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的確是我師父所殺。”馮古道不敢轉頭,眼睛拚命地看著前麵那片層層疊疊,如烏雲般連在一起的房簷。


    薛靈璧沒有做聲,但肩膀一陣發緊。


    馮古道遂將當年那樁烏龍事,用不緊不慢地語調一一道來。


    風很輕,輕無聲。


    夜很深,深到沉。


    馮古道說完的很長一段時間,四周都沉浸在壓抑的靜謐中。


    他始終看著東方。


    無論人事如何變幻,朝陽總會在那裏升起。


    “馮古道……”薛靈璧突然開口。


    “嗯?”馮古道心別得一跳。


    “是你的真名嗎?”


    馮古道終於回頭。


    薛靈璧坐在那裏,看上去和剛上屋頂時沒什麽區別。神情淡淡的,卻又不覺得冷漠。


    “不是。”他道。


    薛靈璧挑眉。


    馮古道神情閃過一抹不自然,“不過,從我踏進侯府的那天起,我就決定叫馮古道。”


    薛靈璧看著他,嘴角慢慢地勾起一絲淺笑,“讓我見見你師父。”


    馮古道手指微抽,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有些事情總要解決的。”薛靈璧道。


    馮古道下意識地揮去腦海中閃出來的薛靈璧與老明尊殘殺的畫麵,摸了摸鼻子道:“不錯。事情總是要解決的。”他隻希望解決的方式不是他想象的那種。


    薛靈璧突然站起身。


    馮古道知道他的內功比他深厚,聽覺更為靈敏,不由抬頭問道:“怎麽了?”


    “有馬匹入府。”薛靈璧緩緩道。


    馮古道跟著站起來,“莫非淩陽王回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拿起酒壺酒杯,從屋簷下來。


    不管薛靈璧與老明尊之後如何解決仇怨,至少現在他們還在一條戰線上。


    淩陽王的確回來了,而且還是怒氣衝衝地回來。


    嶽淩一邊迎接一邊叫人拖住薛靈璧和馮古道。


    淩陽王看到嶽淩蹦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誰準你將本王的紫緣寶劍送給他的?”


    嶽淩驚訝道:“王爺知道那把劍是王府的?”


    “廢話。你除了王府還能從哪裏拿劍送給他?”


    嶽淩道:“可是王爺怎麽知道這把劍名叫紫緣?”他都不知道。


    淩陽王鼻哼一聲,用極快的速度道:“他說的。”


    “他果然……”嶽淩原本還想誇他幾句見多識廣,但看淩陽王臉色不悅,中途改口道,“貪婪。”


    一說到這個,淩陽王的火就蹭蹭往上冒,“要不是你一個勁兒地給他送東西,他怎麽貪婪?”


    嶽淩理直氣壯道:“我這全是為了王爺。”


    淩陽王瞪他。


    “如果不是我一直送東西給他,他又怎麽能輸棋給王爺?”


    “……”淩陽王嘴角微微抽搐。就算是事實,有必要說得這麽直接嗎?!


    “如果不是我一直送東西給他,他又怎麽能和屢戰屢輸,又屢輸屢戰的王爺一直下棋?”


    淩陽王不服氣道:“哼,贏不好麽?”


    嶽淩搖搖頭道:“下棋是需要挑戰的。”


    ……


    淩陽王一直磨牙根,“你最近越來越放肆了!”


    嶽淩猛然想起之前為了迎接薛靈璧和馮古道而設下的陷阱,趕緊堆起笑容道:“我知道王爺是可憐他一個人住在莊子裏沒什麽事情,所以想陪他解解悶。”他聲音漸漸低下去,淩陽王正用一臉的莫名其妙看著他。“王爺?”


    “你又闖什麽禍了?”


    “沒有。”嶽淩眼睛睜得很大,瞪得發直。


    “哼哼。”淩陽王冷哼,“你每次說謊,兩隻眼睛就會瞪得跟彈珠似的。就像你上次私自找血屠堂行刺皇帝。”


    薛靈璧和馮古道好不容易擺脫羅裏羅嗦問路的下人,走過來就聽到這一句。


    但兩人的表情都好像完全沒聽到一般。“參見王爺。”


    淩陽王皺了皺眉,“你們怎的會在我府裏?”


    嶽淩不等他們回答,搶先道:“是世子邀請他們住下的。”


    薛靈璧和馮古道同時看向他。


    嶽淩摸著小胡子,表現得很鎮定。


    “王府米很多麽?養這些吃白飯的豬?”淩陽王不屑道。


    ……


    薛靈璧原先還以為陳則傳達有誤,以淩陽王的身份應該不會說出‘兩隻小豬,愛來不來’這樣的話,但百聞不如一見,現在他可以確定,那句話一定是原話沒錯。


    馮古道忽而歎氣道:“其實我們住在王府也是迫不得已,因為南寧府的騙子實在太多……”


    “啊啊啊!”嶽淩突然叫起來。


    ……


    三對眼睛同時看向他。


    淩陽王是莫名其妙。


    薛靈璧和馮古道則是幸災樂禍。


    嶽淩幹咳一聲道:“遠來是客。侯爺和爵爺千裏迢迢而來,王爺怎麽能拒人於千裏之外?”


