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當鋪。


    他帶她來到一個怪異又陌生的地萬,這裏與她毫無淵源,他卻說嚴家當鋪對她和他都相當重要,絕對要走這麽一趟。


    這裏沒有她的家人,亦沒有熟識的臉孔,怪異的是,每個人好似都認得她,見赫連瑤華抱著行動仍不方便的她踏進府裏,眾人都包圍過來,嘴裏一言一句說著“呀?就是她呀?”、“我瞧瞧我瞧瞧。長得挺清秀的”、“總算辛苦有了代價,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恭喜恭喜呀”……


    她一頭霧水,更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她被赫連瑤華抱往位處明鏡大池旁的四層樓閣最頂端,視野極佳,池畔美景一覽無遺,微風吹皺波紋水麵,隨風掃來的粉嫩花瓣撒落其上,美不勝收,但是,她無心欣賞,赫連瑤華安置好她,便暫先離開,也不告訴她要去哪兒、辦些什麽事。


    正在她惶然環視這座樓閣,幾個美姑娘連袂而來,一人手裏端著一盤甜品,擺滿圓桌。


    “來,喝茶。”當中有位身著水藍絲裳的年輕少婦,為白綺繡斟了杯暖呼呼的香茗,她趕忙道謝,伸手去接,那少婦手裏抱著一個小嬰娃,娃兒睡得正香甜,嘴裏呼嚕呼嚕吹出小小唾泡,少婦笑道:“我是歐陽妅意,你應該不識得我,不過我和你算是老朋友了吧,我還替你梳過好幾次頭發呢。”


    歐陽妅意?


    嗯……她很確定這是頭一回聽過這個姓名。


    白綺繡臉上的茫然,令歐陽妅意發出銀鈴輕笑,她在白綺繡身旁坐下:“我曾在赫連府裏當過幾天小婢,被赫連瑤華命令幫你盤髻,那時你還沒醒,所以不記得很正常。”歐陽妅意補充。


    白綺繡點頭,大概有了初步的了解,卻仍不是很明白赫連瑤華帶她來此的用意。


    嬰兒嚶嚀的輕吟像貓兒,軟軟的、嫩嫩的,吸引大人們注意,紛紛望向仍處於熟睡的紅潤稚顏。白綺繡盯著粉凝般的漂亮娃兒瞧,思緒卻飄往她腹中無緣的孩子——


    那是身為娘親的直覺,她的孩子已經沒有了,她感覺不到與他血脈相連的羈絆、感覺不到他在她體內的心跳……


    她與赫連瑤華都並未提及此事,仿佛誰也不願主動碰觸這個教人悲哀的事實,他不說,她不問,孩子是如何離開,唯一可以肯定的,孩子是因她而死,她剝奪掉他投胎入世的機會,她喝下鴆毒時,完全忘掉自己是個人母……


    她對孩子充滿了永遠無法消弭的深深歉意。


    “想抱抱看嗎?”歐陽妅意不知白綺繡此刻的心痛糾結,以為她隻是看孩子粉嫩可愛,才目不轉睛看著他。


    白綺繡立刻搖首:“不了……我怕我抱不牢,會摔傷孩子。”她的雙手仍使不上全力,輕些的東西能拿,但一個嬰兒的重量,她不敢嚐試。


    “這小家夥確實不輕。”歐陽妅意笑了笑,拍拍懷裏寶貝的小屁屁。


    “男孩女孩?”白綺繡光憑娃兒身上的鵝黃色包巾,無法分辨性別。


    “男孩,一顆小皮蛋,真想把他重塞回肚裏去,省得我每天夜裏都沒法子好好睡。”歐陽介意嘴上抱怨,臉龐卻漾著好美的笑靨,一會兒又故意板起臉,向白綺繡數落赫連瑤華的壞話:“要不是赫連瑤華強逼,我真不打算生第二胎,偏偏他好惡霸,日日教人送補湯來,好似巴不得我剛生完女兒,盡快再懷上下一個,他真以為生娃娃像母雞下蛋,噗一聲就孵一個嗎?!”好不容易第一顆小蘿卜頭脫手了,自個兒會爬會走,新手爹娘熬過最辛苦的育兒時期,又得重溫一回惡夢,真想將小皮蛋加一袋尿巾,送給赫連瑤華養大再送回來!


