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出皇帝的聲音,“是朕請他來的。”


    袁傲策嘴角微揚,目光掃過他掩藏在領子裏的紗布,“你應該多休養的。”


    薛靈璧藏在袖子裏的手慢慢握成拳頭。


    空氣裏仿佛有一根弦,一根隨時會崩斷的弦。


    馮古道有種退回房間的衝動。


    袁傲策緩緩抬起腳步,走廊狹窄,他從薛靈璧身邊擦肩的刹那,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肩膀的溫度。他在門檻前駐步,別有深意地回頭望了馮古道一眼,“聽說血屠堂正在謀劃一次大刺殺。”


    馮古道別過臉,腳步稍稍向薛靈璧移去。


    “希望他們成功。這樣省去我很多麻煩。”袁傲策說完,昂然進屋。


    馮古道見薛靈璧還站在原地遲遲不動,以為他又想起戰敗之事,便想勸慰兩句,但嘴巴剛一張開,那抹身影卻走了。


    馮古道隻好摸摸鼻子,默默將剛才要說的話吞入喉中,扯緊大氅,無聲地跟在他身後。


    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雪衣侯府的轎夫見他們出來,立刻抬轎上前。


    薛靈璧在門檻前頓住腳步,“馮古道。”


    “在。”他屁顛屁顛地繞到他右手邊,眼巴巴地望著他。


    “讓轎夫帶著轎子先回去,你陪我走走。”


    馮古道微怔,隨即領命而去。看著那兩頂轎子就這樣慢慢地消失在視線裏,他經不住轉身歎了口氣。


    “從這裏回侯府不過幾百步而已。”薛靈璧道。


    馮古道道:“能坐轎總比走路好。”說完,他便等著他的嘲弄,誰知等了半日,薛靈璧仍是未發一言,隻是皺眉看著他,好似被什麽難住了。


    “侯爺?”馮古道輕聲呼喚。


    “嗯?”薛靈璧眨了下眼睛。


    “你,”他躊躇著詞句,“你是不是在想袁傲策的事?”


    薛靈璧嘴角一撇,臉上露出不耐道:“你覺得我應該想他?”


    “沒。我隻是覺得勝負乃兵家常事……”他邊說邊偷看著他的臉色,“何況袁傲策被關在輝煌門八年,日日研習武功,心無旁騖,不像侯爺日理萬機。所以他即便勝,也是勝在勤力二字而已。”


    “你是在安慰本侯?”薛靈璧似笑非笑。


    馮古道尷尬道:“若是我言語不當,還請侯爺見諒。”


    薛靈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抬腳朝外走去。


    冬已過,春已至,奈何寒意不絕。


    馮古道走在後麵,看著薛靈璧身上單薄的衣衫,忍不住將大氅又拉了拉。


    “馮古道。”薛靈璧低聲喚道。


    “在。”馮古道加快幾步。


    “陪本侯去城外走走。”他的腳步一轉,突然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


    侯爺,你剛剛明明說是幾百步,回侯府的。


    馮古道停下腳步,用幽怨的目光凝望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夠在最後時刻回心轉意。


    但眼見著薛靈璧的身影都快消失了,奇跡依然沒有出現。


    馮古道無奈地晃了晃腦袋,似是想將自己腦海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拋諸腦後。


    “馮古道。”薛靈璧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但聲音卻毫無阻滯地傳了過來。


    “來了。”馮古道拉緊大氅,小跑著上前。


    已是傍晚時分,天色愈來愈暗。


    馮古道看著前麵準備收工的城門官,低聲道:“侯爺,我們此刻出去,怕是進不來了。”


    薛靈璧道:“那便明日一早再回來。”


    “但是……”馮古道欲言又止。


    “有什麽便說。何必吞吞吐吐?”


    “侯爺衣衫單薄,我是擔心……”他滿眼真誠的看著他。


    薛靈璧停步,神色稍緩,眼中微含笑意,“你身上這件大氅似乎是我的。”


    “……”馮古道終於知道什麽是禍從口出。他無言地解下大氅遞了過去。


    薛靈璧似笑非笑。“你先替我拿著。”


    “我可不可以用肩膀拿?”


    “隨便。”薛靈璧繼續朝城外走。


    馮古道重新將大氅披上。


    薛靈璧走著走著,便離了大道,朝荒郊走去。


    “侯爺。”走了將近半個時辰之後,馮古道終於吃不消地開口道,“你若有心事不妨說出來,就算我幫不上忙,總還能當個聽者。”


    “你怎知我有心事?”


    ……


    因為離開茶樓之後,你的臉上就寫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口是心非、心煩意亂十六個字。


    馮古道道:“因為侯爺日理萬機,憂國憂民,有心事是正常的,沒心事才奇怪。”


    薛靈璧道:“本侯的確有心事,因為本侯想下一個賭注,卻又不知道該不該下。”


    “賭注?”馮古道耳朵一豎,“不知道是怎麽樣的賭注?”


