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玨被三令五申,要裝深沉,裝啞巴,裝冷漠。遇事不懂點頭即可,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非要開口盡量少說。


    這樣一路教育到侯府門口,兩個西席還不放心,想跟在旁邊指點,但被宗無言三言兩語拐到別處去了。


    薛明玨一個人被帶到薛靈璧跟前。


    薛靈璧看著他一身琳琅滿目的打扮,眉頭微皺,“把身上的東西除了。”


    薛明玨怔怔地看著他。


    “男孩子身上帶一把匕首即可。”薛靈璧道,“亦或是,你需要珠寶玉器來彰顯身份?”


    薛明玨對他的話似懂非懂,不過手倒是乖乖動起來。


    薛靈璧轉身去裏屋叫馮古道。等他好不容易將馮古道連人帶輪椅推出來時,才發現薛明玨正光著屁股,□□地站在屋前。


    “……”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對無語的薛靈璧道:“侯爺檢驗得真是仔細。”


    薛靈璧深吸了口氣,走到身體微微打顫的薛明玨身前,低聲道:“把衣服穿起來。”


    薛明玨眨了眨眼睛,又一聲不吭地開始穿衣服。


    他動作倒是利落,不像有些貴胄子弟,離了丫鬟就連咀嚼食物都成問題。


    等他穿好,薛靈璧道:“你知道過繼之事麽?”


    薛明玨努力地抬起頭。


    薛靈璧的個頭比他爹他叔叔都高,光照耀在那身白衣上,微微發亮,說不出威嚴。他心頭一顫,言行舉止倍加小心起來,半天才點點頭。


    馮古道見薛靈璧眉頭緊鎖,忍不住笑道:“神童?”


    薛靈璧冷哼道:“就知道皇後家的沒一句實話。”


    “我覺得有半句是真的。”


    “什麽?”


    “他或許不神,但絕對是童,而且看上去還是個相當憨厚的幼童。”馮古道衝薛明玨招了招手。


    薛明玨猶豫了下,依然看著薛靈璧。


    薛靈璧微微頷首,他才屁顛屁顛地走過去。


    馮古道伸手摸他的骨骼,半晌才道:“雖然不是練武的奇才,但也不錯了。”


    薛靈璧挑眉道:“我從小就被稱為練武奇才。”言下之意,對這個硬塞來的兒子相當不滿。人笨一點憨一點也就罷了,竟連骨骼都沒長好。長大後該不會像衛漾那樣吧?


    他一想到這點,頭就開始隱隱作痛。


    馮古道道:“我練武的資質也很普通。從小到大,袁傲策的武功就一直在我之上。”


    提到袁傲策,薛靈璧的瞳孔便瞬間點燃戰火。


    馮古道似是感應到他的心思,緩緩道:“不過以你現在的武功……”


    薛靈璧目光一凝。


    “應當可以和他打成平手。”馮古道嘴角揚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薛靈璧垂下眼瞼,半晌才道:“我該感激你這一個多越來的鞭策麽?”


    馮古道拿著屁股底下的軟墊,慢吞吞地調整了下姿勢,道:“你已經恩將仇報了。”


    薛靈璧的手抓著輪椅的椅背,俯下身,對著他輕聲道:“我可以讓我們仇深似海。”


    馮古道幹咳道:“薛明玨。”


    薛靈璧身體一僵。


    薛明玨愣愣地看著他們。


    馮古道微笑道:“想吃糖葫蘆嗎?”


    薛明玨眨了眨眼睛。


    他不知道糖葫蘆是什麽,但又不敢問。因為臨走前,父親耳提麵命說一定不能問為什麽,隻要不知道的就點頭。


    於是,他點頭。


    薛靈璧讓人在院子裏擺上桌椅,又讓宗無言派人去買糖葫蘆。


    薛明玨頭一次見糖葫蘆,躊躇了半天也沒咬下口。


    馮古道便親自示範著吃起來。


    薛明玨這才跟著吃。


    “好吃嗎?”馮古道問。


    薛明玨放下咬了一半的糖葫蘆,兩隻手緊張地放在身側,然後點了點頭。


    薛靈璧皺眉道:“他是不是啞巴?”從進門到現在都沒說過一句話。


    馮古道道:“你咯吱他一下。”


    薛靈璧:“……”


    馮古道對薛明玨道:“你知道過繼是什麽意思嗎?”