    白綺繡聽胡塗了。


    要不是赫連瑤華強逼?生孩子這種事,怎能逼迫而來,那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經由頸項纏綿過後——


    她倏然呆住,水眸瞠大地望向歐陽妅意,以及她手上的孩子……


    赫連瑤華帶她來見她,就是要她知道歐陽妅意的存在嗎?


    白綺繡喉間苦澀,沙啞微硬,擠出話來:“他……是赫連瑤華的兒子?”


    歐陽妅意險些連人帶子地摔下椅子,身旁幾個顧著吃喝的姑娘也掩唇悶笑。


    “當然不是!”歐陽妅意中氣十足,強烈否決,顧不得嚇不嚇醒孩子。“他是我和我家那口子生的!赫連瑤華沒使上半點力哦——充其量隻是提供補品給我而已!”光瞧孩子的模樣也知道他與赫連瑤華八竿子打不上關係嘛,她兒子長得多像他爹呀!


    “小皮蛋和古初歲一個模子刻出來,性子像妅意。”左側的美姑娘毫不客氣明指小家夥的壞脾氣是遺傳自娘親。


    “呃,抱歉……”白綺繡大鬆口氣之時,也感到無比歉然,怪自己差點壞了歐陽妅意的名譽。“但你方才說瑤華強逼你生了這孩子,是什麽意思?”


    “咦?他沒跟你說呀?”


    “沒有。”


    “我還以為他會向你邀功哩。”歐陽妅意熟練拍拍張眸將醒的兒子,舒適的手勁把他又給拍睡,才低聲道:“他沒說他為了早日取得金絲蠱卵,隻差沒站在我和我家那口子床邊,強迫我們夫妻倆行房的諸多惡行?”


    “金絲蠱我是知道,可……我對它一無所知。”


    “你身體裏那隻軟綿綿小蟲,是我女兒出世時帶來的。”歐陽妅意簡簡單單說了蠱族之事,以及共同擁有金絲蠱的男女結合之後,金絲蠱產卵,隨著懷胎十月,與呱呱落地的嬰娃一並來到人間,至於金絲蠱的神效,她不用多言,白綺繡應該親眼見識過了,可以省略不提。“赫連瑤華討走蠱卵,拿去喂你,等了很久,你體內蠱卵都沒有孵化跡象,於是他急了,要我們夫妻倆履行承諾,再給他一顆金絲蠱卵,所以我們才又生了個兒子呀。”


    “金絲蠱對蠱族人如此珍貴,你怎會舍得把它送給瑤華?這麽一來,你女兒不就失去了金絲蠱的庇護,假若日後……”天有不測風雲,誰都無法保證自己不會遇上危險,體內有隻神奇聖蠱,在危急時候,可以換來一線生機。


    “送?這個詞兒不好,我覺得你用‘搶’比較合適。你家那口子有多劣性你會不知道嗎?厚,說起他的罪行,三天三夜大慨隻能講完一半!”歐陽妅意翻翻白眼,即便現在與赫連瑤華關係良好,自個兒寶貝女兒又愛粘他,但往事恩怨每回想一次還是會氣一次。“先姑且不說他砸錢買下我家那口子,把他當成牲畜關進地牢,更過分的是他剖開我家那口子的胸膛,想挖他的心拿他的蠱,如果不是金絲蠱,我家那口子早就掛掉了!這也就罷了,我混進赫連府想救自己心愛的男人,忍辱當婢,好不容易救出我家那口子,你家那口子卻像頭黃鼠狼從我身後冒出來,拿匕首劃斷我的咽喉,擺明要致我於死!”越說越氣、越說越氣……


    “歐陽姑娘,請、請息怒……”


    “哇!嗚哇……”歐陽妅意懷中的小家夥被嚇醒,這一回當真號陶大哭,豆大眼淚爬滿小臉。


    “呀乖乖乖乖……別哭……小祖宗別哭了……乖乖乖乖……”歐陽妅意哄騙無用,隻能把孩子胡亂丟給身邊其他姑娘抱,看誰能製住他,孩子在每個人手上繞了一大圈,哭聲隻有愈發響亮,最後歐陽於意沒了主意,隻能抱著燙手山芋,尋找救兵去!