    “關於信任的賭注。”


    馮古道小心翼翼地問道:“侯爺的意思是?”


    “曾經有個少年為了見他遠在邊疆征戰沙場的父親,而一個人偷偷去了邊關的軍營。”薛靈璧負手望天,神情半是迷茫半是悲傷,“因為他有皇帝的手諭,所以一路進軍營暢通無阻。就這樣,他偷偷地溜進了父親的軍帳,他原以為他的父親此刻必定在帳中研究敵情,製訂戰略……甚至是休息。但是他闖進去的時候,卻看到那個揚言要為母親終身不再娶的父親正和另一個女子顛鸞倒鳳。”


    馮古道大氣不敢出。


    “少年憤怒地上前,惡狠狠地質問他的父親。他父親什麽都沒說,隻是給了他一個巴掌,然後讓他滾。少年永遠都記得那時,他父親臉上惱羞成怒的模樣。也就是那時,他心目中的戰神倒塌了。”


    馮古道建議道:“如果少年這個詞用得太辛苦的話,用我也可以。”


    薛靈璧瞥了他一眼,繼續道:“我一怒之下,離開了軍營,住在邊關的小鎮上。那時候的我雖然餘怒未消,心裏卻隱隱希望父親會追上來,向我解釋之前不過是個誤會。”他頓了頓,麵色沉重,“可是他一直都沒有來。”


    “這種事情的確很難解釋。”馮古道倒是對這位素未蒙麵的大元帥頗是同情。作為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有權勢又正值壯年的男人,因為自己一時的衝動而不得不在下半輩子都當個鰥夫,這的確是件令人懊惱又鬱悶的事。所以說人若是沒有糊塗一世的準備,就千萬不要去學瀟灑,做糊塗一時的事。


    “直到三天後,我收到了父親的噩耗。”薛靈璧道,“原來父親當日就追出去尋找我,卻在途中遇到魔教明尊……遭遇不幸。”


    馮古道道:“你怎麽知道是明尊所為?據我所知,明尊很少會出手殺人。這種事通常是暗尊做的。”


    “因為父親的屍體就是明尊送回來的。不過知道這件事的隻有當時的親信。若非我無意中聽到他們酒後的失言,我也不會知道原來我父親並非他們所說的死於盜寇,而是死於魔教明尊之手。也是,我父親一生英雄,一般的盜寇怎麽可能傷他分毫!從那日起,我就決定,總有一天,我要鏟平魔教,要殺明尊為我父親報仇!”


    他的每個字都鏗鏘有力如刀擲鐵板,讓馮古道背脊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可惜那時候我還太小,武功不濟,在朝中也沒什麽分量。不過沒關係,所謂禍害遺萬年,我相信明尊不會那麽早死。”薛靈璧恨恨地咬牙,那顆朱砂痣頓時鮮紅如血,“可惜他很快就傳位給他的徒弟。而他的徒弟沒多久又輸給了紀輝煌,退出了睥睨山。”


    “說不定這是報應啊。”馮古道小聲道,“既然這樣,你就當老天爺已經替你報仇了。何必再執著下去?”


    薛靈璧閉了閉眼睛,半晌才道:“殺我父親的是老明尊,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我也不想濫殺無辜。”


    “……魔教大多數都是無辜的。”馮古道意味深長。


    “滅不滅魔教,殺不殺明尊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隻是想逼老明尊出來而已。魔教是他的心血,明尊是他的徒弟,我不信當他們遇到危險時,他還不露麵。”


    馮古道舔了舔嘴唇,幹巴巴地總結道:“所以你之所以對魔教做了那麽多事都是為了逼老明尊出來?”


    “不錯。”


    “那藏寶圖呢?”他可沒忘記薛靈璧默認過藏寶圖是在魔教的。


    薛靈璧斂容道:“這是另一樁事。當初被先帝托付藏寶圖的就是父親,這件事情是皇上告訴我的。但是我們搜遍了侯府都沒有找到藏寶圖的下落。所以皇上和我都懷疑藏寶圖當時被父親帶在身上,被明尊拿走了。”


    馮古道恍然,“很合理的推測。不過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麽多?”


    “因為我說過,我要下個賭注。”薛靈璧定定的望著他,黑色的瞳孔猶如深潭,仿佛隻要稍有不慎就會被吸進去,“不過在我下注之前,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馮古道不由肅容。


    “這裏是城郊,就算你的回答不是我想聽的也沒關係。你可以走,我不會攔你,也不會秋後算賬。但你若是騙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會將你千刀萬剮。”


    馮古道幹笑道:“侯爺,你不嚇我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真。”


    薛靈璧用極緩的語速沉聲道:“你究竟是不是魔教派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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