    薛明玨低頭想了想,用極小的聲音答道:“認其他人做父親。”


    薛靈璧道:“不是其他人,是本侯。”


    薛明玨不敢再做聲。


    馮古道指著薛靈璧道:“從此以後,他就是你的父親。”


    薛靈璧微訝。他這麽說,等同在心裏認定了這個兒子。


    薛明玨不敢反駁。


    “至於我……”馮古道托腮沉吟了下道,“你便叫我爹吧。”


    “爹?”薛明玨茫然地看著他。似乎不懂父親和爹的區別在何處。


    薛靈璧心中頗感不是滋味。明明是先介紹他的,為何到頭來他先喊的是爹?


    馮古道眉開眼笑道:“乖。”


    有了這段介紹,三人相處之倒比之前順利些。


    馮古道留薛明玨吃了頓晚飯,才將讓宗無言送他回去。


    薛靈璧道:“你既然喜歡他,為何不留他下來?”


    馮古道道:“薛家和皇後絕不會讓我們這麽早就帶他走。現在留下來,到時候還要費唇舌。倒不如去雲南之前將他一起捎上。那時就算薛家和皇後有所不滿,也回天乏術了。”


    薛靈璧好奇道:“你究竟看上他哪一點?竟想得這麽周全?”


    “肉乎乎的。”馮古道摸著下巴道,“望著他,我有想吃肉的衝動。”


    “……”


    有仆役說史太師造訪。


    薛靈璧與馮古道對視一眼。對他的造訪半點都不感到意外。


    皇帝派他去雲南是大事,吏部兵部都有所牽扯,不可能不露出風聲。史太師如今視薛靈璧為戰友,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果然,史太師一上來就提及向皇上進言之事。


    薛靈璧立刻信誓旦旦地說,已經將淩陽王圖謀不軌之事一五一十地麵呈皇上。皇上聽後十分震怒,所以派他去雲南,一來收集罪證,一來掣肘廣西。


    以皇帝的城府,絕不會將他們之前的對話原原本本告訴史太師,所以這個謊言他編得很放心。


    史太師聽後的確未疑,隻是再三囑咐薛靈璧一路順風,又說日後若有何需要,盡可書信往來。


    薛靈璧自然是道謝不止。


    好不容易見他送走,馮古道感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若非為了替兒子報仇,史太師又怎麽肯這樣低聲下氣。


    薛靈璧淡然道:“可惜,天下父母無數,他隻是其中之一。”


    馮古道知道他是替其他受史耀光迫害之人的父母打抱不平,“說起來,梁有誌夫婦當日不是投奔去了嚴將軍麾下?”


    薛靈璧點頭,“他已是千夫長。”


    “不知他是否知道史耀光已死。”


    薛靈璧抱胸道:“若是不知,我不介意親自告訴他。”


    皇帝的聖旨很快下達。


    薛靈璧遠赴雲南,任鎮遠大將軍。而原先的鎮遠大將軍則調回京城。


    京中早幾日就已經有消息流傳,但畢竟是私底下說說,如今流言稱為現實,卻讓不少人惶惑不安。頭一個不安的就是兵部尚書,因為嚴脩若是回京,能坐的官職不多,其中一個就是他的屁股下的那把尚書椅。


    另一個是皇後。她的消息比兵部尚書更可靠些,皇帝似乎鐵了心要修剪她的羽翼。


    但是這種惶惑和不安都是在暗地裏的。表麵上的京城很平靜,很喜慶。不少官員頻頻跑到雪衣侯府為他送行。


    要知道雲南廣西這樣的地方都是兵權至上,雖然名義上的封疆大吏是總督,但實權卻是握在武將手中的。這點看淩陽王便可知。以薛靈璧這樣輕的年紀能夠手握一省兵權,可說是無上恩寵。說不定等他在雲南磨練個幾年,皇帝還會召他回朝,到時候顧相、史太師等人均已老朽,朝中誰主,不言而喻。


    因此薛靈璧走的時候,送行的人幾乎從街頭排到街尾。隻有顧相和史太師等人沒有派人來。


    薛靈璧和馮古道悠悠然地坐在馬車裏,聽宗無言在外麵應付。


    過了會兒,車門被打開,薛明玨小小的身影被塞進來。


    將一臉驚愕的薛明玨拉至身邊,馮古道摸著他的腦袋道:“從今以後,你便要隨爹和父親去雲南了。”


    薛明玨眨了眨眼睛,半晌道:“不回家了?”


    “雲南會有你的新家。”


    “那我爹和我娘呢?”