    歐陽妅意走掉,又換了一個姑娘坐過來。


    “妅意每回說到那件往事,總是很激動,我夫婿算是親眼目睹的人證,當時確實教人永生難忘。呀,忘了自我介紹,我是瓔珞,我夫婿是妅意的義哥。”


    “瑤華他……做了這麽過分的事?”白綺繡尚處於震驚之中,歐陽妅意口中說的“赫連瑤華”,行徑近乎偏激。「群聊社區」 http://bbs.qunliao


    “是呀。不過‘過分’這兩字,誰都可以指責他,就你不行,他是為了你,才會如此偏執,為求金絲蠱,不擇手段。”沈瓔珞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舉止優雅,瞧得出她家教良好。“我是旁觀者,有許多部分是從我夫婿那兒聽來的。當然,我夫婿對赫連公子有些偏頗,說的盡是些壞話,不過我自己用雙眼看過,雖然我不見得全部苟同,然而赫連公子待你之用心,令我動容。”


    “……可兩個人的愛情,不該建築在傷害他人之上,這讓我對歐陽姑娘和她的夫君感到好抱歉……”他曾經如此對待歐陽妅意,幾乎要害得一對鴛鴦分散,他該要明了失去愛人的痛苦,已所不欲,怎能施予他人?


    “那全過去了,現在赫連公子與妅意他們像是朋友,你別在意,妅意有口無心,隻是嘴上抱怨而已。”沈瓔珞笑道。


    “對呀,三天兩頭就有鱘鰉魚、千年人參、天山雪蓮送進府裏給大家打牙祭,吃人嘴軟,全嚴家都嚐過甜頭,誰還會記恨赫連瑤華。”另名姑娘咭咭笑道。


    “現在你醒過來了,不知道赫連瑤華會不會很現實就啥也不送進來。一句風涼話,混著痛失珍稀食材的扼腕,跟隨繡鞋上玎玎銀鈴聲,踩上樓閣曲階。


    白綺繡見到美得驚人的年輕姑娘悠哉而來。


    “小當家。”沈瓔珞立即起身輕福,足見年輕姑娘的身分不凡,再加上“小當家”三字,說明眼前粉致美人是府裏主子。


    嚴家主子嚴盡歡逕自坐下,纖細腿兒交疊,坐姿慵慵懶懶,不用吩咐,熱茶隨即遞到她手邊,她啜著,又擱下。“久仰大名,赫連夫人,我是嚴盡歡。”


    對全嚴家而言,白綺繡是傳奇人物,一個死去多年卻又教赫連瑤華不願放棄的女人,嚴家甚至開過賭局,賭她是否最後能在赫連瑤華的辛勤奔波下再度張眸蘇醒。


    “嚴姑娘。”白綺繡頷首。


    “要趕快叫謙哥去研究池裏那幾條鱘鰉魚如何傳宗接代,否則嚐過那等美味,以後吃不到怎麽辦?”嚴盡歡隻關心自己的口腹之欲。說完又覺自己太沒天良,於是主動問候一下客人:“你已經痊愈了嗎?都沒有後遺症吧?”


    “謝謝嚴姑娘關心,我一切都好。”畢竟與嚴盡歡不熟,白綺繡很難與她聊開,隻能有什麽答什麽。


    “那赫連瑤華呢?他吞的那顆蠱卵孵出來沒?不會白白浪費掉了吧?太可惜了,金絲蠱卵拿來賣,價錢應該很不錯。”嚴盡歡好惋惜。


    “瑤華也吞下一顆金絲蠱卵?


