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靈璧將杯子放回桌上,望著它的目光如同在看穿腸毒藥,“本侯想一個人靜一靜。”


    馮古道納悶道:“侯爺還未喝,怎得就心潮澎湃不止?”


    “……”薛靈璧端起酒杯,往旁邊地上一灑。


    馮古道的表情更加古怪,“又不是拜天地,侯爺為何用酒敬告天地?”


    薛靈璧冷笑著舉起空酒杯,作勢要擲。


    馮古道急忙起身道:“侯爺日理萬機,即便是喝酒賞雪,那也是忙裏偷閑地喝酒賞雪……呃,侯爺莫要激動,我告退就是。”他話雖多,但走得卻不慢。


    薛靈璧隻是將酒杯緩緩放回桌麵的工夫,他的背影已經漸漸淹沒在茫茫的雪海中了。


    望著無垠雪花,他的眼神漸漸沉凝。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腦海便生起一個懷疑,一個無論怎麽看都不可思議,卻深植他心中,讓他每每見到馮古道便不由自主想起的懷疑——


    馮古道是明尊。


    為何認為他是明尊呢?


    薛靈璧捫心自問。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馮古道都像是個見風使舵、逢迎拍馬的小人。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總讓他情不自禁地將目光投過去,甚至整晚費心思得揣度他的心事。


    是因為馮古道永遠陽奉陰違吊兒郎當的態度?還是他亦真亦假似是而非的問答?


    酒杯已空,酒壺未空。


    他又替自己斟了半杯酒。


    宗無言雙手縮在袖子裏,雙腳一步步穩穩當當地踩著已經積到鞋麵的皚皚白雪走來,“侯爺。”


    “有結果了?”薛靈璧抬頭,“刺客究竟來自相府?太師府?還是魔教?”雖然聽梁有誌所言,太師是最可疑的人選,但是他們前腳才到,刺客後腳就來,未免太過巧合。想來想去,更像是有人故意為之,以嫁禍太師府,使得太師府和侯府鷸蚌相爭,然後他得漁翁之利。至於能得漁翁之利者,目前看來,非相府,就是魔教。


    如果馮古道真的是明尊,那麽那刺客來自魔教的可能大增。不然太師府可以等他們走後再對梁有誌下手,何必冒得罪侯府之險?他找來端木回春就是想驗證馮古道的身份,但是現今的結果並不如預期。


    宗無言搖頭道:“阿六傳來消息,說去的時候刺客屍體已然燒成灰燼。”


    薛靈璧冷笑道:“那倒是幹淨。”


    宗無言想了想道:“不過據太師府裏的探子回報,史太師近日的確與一些江湖人士過從甚密。”


    薛靈璧手指在桌麵上輕敲,“若是太師下的手……本侯死了對他有什麽好處?”


    由於薛靈璧回府之後,已經將梁有誌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因此宗無言很快就聯想起梁有誌和顧相之間的表麵恩怨。若是薛靈璧等人真的死於刺客之手,隻怕最大的嫌疑者不是太師而是顧相。這樣一來,太師不但才除去梁有誌這個隱患,還可將殺人之事嫁禍給顧相。以薛靈璧與當今皇後的關係,受當今皇帝的寵信,就算不能一舉扳倒顧環坤,也可令他元氣大傷到一蹶不振!


    這不是普通的好處,而是天大的好處。


    所以魔教有嫌疑,太師有嫌疑,但反過來顧相也有嫌疑。


    顧相的嫌疑就在於刺客並未傷及薛靈璧和梁有誌等人的分毫。


    薛靈璧死了,顧環坤就是最大的嫌疑者。但如果薛靈璧和梁有誌不死,梁有誌將真相和盤托出後嫌疑者就成了太師。那麽得利的漁翁自然成了顧環坤。


    宗無言在短短一瞬間已經想到上述所有互相牽扯錯雜的關係。但是麵對薛靈璧的詢問,他隻是皺著一張臉,半天才道:“會不會是太師不知道侯爺是侯爺?”


    薛靈璧道:“他若是不知道我是誰,又如何會在我到梁有誌家不到半天的時間就找到了地頭。”


    假若馮古道真的不是明尊,也不是魔教臥底,將刺客是魔教的可能全部排出,那麽唯一能解釋刺客出現得如此巧合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有人一直在跟蹤他。所以刺客才會出現的那麽恰到好處。


    京城各大權臣互相安插探子,互相追蹤已不是秘密,所以薛靈璧對此並不覺得奇怪。而且宗無言剛才想到的事情他也一件不落的想到了。他比宗無言想多的一件是對顧環坤的了解。


    顧環坤也許不是個清官,也許是個權臣,但他絕對是個忠君愛國之人,這點是史太師所遠不能及的。這幾年來,薛靈璧和顧環坤就算表麵上不是一個戰壕的,暗地裏也聯手了好幾次。所以他相信自己活著,絕對比死了更有價值。


    如此這般的推敲下來,刺客的身份倒是繞回了原處——太師府。


    宗無言見薛靈璧久久不言,試探道:“屬下適才看到一個年輕人在侯府出入,樣貌頗似傳說中的端木回春。”


    薛靈璧無聲一笑。除了如明尊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之外,江湖上但凡有頭有臉一點的人,統統都有畫像在侯府。“不錯,他是端木回春。”


    宗無言有點吃不準該不該問下去,沉吟道:“是否需要屬下在侯府為他準備客房?”