    淩陽王道:“本王從來沒有不懷好意的客人。”


    薛靈璧淡然道:“王爺心虛?”


    淩陽王眼珠一斜,輕蔑地瞪著他,然後冷哼道:“豬!”


    薛靈璧本來就不是善於忍耐之人,臉色當場沉下來道:“即使你貴為王爺,本侯也不得不問一句,何處此言?”


    淩陽王道:“你來我王府不是想看看我是否有造反的意圖,最好搜刮我造反的證據嗎?”


    薛靈璧不料他說的這麽直接,挑眉道:“王爺有麽?”


    淩陽王道:“這個問題廣西的豬都知道,你不知道麽?”


    馮古道見薛靈璧瀕臨爆發的邊緣,急忙拉住他的手道:“子非魚焉知樂之樂。我們不是豬,又怎麽會知道豬知道什麽呢?”


    “……”淩陽王將目光移到他臉上。


    馮古道微微一笑,處變不驚。


    “你們兩個……”淩陽王緩緩道。


    薛靈璧和馮古道都是暗自防備。


    “一天到晚沒事都練嘴皮子去了吧?”淩陽王說完,甩袖就往裏走。


    薛靈璧和馮古道麵麵相覷,都不知道這個淩陽王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是有點不可否認的,血屠堂行刺皇帝的背後,果然是淩陽王府。


    ——盡管他承認的那樣直爽,讓他們感覺異常的不真實。


    走進前堂。


    淩陽王坐在上首,就著仆人送來的水洗了洗臉和手。


    薛靈璧和馮古道則泰然自若地坐在右邊下首。


    “你們準備就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淩陽王接過靠枕,墊在自己的身後,調整了個姿勢看著他們。


    有了剛才一幕,薛靈璧開口也毫不客氣,“不知道王爺對於血屠堂行刺作何解釋?”


    淩陽王甩袖,下巴朝嶽淩一努,“問他。”


    嶽淩麵對薛靈璧倒不似麵對淩陽王那般無措,即便是行刺皇帝這樣誅九族的大罪,他說起來也是雲淡風輕的模樣,“皇上是需要一個警鍾敲一敲了。”


    薛靈璧沉聲道:“行刺皇上來敲警鍾?”


    “若是皇上能被血屠堂這樣的江湖組織行刺成功,那麽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雖然嶽淩的長相與淩陽王差了十萬八千裏,但是他們不屑起來的神情卻是十分相似。


    薛靈璧冷笑道:“你覺得本侯會相信這樣拙劣的借口?”


    “你覺得我像是找不出更好借口的人嗎?”奈何真相的確就是比借口更加匪夷所思有什麽辦法?


    “像。”薛靈璧想也不想地回答。


    馮古道看著堂中劍拔弩張的氣氛,暗暗盤算魔教布置在南寧府的人手能否保護他們安然而退。


    “你……”


    “夠了。”淩陽王揮手打斷嶽淩,對薛靈璧道,“他之所以刺殺皇帝,是因為皇帝加重廣西的賦稅。”


    ……


    加重廣西賦稅?


    薛靈璧吃了一驚,“什麽時候?”


    “去年十月。”嶽淩麵色冷峻,“說是廣西土地肥沃,理應比其他州府多交一成。王爺幾番上奏折請求他收回成命,都被壓了下去。我一時氣不過,便找血屠堂出出惡氣。”


    薛靈璧想了想。去年十月,他正清剿完睥睨山,在回京城的路上。


    馮古道道:“血屠堂當初連藍焰盟和魔教都不敢輕易得罪,又怎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刺殺皇帝?”


    嶽淩感覺到六道目光又朝臉上刺過來,幹笑道:“沒什麽。我隻是暗示他,事成之後,王爺絕對不會虧待他而已。”


    ……


    淩陽王可說是當代司馬昭,他要刺殺的對象又是當今皇帝。恐怕血屠堂主理解的不虧待是相當的不虧待。


    薛靈璧和馮古道能夠理解血屠堂主為何這樣拚命,甚至連全副身家都壓了下去。後來恐怕是因為沒有刺殺成功,不敢投靠王爺,以免被滅口,所以隻好用金蟬脫殼之計保全性命。


    他們突然很同情血屠堂主。典型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嶽淩歎氣道:“兩個皇帝都是渣,虧你們還替他賣命。”


    “放肆。”薛靈璧臉色一變。


    貿貿然加重賦稅固然有失妥當,但是在他心中,行刺皇帝更加罪無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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