    馮古道沉默了下,緩緩道:“等以後,爹帶你回來見他們。”


    薛明玨小拳頭微微攥緊,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薛靈璧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你若是不願意,現在就可以下車。”


    薛明玨身體輕震。


    馬車忽然暗下來,不一會兒又亮堂了。顯然是過城門。


    馮古道見薛明玨一張小臉皺得像隻包子,剛想開口,就聽薛明玨幽幽道:“我跟你們走。”他頓了頓,又輕聲道,“我已經不是薛家的孩子了。我是雪衣侯的孩子。”


    他聲音柔柔軟軟的,聽的人莫名心酸。


    馮古道摸摸鼻子道:“你不必如此早下定論。”


    薛明玨抬起頭,迷茫地望著他。


    “你總有一天長大成人,到時候再說你想當誰的孩子也不遲。”馮古道笑得溫柔。


    薛明玨又轉頭去看薛靈璧。


    薛靈璧神情冰冷,隨手從茶幾上取了紙筆給他,“留書。”


    薛明玨怔怔地接過,半晌才道:“可是馬車在搖晃。”


    薛靈璧道:“你可以搖晃著身子寫。”


    薛明玨:“……”


    “這是你的第一道功課。”


    馮古道:“……”


    這世上,有種人天生就是嚴父。


    車行到一半,宗無言探進頭來道:“侯爺。阿六已經在回京的路上,大約三天就能到。”


    之前薛靈璧與馮古道去睥睨山成親,曾命阿六帶人去山上觀禮。奈何腳程慢了一步,他到時,薛靈璧和馮古道已經離開,等待他的是正閑得發慌的紀無敵。被強拉著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後,阿六才找到機會逃下山來。


    薛靈璧沉吟道:“京城總要留個人看守。”


    宗無言眼睛不動聲色地瞟了馮古道一眼。


    馮古道悠然地摸著正躺在他膝蓋上睡覺的薛明玨。


    “你讓他回京城的侯府。”薛靈璧打定主意。


    宗無言領命而去。


    薛靈璧見馮古道看他,解釋道:“在雲南根基未穩之前,還需留意京中動向。”


    言下之意是等雲南根基紮穩,就可以和京城一刀兩斷。


    “皇上大概會很頭疼。”出了一個淩陽王也就罷了,到底是自己的親伯父,又有軍功在身。但薛靈璧……怕是皇帝一定會將他恨之入骨。


    薛靈璧道:“我要的,隻是一方與家人安居樂業的淨土。”


    馮古道望了眼薛明玨,含笑道:“爹會很高興。”


    薛靈璧突然靠過去,輕觸他的唇角。


    “有孩子在。”


    話音剛落,薛靈璧就拎起薛明玨的領子,迅速打開門丟給宗無言,然後斜躺回原先的姿勢,仿佛剛才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馮古道:“……”


    薛靈璧扶著他的肩膀,慢慢地啃咬那兩片半啟的唇瓣。


    馮古道相當配合地回應著。


    唇齒糾纏之間,兩人的體溫逐漸上升。


    馮古道突然一用力,將薛靈璧撲在下方。


    薛靈璧挑眉。


    “我傷勢未愈。”馮古道低聲道,然而情意如絲,於睫下細細密密地勾纏過來。


    “讓我檢查檢查。”薛靈璧猛然一用力,雙方位置頓時顛倒過來。他用手托住馮古道的人,從下至上地承載他的體重。


    馮古道按住了他的手。


    “你……”


    “古道。”薛靈璧輕輕地吻著他的額頭,然後低頭看看他,見他沒什麽反應,又低下頭來。


    馮古道臉上一陣燥熱,卻仍咬牙笑道:“你不會以為我每次都讓你吧?”


    薛靈璧舌頭靈活地濕潤著他的雙唇,眼神蘊含千言萬語,嘴巴卻一個字都不說。


    “該死。”馮古道低咒一聲,終於出手……


    薛明玨心驚膽戰地看著搖來晃去的馬車,兩隻眼睛瞪得滾圓,身體不自禁地朝宗無言的懷裏縮去。


    宗無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的。”


    “他們是在……”


    “練功。”宗無言平靜地回答。


    “……可是馬車很小。”


    宗無言道:“嗯。隻有高手才能這樣練功。”


