看了眼正在說笑的兩人,淡淡說道:“你姨父有事要和你說,在內堂等你呢。”


    “我聽說了。”羅巧眉笑道:“但被清殊絆住了我的腳,非讓我去換衣服不可。”


    “如果是碰過死人的衣服,還是換了的好。”葛淑娟板著臉,“我們晏府好歹是大戶人家,規矩總該遵守。你一天到晚出入那些喪家,難得你姨父大度,不和你計較,但是你自己總該避諱著些才好。”


    聽出姨娘的不滿,羅巧眉暗中吐了吐舌頭。“好,我這就去換。”


    葛淑娟見她跑遠了,才緩步走到兒子麵前,挽住兒子的手臂微笑道:“又去宮彈琴了嗎?若是不想彈了,就和你爹說說,想個辦法辭官吧。”


    “我覺得現在挺好。”晏清殊的笑容和母親一樣,美則美矣,卻顯得淡漠而疏離。


    他用眼角餘光捕捉著羅巧眉消失的背影,然後不經意似的抽回自己的手臂。“我累了,想梳洗一下。爹找表姐有什麽事嗎?”


    “哦,朝中難得有人看上她,上門提親。見她都這麽大了還嫁不出去,我正在發愁,如今既然有人提親,能早早把她嫁出去最好,我也算對得起我去世的姐姐和姐夫。”


    “提親?”晏清殊漂亮的黑眸中閃過一抹幽冷的光。“誰那麽不開眼,看上她這麽一個瘋丫頭?”


    “來頭還不小呢!據說是聶將軍手下的副將,四品武官。不知道怎麽看上了巧眉,所以托人來說媒。你爹挺滿意的,現在隻等那丫頭一點頭,人家聘禮就送過來了。”


    “一個武夫啊……”晏清殊輕蔑地笑道:“隻怕她看不上眼。她喜歡的可不是那種人。”


    “哦?那是哪種人?莫非你知道?”


    他沒有回答母親的話,隻是拽了一下微皺的袖口,懶洋洋地說:“今日天氣這樣好,真該睡個午覺。娘要是沒事,孩兒就先告退了。”


    “清殊……”葛淑娟因為抓空了手而有些失望對著他的背影道:“我聽說你近日和宮內的蘅妃走得很近,你自己小心些,宮的女人個個心眼兒多著呢!前兩年,蘅妃菱妃爭寵,硬是把懷了身孕的魏妃活活氣得跳井,你與她們廝混,萬一惹惱了皇上……”


    晏清殊無奈的停下腳步。“娘,我隻是入宮去彈琴,又不是做男寵。你想,如果我和各位娘娘有私情,皇上豈會不知情?我還能活到今天嗎?”


    “可是……”


    “娘無論聽到什麽都無所謂,但是請不要栽贓到我頭上。我是真的累了,請容孩兒告退。”晏清殊作作揖,轉身走向自己的獨院。


    路過內堂的院門時,他駐足了下,側耳傾聽,父親依稀在和什麽人說話。他猶豫著,然後邁步入內。


    晏清殊的父親晏學常,乃是當今丞相,對於家中獨子晏清殊不求上進、隻在樂館謀個小職的事情一直很是惱火。再加上兒子因為容貌俊美,不時有流言蜚語飄進他的耳,使得他對兒子有諸多不滿。


    此時他正與人說話,見兒子忽然走進堂內,立刻沉下臉說:“怎麽進來也不先打聲招呼?如此無禮。”


    “到自家廳室還要差人通報後再進來嗎?”晏清殊對父親說話也不客氣,但目光停駐在父親對麵的那個人身上——他以為來向羅巧眉提親的必然是個媒婆,沒想到是一位年長的將軍。


    “看什麽?還不見過你魏伯父。”晏學常不高興地說。


    晏清殊立刻明白,來者是朝內驍武將軍魏驕。他走上前躬身施禮,“見過魏伯父。”


    “毋需客氣。這是清殊吧?我可是久仰大名啊,都說你是當朝第一美男子,今日一見果然所言不虛、所言不虛,哈哈哈……”魏驕豪爽的笑。


    晏學常卻是對這樣的讚美深感羞愧。“家門不幸,出了個逆子,隻以男色惑人,魏將軍就別取笑了。”


    “姨父,您找我?”已經換好衣服的羅巧眉,笑咪咪地出現在門口。


    “巧眉啊,快進來,站在門口做什麽?”晏學常對這位外甥女倒是很和善,“是這位魏伯伯要見你。”


    “魏伯伯好。”羅巧眉對魏驕一禮,“不知道您有何事需要巧眉幫忙的?”


    魏驕打量她,笑道:“這件事還真要你幫忙。我侄子魏春傑,你是不是認得?”