    “對呀,妅意剛剛抱著的小皮蛋,出生時拳兒裏握的那顆,被赫連瑤華吞進肚裏啦,據說他本來打算等蠱孵育出來,再剖開自個兒身體,取出金絲蠱給你。古初歲說,死人沒法子用體溫孵卵,所以沒人看好你吞的那顆蠱卵能成功,好在他吞下去沒多久就傳來你清醒的消息,否則赫連瑤華自己就會挨上一刀,說不準還賠上性命一條。”想想覺得赫連瑤華真是賭上生命了,以自身為餌,養出金絲蠱,再開膛剖腹,忍受難以想像的劇痛,要把金絲蠱由身上轉移給她,希冀孵化的金絲蠱能在她冰冷身軀裏為她治療,嘖嘖嘖……她雖對赫連瑤華的好感僅隻於他貢獻好食材給大家補身體,但對於癡情這一點,她有些刮目相看。


    白綺繡眼眶紅了,鼻腔酸了,心裏翻騰著激動。


    他做得太多,而她懂得太少,曾經指責他將她變成了妖物,那些話,多傷人,他那時,一定感到心痛又悲哀吧


    “不過,我們也下過注,賭他體內那顆蠱卵孵不出來,畢竟一個渾身中毒的人,毒血能不能喂養金絲蠱誰知道呀?古初歲雖然是藥人,但他的情況與赫連瑤華不同,古初歲是自小體內便養著蠱,日後才被喂食各種劇毒,他的金絲蠱跟隨主人天天飲毒,變得具有抗藥性,可赫連瑤華是將一顆珍貴蠱卵丟進中了毒的身體裏,蠱卵不見得能適應毒血。”


    她真好奇,古初歲明明說白綺繡體內的金絲蠱孵化希望渺茫,害她下了重注,賭白綺繡這輩子都沒機會醒來,結果,白綺繡醒了,她也慘賠大半銀兩,然後嚴家當鋪又開了另外一局,賭赫連瑤華腹裏那顆能不能變成蠱蟲,古初歲說“赫連瑤華體內含毒,沒解幹淨之前,蟲卵難以存活”。妅意卻說“白綺繡連死都能養出金絲蠱,誰保證赫連瑤華不會是第二個例外”。古初歲又說“白綺繡雖死,但她經常浸泡熱藥浴,興許是那樣的溫度,育化了蟲卵”,妅意堵他“白綺繡也是因為中毒身亡,她的血同樣含毒,金絲蠱不也成功孵出來了?”,古初歲沙啞辯駁“白綺繡的血液並未流通,金絲蠱或許正巧潛進了某部位毒性未達之處”,妅意啐他“你幹嘛不直接說每顆金絲蠱的韌性不同,有人的蠱蟲就是又肥又大又健康,有人的蠱蟲就是又瘦又虛又營養不良?這麽多顆金絲蠱,總可以有幾顆變種吧?你想想,你的‘古大呆’陪你吃毒試藥多年,早就養得不像正常金絲蠱,它的後代,不能用區區一般金絲蠱看待,說不定哪天孵出一隻怪模怪樣的玩意兒。”


    古大呆是歐陽妅意為古初歲體內那隻金絲蠱取的名兒。


    古初歲寵妻寵上天,聽完愛妻教訓,頻頻點頭稱是。沒用的妻奴。


    兩種說法都有可以采信之處,害她下注下得很沒有通殺的把握……


    “瑤華中毒了?”


    “你看不出來嗎?他那種臉色,瞧也知道病入膏肓了吧?!哪有正常人膚色會透著暗黑鐵青加慘白?沒見過這麽不顧後果的蠢男人,把自己當成蚊蟲在薰,又泡毒湯毒水的——”要不是古初歲時常偷偷在赫連瑤華的茶水裏加些血呀的,赫連瑤華早就被他自己給毒死了吧!


    嚴盡歡見白綺繡瞪大的眸間泛開一片淚霧,頗為吃驚:“你當真都不知道赫連瑤華做的那些事?他抱你一塊兒去浸泡防腐毒藥浴?每天在房裏點燃防腐毒藥香?”