    ……


    薛明玨在六歲那年,又學到了一個知識:原來能在車廂裏練功的才是高手。


    嚴脩回京之後,堅辭兵部尚書之職,一意告老還鄉。皇帝幾勸無效,終於恩準。


    薛靈璧在嚴脩舊部和梁有誌等人的輔助之下,漸漸在雲南站穩腳跟,頭兩年還回京述職,至第三年起,便與淩陽王一樣,以種種借口不再進京。


    皇帝幡然醒悟,但為時已晚,雲南已同廣西一般脫離他的掌控。而薛靈璧更與淩陽王連成一線。


    皇帝震怒之餘,卻更加無可奈何。


    雲南廣西兩省兵力占據整座江山的三分之一。而薛靈璧身邊還有魔教、輝煌門等眾多高手。若他貿貿然清剿,且不說成功的希望有幾分,即便是成功,隻怕也要元氣大傷,讓虎視眈眈的鄰國有機可趁。


    但這口氣讓他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而皇後又是薛靈璧的堂姐,這層血緣無疑讓帝後原本如履薄冰的關係更加雪上加霜。若非薛家根深蒂固,在朝在野勢力龐大,他早就廢後抄家了。


    反之,薛家對薛靈璧倒沒什麽惡感。他們覺得薛靈璧走了一步好棋。如此一來,即便薛家以後失勢,總還有個去處。莫忘記,薛靈璧的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是他們的親骨血。想到這點,薛家私下對雲南更是頻頻施以援手。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且說紀無敵知道薛靈璧有了兒子之後,身邊一幹人等統統遭殃。


    “阿左。”


    紀無敵的腦袋慢慢從窗戶下麵升上來。


    左斯文書案抬頭,麵不改色道:“門主,今天的書背完了嗎?”


    紀無敵撅嘴道:“沒心情。”


    “門主你幾時有心情過?”左斯文對他耍賴的行徑顯然已經做到波瀾不驚的地步。


    紀無敵猛地往前一趴道:“阿左給我領養個孩子,我就天天有心情了。”


    “天天有心情養孩子?”


    “阿左。”紀無敵鬱悶地捧著臉,兩條眉毛扭成麻花狀,“你看,馮古道都有孩子了。”


    左斯文道:“此事需要從長計議。”


    “你計議了一年。”紀無敵幽怨道,“要是早看中的話,現在娃娃都會叫爹了。”


    左斯文道:“袁先生呢?”


    “他去找阿夏準備馬車。”


    “門主要出遠門?”左斯文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麽開心。


    “我要去雲南。”紀無敵直起身子道。


    “可是門主才剛從那裏回來……”左斯文無奈道。


    紀無敵眨巴著眼睛望著他道:“阿左,給我領養個孩子吧。”


    “……門主一路順風。”


    “還不走?”袁傲策的聲音在牆外響起。


    紀無敵蹦蹦跳跳著走了。


    再讓魔教一成利吧。左斯文望著他的背影默默地盤算著。


    實在欠他們良多。


    馮古道嘴唇斷斷續續地吐出細碎的□□。


    汗水將發絲緊緊地黏在脖子上,隨著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著。


    “等等。”他突然按住正在動的薛靈璧。


    薛靈璧低下頭,輕輕地舔舐著他的耳垂,“怎麽了?”


    馮古道喘了口氣道:“我有不好的預感。”


    “嗯。”薛靈璧敷衍地應著,順著他的耳垂一路往下。


    “每次紀無敵來時,我才會有的預感。”馮古道緩緩道。


    薛靈璧啃了口他的肩膀,眼角微挑,襯著額頭紅痣,說不出的嫵媚和誘惑,“這個時候……隻許想我。”


    他說著,手猛然拉下床幃,遮住外泄的春光。


    清風從窗外吹進來,涼爽犀利,卻吹不散屋裏那盎然的春意。


    屋外。


    薛明玨望著半敞開的窗戶道:“最近父親和爹練功練得很勤快。”


    “……”宗無言道,“到讀書時間了。”


    薛明玨道:“我什麽時候能觀摩父親和爹練功的情景?”


    “……”宗無言道,“等你成為他們一樣的高手時。”


    薛明玨想了想道:“我不讀書了,我要去練功。”


    “……”宗無言側身,“這邊請。”


    那一年,薛明玨立下一個偉大的誌向:一定要成為與父親、爹一樣的高手,以便觀摩他們練功的情景。


    至於究竟有沒有成功……那將是很多很多年之後才知曉的事了。


    總之,現在的雲南侯府,大人練功很和諧,小孩練功很勤奮,總管管家很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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