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依然深沉。


    馮古道趴在薛靈璧的肩膀上,有氣無力地笑道:“這算不算是風水輪流轉?”


    “你信不信本侯將你丟下去?”薛靈璧說著,抓著他腿的手又緊了緊。


    他的腳踩在雪地裏,一直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尤其是馮古道不說話之後,這種聲音越發明顯,也越發的刺耳。


    薛靈璧皺了皺眉,“說話。”


    馮古道感覺自己正在陷入無邊的黑暗和陰寒,披著大氅仍覺得冷風無孔不入地透進四肢百骸。即便如此,他依然強打起精神道,“說什麽?”


    薛靈璧沉默半晌,才道:“為何要救本侯?”


    馮古道狠狠地咬著舌尖,等精神稍振之後才道:“侯爺又為何要救我?”


    “你屢次欺騙本侯,本侯又怎麽能讓你死得這樣輕易?”


    “是啊……”馮古道敷衍著答案,眼皮再一次壓下來。


    “馮古道?”薛靈璧終於察覺不對勁,停下腳步,輕輕地聳了聳肩膀。


    馮古道將舌尖咬出血,血水沾染在唇上,豔紅奪目。他苦笑道:“我好像吸入了斷魂花的花香……”


    斷魂花香?


    薛靈璧微怔。中斷魂花香之毒的症狀正是不知不覺昏睡至死。


    他心中一緊,低喝道:“不許睡。”


    “其實,”馮古道聲音輕如蚊鳴,在他耳畔吹拂,“人若能死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覺,也是件幸福的事。”


    “本侯說過,你屢次欺騙本侯,本侯絕不會讓你死得這樣輕易。”他轉身將馮古道輕輕放下,目光在接觸他唇瓣上的血色時微微一沉,隨即毫不猶豫地從懷裏取出白瓷瓶,扶著馮古道的腦袋準備往裏灌。


    奈何馮古道已經陷入半昏迷,盡管意識尚存,但四肢虛軟無力,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薛靈璧拔開瓶蓋,輕啜了一口,差點吐出來。羵虯之血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酸味,是他生平僅嚐的難吃之物。怪不得太醫曾說要拿回來,先燉煮去味之後才能食用。


    但眼前顯然等不了這麽久。


    他忍了忍,一手捏住馮古道的下巴,俯身貼住那帶血的唇瓣,輕輕將血渡了過去。


    或許已經昏沉到沒有知覺,馮古道對這股怪味竟然毫無抵抗就吞咽了下去。


    薛靈璧離開他的唇後,直接抓了一把雪送進嘴裏漱口,如此連續七八次,才總算稍稍減淡。


    他坐在雪地裏等了大約三炷香的時間,確定馮古道心脈穩定下來,才重新背起他上路。


    去路雖然不如來時精神奕奕,心境卻迥然不同。


    薛靈璧望著茫茫前路,竟然半點不覺得路長。


    但是他不覺得路長,卻有人覺得路長,隻聽前方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天山掌門帶著幾個天山弟子出現在視野。


    他們見到薛靈璧,都是狂喜不已,一個個像被弓射過來似的拚命往前跑,“侯爺!”


    呼喚聲此起彼伏。


    薛靈璧不悅地皺了皺眉,在確定肩上人依然睡得很香之後才鬆開。


    “侯爺。”饒是天山掌門這樣豪爽的漢子也幾乎熱淚盈眶,“你沒事就好,我們來遲了。”


    薛靈璧想起馮古道先前所言,淡淡道:“道路阻塞麽?”


    天山派掌門點頭道:“正是。我明明前兩天還派弟子來看過,那條道路是好好的。不知怎的,今天就……”


    薛靈璧蹙眉道:“前兩天還是好好的?”


    天山掌門對身邊一個弟子道:“重乾,前兩天不是你來探路的麽?”


    “的確是弟子和師弟來的。”那個名叫重乾的天山弟子道,“這條路我們來回查探了好幾遍,絕對暢通無阻,沒想到今天突然斷了。我們自知輕功低微,隻好回去找繩索,可是一時之間又找不到這樣長的,所以才耽擱了這麽久。”


    天山掌門欣慰道:“幸好侯爺吉人自有天相。”


    另一個弟子低聲嘀咕道:“我看倒像是人為。”


    薛靈璧雙唇微微抿緊,側頭看向馮古道,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馮古道麵朝外地趴著,睡得人事兩不知,悠然得很。


    天山掌門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驚訝道:“這位莫非就是……前輩?他怎麽了?”由於四周晦暗,他又隻能看到後腦勺,所以看不出他的年紀。


    薛靈璧眸光微冷,“他是魔教明尊,受了點傷。”


    天山派眾人齊齊大吃一驚,驚疑不定地來回看著他和馮古道。


    不是說雪衣侯薛靈璧與魔教勢不兩立,甚至還派兵挑了魔教老巢睥睨山麽?怎麽此刻看來一副交情匪淺的樣子?