    “魏小將軍?”她脆聲回答,“認得,前年他隨聶將軍入京,我們見過兩麵。這件事和魏小將軍有關?”


    “是啊,我是個粗人,就直話直說了。春傑對你很是傾慕,回到邊關之後時常想起你,雖然家給他找了幾門親事,可是他一直推托。後來他母親追問了幾次,他才終於說出來是因為心中有你。我這個做叔叔的,為了他的終身大事,也隻好厚著臉皮上門來求親。”


    晏清殊冷眼旁觀,且看她怎樣接話。


    隻見她似是一楞,嘴角收斂起笑容。


    晏學常以為她羞澀,不好意思回答,便道:“這件事姨父也想過了,我們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雖然你父母不在,但我們晏家絕不能讓你的終身大事辦得太草率。魏將軍也說了,聘禮上絕對會給足你麵子,不輸那些大戶小姐。由於魏小將軍現在身在邊關,年後姨父可以想辦法將他調入京內,這樣你們倆成親之後也不會過得太辛苦,如何?”


    聽姨父為自己想得這樣周到,似是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就等她點頭。羅巧眉揚起苦笑,緩緩開口,“姨父,魏將軍,承蒙兩位對巧眉這樣愛護有加,實不敢當。按說巧眉現在寄人籬下,長輩吩咐斷然不敢推拒,但是有件事我一直沒有稟明,如果現在隱瞞,實在對不起兩位的盛情厚意。”


    “什麽事?”魏驕聽出她口氣不對勁,不禁皺起眉頭。


    “巧眉幼時多病,母親曾經請人為我算命,連找了幾個算命先生,都說我命中帶煞,就算是不會生病鬧災,也會一生孤苦。若是成親,必然會刑克夫婿,所以……”


    晏學常和魏驕的臉色都變了,對視一眼,晏學常小聲道:“魏將軍,真是抱歉,事先我並不知情……”


    “不怨你、不怨你……”魏驕雖然擺著手寬慰,但是明顯已沒有剛才的笑容,所以再寒暄了幾句,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你真是豁出去了。”


    羅巧眉悄悄溜出大堂,正往回走,身後傳來一聲冷冷的嘲諷。


    她不用回頭已經聽出那人是誰,單憑這副嗓音,就可以引得無數少女心動。唯獨她例外,偶爾還會覺得哭笑不得,因為從那張嘴針對自己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是好話。


    “清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可真是不明白。”她忽然轉身,閃著大眼睛裝傻。


    “為了不嫁人,你就這樣給自己胡亂編派罪名。你可知道,一旦這事傳出去,隻怕再沒有人敢上門提親。”


    “我真的……”


    羅巧眉還要辯解,已站在她麵前的晏清殊微微低下身,她雙眸平視。“別想在我麵前耍花招,你該知道我看得透你心中在想什麽。”


    她無奈地一歎,“好吧,算你說中了,你可不許給我說出去。”


    “你的事我才懶得管,我隻是好奇,莫非你準備一輩子不嫁人?連你心中最喜歡的那個人,你也不想嫁了?”


    他嘴角的那抹詭笑讓羅巧眉哆嗦了一下。“你、你瞎說什麽?我哪有喜歡的人?”說著,她的臉竟然紅了。


    晏清殊笑得更冷,“我說了,我看得透你心中在想什麽。”他轉身要走,又停下說道:“不過我勸你還是早早死心吧!你喜歡的人心中早就有人了,但那個人不是你。”


    羅巧眉一楞,隨即恢複笑靨。“說得好像你是活神仙似的。就算他心中有人又怎樣?我就是喜歡他,你能擋得住嗎?”


    晏清殊的臉色陰鬱,冷笑道:“原來你不僅豁出去,還能拉得下臉。我看你這輩子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她朝他扮了個鬼臉。“剛剛你還說我的事情你才懶得管,我看你今天的廢話真是多呢。”


    見晏清殊的臉色更加難看,生怕他還有許多尖酸刻薄的話要說出口,羅巧眉趕快跑掉。


    晏清殊死死盯著她的背影,然後倨傲地揚起臉,走回自己的跨院。


    羅巧眉第一次來到晏府,是在她十歲的時候,母親帶她來晏府探望嫁給時任吏部尚書晏學常的三姨葛淑娟。


    她的父親隻是一個窮書生,外祖父卻出身內閣大學士,對於母親的婚姻她並不太了解,隻知道外祖父對她家並不算好,連帶著,周圍的親戚對她家也總是冷言冷語。


    幸好她天性活潑開朗,永遠是一張笑臉,嘴巴又甜,所以長輩們看到她都很喜歡。


    晏家是個大家族,府中的孩子不少,很快羅巧眉就和他們玩成了一片,但是在這些人中,有個穿著白色狐裘的男孩子一直站得離他們遠遠的。


    羅巧眉好奇地問另一個小姑娘,“那個人是誰啊?為什麽站得那麽遠?”