    “不必,他隻是來談筆生意而已。”薛靈璧說著,將那張擱在桌麵上的卷軸遞給他,“傳令下去,全力緝拿畫中人。”


    宗無言緩緩將畫展開,“可是隻有背麵……”


    “翻過來。”


    宗無言依言照做,眉頭微蹙,“他是?”


    “明尊。”薛靈璧仰頭將杯中的半杯酒飲盡。


    自從端木回春帶著那張畫來過後,馮古道感覺自己在侯府的地位較之以前,大有提升。尤其是有客來訪時,薛靈璧不時會召他陪坐,儼然是侯府最受寵的門客。別的不說,單看他門前路過越來越多的丫鬟,便可知他此刻受歡迎的程度。


    馮古道終於明白何謂忙裏偷閑的喝酒賞雪。


    就如他才坐下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連茶都還冒著熱煙,侯爺的召喚令又到了。


    “這是上好的龍井,棄之可惜,我可否一起帶去?”在無端端倒了近十杯好茶之後,馮古道終於良心發現。


    於是,當他出現侯府花廳時,手裏還捧著一杯自帶的茶水。


    “……”薛靈璧直到他落座,茶杯放在手邊的茶幾上後,才將目光從茶杯上移開,對馮古道使了個眼色道,“還不見過顧相爺。”


    馮古道愣了下,方知麵前這個長著一張國字臉,看上去猶如將軍般魁梧壯實的中年男子乃是當朝文官之首顧環坤,當下惶惶站起道:“草民馮古道見過顧相爺。”


    顧環坤緩緩地捋了把胡子,含笑點頭道:“侯府果然臥虎藏龍,能人輩出。”


    ……


    馮古道頭一回知道原來自己長著一張能人臉,竟然讓人看一眼就知道是臥藏的龍虎。可見不管官做多大,嘴皮的功夫是一定不能落下的。


    薛靈璧道:“相爺抬舉了。他不過看上去還像點樣子罷了。”


    ……


    為何他有種自家老子在親朋好友麵前做作地挑剔自家兒子的錯覺。


    馮古道再度無語。


    “哎。侯爺何必自謙。”顧環坤道,“庭堂曾在信中提及馮公子,讚譽有加啊。”他見馮古道一臉的迷茫,笑道,“庭堂便是梁有誌。”


    馮古道恍然。怪不得當朝兩大寵臣的會麵竟然邀他列席,原來其中還有這個關聯。


    顧環坤衝薛靈璧抱拳道:“多虧侯爺舉薦,庭堂才能在嚴脩將軍麾下效力,不墜他平生抱負。”


    薛靈璧道:“顧相客氣了。梁先生有勇有謀,忠肝義膽,乃是舉世難得之人才。他能效力朝廷,是朝廷之幸。”


    顧環坤連忙謙虛了幾句。


    馮古道的錯覺更強烈了。隻是屈居兒子這個角色的不止是他,還有梁有誌。不過梁有誌本來就是顧環坤的門生。師父師父,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當顧環坤的兒子還算說得過去。隻是他和薛靈璧……


    想著想著,他不禁搖了搖頭。


    “哦,莫非馮公子不同意?”顧環坤問道。


    馮古道回過神。薛靈璧和顧環坤都眼巴巴地望著他。


    薛靈璧一看他茫然的眼神就知道他剛才在走神,便道:“顧相想舉薦你入戶部,還不快謝過顧相。”


    馮古道眼中閃過一絲愕然,隨即了然。想必這就是顧相的投桃報李。既然薛靈璧舉薦了梁有誌,他便代為舉薦他,一來雙方都可避用人唯親之嫌,二來更加深兩人的牽絆。


    顧環坤笑道:“還是馮公子有其他誌向?”


    薛靈璧趁他不注意,衝馮古道眨了下眼睛。


    馮古道當即朗聲道:“我從小便向祖先牌位立誓,要不不做官,要做隻做戶部的官!”


    ……


    薛靈璧舉起茶杯故作品茶,以便擋住自己微抽的嘴角。


    顧環坤幹咳道:“少年便有鴻鵠誌,馮公子果然非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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