    她真的都不知道……


    為什麽沒有人阻止他?為什麽沒有人勸服他?


    不,有的,一定有,是他聽不進任何阻撓,一意孤行,做出眾人眼中名為瘋癲的可怕行徑。


    為她。


    她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不知能說什麽才好,他承受五年來的折磨,是她給他最殘忍的報複,夠了!真的太夠了!她沒有資格這樣對待他,他所犯過的錯沒有如此嚴重,他不是劊子手,她爹不是死於他之手,他隻是站在一旁,說了幾句冷言冷語,沒伸出援手,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呀……


    “他常常到嚴家來,催促妅意和古初歲趕快生孩子,突然之間,兩管鼻血咻地就流下來,剛開始我們還以為他看見啥火辣香豔的場景,有一回更是麵對義哥時流鼻血,氣得義哥當作他在猥褻他,差點沒賞他一拳,後來才知道,那是他毒發作的現象,你沒有見過嗎?”嚴盡歡仿佛想更刺激她,續道。


    她沒有見過。醒來這段日子裏,她逃避著他,沒有關懷過他,拒絕去聽他為她做了些什麽,她自顧自地躲在自己架構起來的封閉世界,將他鎖於心門之外。他毒發了幾次?他痛苦嗎?他如何支撐過去?這些……她都忽略了。


    “你現在還來得及做些事。不用露出沮喪表情,你趕快去找古初歲,向他求藥。雖然大夥表麵好似都與赫連瑤華毫無嫌隙,裝出恩怨莫提的釋懷,實際上才不是這樣,古初歲恨極了赫連瑤華,明明簡單就能幫赫連瑤華解毒,他卻故意不救,他等著看赫連瑤華死,以泄曾受赫連瑤華迫害之恨。”嚴盡歡俏顏緊繃,認真說道。


    白綺繡寒毛直豎,越聽越膽戰心驚。


    “這也難怪,天底下有誰心胸如此寬大,都被綁在榻上劃開胸腹,嚐遍劇痛,又親眼看見愛人慘遭割喉,還能與始作俑者稱兄道弟?”嚴盡歡又補上一句。


    “請告訴我古公子在哪裏——”白綺繡央求道。


    “古初歲住那邊,他很好認,聲音最難聽的那隻,就是他了。”嚴盡歡纖指一指,遙遙落在池的另一端。


    白綺繡匆匆道謝,緩慢站起,步履蹣跚,扶著欄,偎著牆,一階一階走。


    “歡歡,好熟悉的橋段哦。”自始至終忙著吃綿糕的朱子夜總算抬起腦袋,耳裏方才聽見的說詞口吻,好似曾在某一年,嚴盡歡也用來欺騙過一個無辜少女——就是她——害她做出超丟臉的舉動……


    “是呀,小當家,您把古大哥說成心胸狹隘的人了。”侍立在嚴盡歡身後的小婢春兒替古初歲抱不平。她從沒見過比古初歲更好說話的人,無論男女老幼、認識的不認識的,隻要是需要他藥血救命,他都能大方相贈,哪可能會對赫連瑤華例外?


    嚴盡歡抓起一把玫瑰瓜子,磕得哢哢有聲,軟嫩嫩的嗓,悠哉輕吐:“我在幫古初歲和妅意出口鳥氣。被赫連瑤華欺負成那樣,現在小小惡作劇一下又何妨?”完全沒有心虛和內疚。


    幾名女人隻能相覷,無法幹涉嚴盡歡做的事,每個人將目光送向正吃力下樓的白綺繡——


    這段路程,對尋常人而言或許不算遠,隻消一盞茶時間便能到達,對白綺繡卻遠若天涯,她無法貪快,就算心急如焚,也不能奔跑。


    行走速度太慢,慢到足以教她再三反芻,反芻過往種種,心裏的酸甜苦辣,交相充斥,那些回憶,不全是甜蜜,也不全是痛苦,它們無法以一種滋味來論斷,恨他時的苦澀,愛他時的甜美如飴,知道他有婚約時的酸辛,被他擁抱時的熱辣如火……她帶給他的,亦不是單一的味道,她讓他難受過、讓他等待過、讓他茫然過、讓他吃盡苦頭過。


    她有給他快樂過嗎?