    “你不知道嗎?那是清殊啊。”小姑娘的語氣中滿是崇拜,“就是你三姨的兒子。”


    “他站那麽遠幹什麽?叫他一起來玩不好嗎?”說著,她就衝著晏清殊拚命招手。


    “清殊可不會隨隨便便和人玩的。”小姑娘解釋,“老爺對他的期望很高,他也不喜歡和一般人混在一起。”說著說著,臉卻紅了,她湊過來小聲說:“你看清殊是不是長得很好看?”


    羅巧眉眯著眼看,“是挺漂亮的,比女孩子還漂亮。”


    “我長大了想嫁給他。”小姑娘越說聲音越小,臉卻越來越紅。


    “嫁給他?看起來好像會很累的樣子。”羅巧眉很認真地分析,“還是找個不漂亮的比較好。”


    說話間,另一邊有幾個男孩子爬到了樹上,偏偏有個孩子隻會上樹不會下樹,結果卡在樹杈上,上不上、下不下,很是難受。


    見那男孩大著膽子要往下跳,羅巧眉急忙跑過去叫道:“不行啊,樹太高了!”


    話音未落,男孩已經跳下來,她飛奔過去,男孩正巧摔在她的身上,將她重重地壓在地上。


    孩子們驚呼一聲全圍了過來,連聲問道:“有沒有摔傷?快去找個大人來!”


    羅巧眉一身塵土的從男孩身下掙紮著爬出來,那男孩摔得七葷八素,半天回不過神,隻是怔怔地看著她,好半天才問道:“你、你疼不疼?”


    羅巧眉齜牙咧嘴地捧著自己的一條手臂,對他擠著眼笑道:“疼啊,真的很疼啊。”


    孩子們見兩人好像沒什麽事,都笑著叨念了幾句,唰一下又散開了。


    羅巧眉覺得自己的手臂奇痛無比,以為是摔腫而已,她依稀記得娘曾經說過要用手揉開瘀血的地方才行。剛要用手去揉,一道白衣身影突然出現在身側,幹幹淨淨、白皙修長的手立即出現在她眼前,擋住了她的手。


    “別揉,骨頭可能斷了。”


    明明是個小孩子,卻有著大人一般沉穩清冷的聲音,讓她不禁怔住。


    抬起眼,看到的是一張清晰的俊容,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比自己略高的男孩,就站在她的麵前。


    他動作很輕的托住她的手臂,然後掀開衣袖,看了一眼腫脹的程度,立刻揚聲說:“來人,叫秦大夫去!”


    原本站在遠處閑聊天的婢女們忙不迭的跑來問道:“小少爺,有什麽事?”


    “客人受傷了,你們倒在旁邊躲清閑。”男孩年紀不大,但是語氣冷峻得竟讓那幾名婢女不敢抬頭。


    很快,晏府請來了秦家醫館的坐堂老大夫,診斷後,羅巧眉的手臂果然是骨折了。


    秦大夫為她重新接了骨、上了藥,笑著說:“小姐可不能再淘氣了,這幸虧是摔了手,可以養,若是摔破了花容月貌可怎麽好?”


    “她哪有花容月貌可以摔?也許摔了會比現在好看些。”


    忽然插進來的冷語嘲諷讓晏學常皺起眉,“清殊,怎麽這麽說話?出去!”


    羅巧眉張望著閃身而出的那道白色人影,滿心是解不開的好奇之謎。


    那個晏清殊,看起來對人冷冷淡淡的,但其實心腸不壞啊!這次要不是他,隻怕她這隻手臂就要受大罪了。


    她本想好好感謝他,孰料他一張嘴,說話卻如此惡毒。真是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大少爺。


    在晏府住了三天,羅巧眉就和母親回家了,此後每年會來晏府一、兩次,但是和晏清殊說過的話卻沒有幾句。


    直到十五歲,她的父母相繼病逝,晏學常主動承擔照顧她的責任,她這才正式搬進了晏府。


    那一年,羅巧眉十五歲,晏清殊十四歲。


    她還記得自己搬進來的那一天,隻提著一個小包袱,麵對姨娘冷淡的臉,她始終保持著甜美開朗的微笑。


    偶爾側目的時候,依稀能感覺到一雙清冷的眸子注視著她,但是當她回視,那道目光卻避開了她。


    接著,羅巧眉就開始了在晏府寄人籬下的日子。


    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過去,她是個胸無大誌又能隨遇而安的人,所以,這樣平淡清靜的生活讓她倍感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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