    不等他多想,就聽薛靈璧緩緩道:“本侯有件事要你去做。”


    麻雀在窗前嘰嘰喳喳個不停。


    馮古道有心多睡,卻不能如願。他起身盤坐,運功至腹部,冷意猶存,卻並不感到陰冷難忍,而且真氣遊走,竟將針從丹田逼到了右手指尖。


    門咿呀一聲打開,重乾走進來就看到馮古道的手指有銀閃閃的東西被逼出來。


    他雖然好奇,卻也知道這是運功的要緊關頭,因此滯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以免惹他分心。


    針刺破手指,一根接著一根,緩緩地逼出體外。


    直到三根全都落地,馮古道才舒出口氣,抬手擦了擦汗,衝站在門口的重乾笑道:“有勞久等。”


    重乾知道他是魔教明尊,之前又見過他傲慢的樣子,以為他必然是自恃身份,目中無人之人,哪知這樣和藹可親,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明尊客氣了。掌門怕明尊傷勢未愈,行動不便,所以特地讓我過來……服侍明尊。”由於天山掌門對這個魔教明尊還是頗為忌憚的,不敢派普通人過來侍候,隻好將他用上了。


    馮古道笑道:“睡了一覺精神正佳,別說洗漱這等小事,就算讓我飛簷走壁去當個梁上君子也是綽綽有餘的。”


    重乾聽他這樣說,也不好堅持,便道:“既然如此,明尊自便。我就在門外,如有什麽事,叫喚一聲便是。”事實上,服侍別人這種事他從來沒有做過,也巴不得不做。


    “好。你叫什麽名字?”


    “弟子重乾。”


    馮古道道:“我昨日傷重昏迷,不知道是怎麽回來的?”


    重乾有一說一道:“是侯爺背著明尊回來的。”


    “那侯爺呢?”


    “侯爺今天一大早已經帶著侯府眾人下山去了。”


    馮古道怔忡半晌,方道:“你可知他為何走得這麽急?”


    “這我就不知道。”


    馮古道眼珠一轉道:“該不會是侯府出了什麽事吧?”


    重乾道:“不曾有山下的消息上來。或許是……”他猛然收口。


    馮古道歎氣道:“侯爺救我一命,我不但無以為報,甚至不能當麵言謝。我隻是想知道侯爺有什麽我力所能及的效勞之事而已。”


    重乾這才道:“倒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是去寒潭的路前兩天還好好的,偏巧昨天就斷了。想必侯爺覺得事有蹊蹺,所以下山調查了。”


    若是要調查又怎麽會急著下山?分明是以為他做的手腳,不想見他罷了。


    馮古道笑容發苦。看來前任暗尊因為遍尋不找師父而四處發泄導致道路坍塌的這筆賬是被硬記到他頭上了。


    “明尊?”重乾輕聲道。


    馮古道麵色一改,又是笑吟吟的模樣,“有粥麽?”


    “粥?有的。”


    “我肚子餓了。”


    天山的粥果然別有一番風味。


    照天山弟子所說,這煮粥的水是天山雪蓮旁的雪水,帶著天山雪蓮獨有的清醇甘甜,入口爽滑細柔,實是中原難嚐到的美味。


    馮古道一口氣連喝了三大碗才滿足。


    天山掌門知道他頸項上一道,腰上一道,正是大傷未愈,又特地讓人熬了一碗雪蓮鹿茸人參湯為他補身。


    奈何馮古道的肚皮被三大碗粥占據,半點空隙都欠奉,但又不忍辜負他的美意,隻好一小勺一小勺地磨磨蹭蹭地往裏送,心裏隻盼天山掌門離開之後就能解脫。


    偏偏天山掌門怕他寂寞,坐在旁邊一個勁兒地聊著天山景色和山下風俗,使得馮古道往裏送的湯水越來越多。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實話實說的時候,一個天山弟子匆匆從門口跑進來,衝天山掌門道:“啟稟掌門,魔教暗尊求見。”


    馮古道的勺子頓在半空。


    天山掌門轉頭好奇地看著他,“明尊,你看……”


    “他大概是來找我的。如果掌門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天山掌門原先聽說魔教雙尊麵和心不合,還怕袁傲策是來找明尊茬的,這樣他這個地主是包庇也難,不包庇也難。如今聽當事人這麽說,自然樂得順水推舟道:“有請。”


    袁傲策進門,馮古道看了看他身後,“你一個人?”


    “他不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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