    他覺得有她會比沒有她來得更好嗎?


    她值得嗎?


    她給得好貧乏,他給得好豐裕,這輩子,是注定虧欠他了,起碼現在她必須讓他解掉體內毒性,那些因她而中的毒。


    古初歲並沒有待在他與歐陽妅意的小廂園裏,而是在不遠橋畔,和歐陽妅意兩人忙哄兒子,身旁一個粉色小女娃,揪住他衣角不放。


    還沒聽見他開口,她便能篤定他是她要找的人,他站在歐陽妅意身邊,兩人流露的相依扶持,若非關係親密的伴侶,不會有教人欣羨的氛圍。


    她微喘,不顧雙腿傳來的酸軟抗議,小步伐奔跑起來,匆匆趕至橋畔,踉蹌跌撞,終抵古初歲麵前,雙膝一曲,是已達體力極限,是跪倒致歉,更是哀哀請求。


    “古公子,我代瑤華向您磕頭認錯!他對您所犯的無禮,我在此賠罪,請您大發慈悲,救他一命,我白綺繡願此生為奴為婢,下輩子做牛做馬,報您大恩大德!”白綺繡伏身跪倒,光潔秀額抵地,極盡屈卑,每說一句,都伴隨一記響亮叩首。


    “赫連夫人,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歐陽妅意急忙蹲下,要扶她起身。


    她婉拒,仍朝古初歲一逕叩拜,焦急說著:“我知道他帶給您和您夫人莫大的傷害、恐懼的惡夢,我不敢請求您的原諒,卻要厚顫無恥求您替瑤華解毒——他所做所為都是為了我,理該由我來背負您的怒氣,不要怪他……”


    “赫連夫人,我想,你好像有些誤會。”古初歲嗓子粗礪,與他雅秀的外貌全然不吻合。他抱著兒子,牽著女兒,與歐陽妅意一並蹲身,偏著頭,既迷惑又好笑地望著猛向他跪拜的白綺繡,“我對赫連瑤華沒有一絲一毫的怒氣,更沒有原不原諒的問題,你快請起。”


    “您沒有恨瑤華嗎?”


    古初歲搖頭,堅定地。


    “可他明明對您……”而且嚴盡歡剛才說的那些駭人語句,又、又是怎麽回事?


    “過去了,沒有那些曆程,便不會有今日的古初歲,我真的不恨他,相反的,若不是他由軍醫手中買下我,我怕是沒有機會遇上妅意,所以,我對他還有些感激呢。”加上這幾年來,赫連瑤華確實對他們夫妻倆照顧有加,雖然存有目的,卻無損其用心良苦,再思及歐陽妅意懷女兒時麵臨流產的危險,若不是赫連瑤華動用關係,迅速調來宮廷醫官,興許歐陽妅意與女兒都挺不過鬼門關。他對赫連瑤華有怨,也永遠敵不過此恩此德。


    “所、所以您願意救瑤華,幫他解去體內的毒嗎?”她仍有些遲疑不信,一個險些喪命於赫連瑤華之手的人,怎有海一般寬廣的胸懷,既往不咎?


    “當然。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但赫連瑤華不領情。”說穿了,問題的症結在赫連瑤華,而非他。“赫連夫人,你能勸勸他嗎?”


    “嗯!”白綺繡用盡全力,重重頷首。若是要說服赫連瑤華,她有信心。


    “那太好了。請吧。”古初歲突然朝她身後揚手,她一回頭,發覺赫連瑤華不知在她身後佇足多久時間。


    背光下,赫連瑤華神情教人瞧不清晰,隻見他緩緩走來,單膝跪地,雙臂一攬,自她身後將她密密抱在胸坎間,他的呼息,拂於她雪白頸後,極度燙人。


    “瑤華……”


    “我本來打算帶你來見見你的小恩人,沒想到你已經朝她跪下?這禮未免太大了點。”他笑著說,聲音又混雜了些些暗啞,“她叫恬兒,是她的金絲蠱救活你……如果可以,我想要一個像她可愛的女兒。”


    “瑤華,讓古公子為你解毒,好嗎?”比起與他談論這些,她更在意他的身體。


    “好呀。”


    白綺繡的勸說,不費吹灰之力。赫連瑤華沒打算尋死,他還想與她過一輩子呢。以前拒絕古初歲解毒的提議,是他不確定她能否回到他身邊,若不行,就讓他被毒香吞噬也無妨。可現在不同了,他要好好活著,身體健康才有本錢與她廝守,不用她開口,他也打算主動向古初歲要求。


    隻是由她口中說來,仿佛糖蜜沁甜,那是關心、那是擔憂、那是不願見他有分毫性命危險的央求。


    他看見她為了他,跪在古初歲麵前,磕頭點地;聽見她為了他,焦急扛罪,放軟身段……


    他的綺繡。


    她放寬心地輕籲口氣,放軟身子,偎入他懷中,人一安心,才發覺自己的雙腿微微在顫抖,那是心急奔跑的後遺。


    古初歲與歐陽妅意多為眼前兩人開心,他們皆親眼目睹赫連瑤華這些年來的等待,以及等待落空的痛楚,而今他終於得償宿願,尋回心心念念之人。


    誰都不想去破壞此時的甜蜜祥和,隻除了一隻很不識趣的小家夥——


    恬兒笑靨如花地撲過去,介入愛侶之間,“何練淑叔”這句不標準發音滿場飛。


    眾人都笑了。


    今日的陽光,暖洋洋撒下,淡金色光暈包圍著每一個人,教彼此都璀璨不已。


    “不留下來吃個午飯再走?我讓廚子殺條鱘鰉魚,做一魚多吃來招待你們呀。”用膳時刻,嚴盡歡恪盡地主之誼,留客吃頓飯,珍貴鱘鰉魚是赫連瑤華送的,拿一條回饋他也無妨。


    對於她剛才誆騙白綺繡的行徑,完全不多加解釋,俏豔臉蛋上更沒有絲毫歉疚,府裏無人敢指控她的惡性,雲淡風輕得像不曾發生過。


    赫連瑤華喝完白綺繡捧到唇間的“加料”暖茶,茶香混雜淡淡腥鏽味教他皺眉,然而她雙眸眨也不敢眨,盯著他飲,神情肅然認真,如臨大敵的模樣,又令他心口暖熱,於是乖乖地,由她喂他吸盡這杯血茶,再由她執袖替他擦拭唇畔。


    “不,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赫連瑤華阻止白綺繡碰觸他唇邊的茶液。古初歲的血,是藥是毒,有病能治,沒病卻不保證無礙,他不要她冒險。


    “我們還要去哪?”白綺繡眸子鎖在他臉上,專注注視他臉色的變化,多希望他喝完那杯解藥之後,鐵青色的毒澤會瞬間褪去,恢複紅潤。


    赫連瑤華打橫抱起她,腳步雀躍地離開嚴家當鋪,上了馬車,才告訴她,“我帶你去吃一碗粥,一碗由娘親為她女兒熬煮的粥……”


    “你……”她先是怔忡,聽懂了他的語意。


    他當真去找了她的家人,然後……


    他被為難嗎?


    是否被擋在門外?


    娘親罵他了嗎?


    兄長刁難他了嗎?


    白綺繡慌張思忖著,想問他,又覺得他即便受到委屈,也不會吐實,問了等於白問。直到熟悉的家園透過車廂小窗映入眼簾,街景變得模糊不清,被蒙蒙水霧濕潤著。直到看見站在屋外的娘親,候著乘載她與赫連瑤華的馬車停下,娘親兩腮的淚,滑過綻放笑靨的輕揚唇角,烏發間雪般白亮的銀絲,道盡一位母親多年來的憂愁與悔恨,她想,她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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