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雪下下停停,足足持續了一天一夜。這對於薛閑和江世寧來說,倒是有利有弊。


    利的是江世寧作為跑腿趕路的主力軍,是個怕陽氣的野鬼,雪天裏整日黑雲罩頂,陽氣不足,陰氣大盛,倒是給他行了方便,不至於天剛蒙蒙亮就歇菜。


    弊的是……


    “抬手幫我擋個臉!快!我腦袋要被風吹掉了!”薛閑氣勢十足地衝江世寧喊道。


    這麽大的妖風,他自然不可能還坐在江世寧肩膀上。無奈之下,江世寧隻能把他夾在自己的前襟裏,隻露出個腦袋,以便讓這不安分的貨指點江山。然而這妖風根本不按著常理來,無法無章,東西南北一頓呼嘯,吹得人十分惱火。


    江世寧綠著臉抬起手,一邊給他護著紙皮腦袋,一邊在妖風中艱難前行,“你大可把你那金貴的腦袋一起縮進衣服裏。”


    薛閑斬釘截鐵地拒絕:“不,我怕一轉神你便走岔了路。”


    江世寧:“……”這路盲哪來的臉?


    薛閑冷笑:“等你進城了,你會哭著問我怎麽走的。”


    江世寧:“……”


    他們要去的是距離寧陽縣兩城之遠的臥龍縣,那是臨江的縣城之一,有著一處古老的渡口。


    那處渡口不算大,每日往來客舟也不算多,也不是唯一一個可以去往安慶府的。之所以要從那裏過江,隻是因為薛閑要去那裏尋一個人。


    “渡口東邊坊內有一戶人家,應該是兄弟倆,不過看上去不大親,我去過兩回,兩回都見他們吵吵嚷嚷的。大一些的那個會些本事,我得讓他幫我看看這金珠,他說不定能找到把金珠賣給劉師爺的人在何處。”薛閑這麽跟江世寧說道。


    既然他都去過兩回,那說明還真是個靠譜的高人,江世寧自然無異議,乖乖朝臥龍縣趕。


    為了免去進城出城的麻煩,他們特地繞開了中間隔著的兩座縣城,一路走的都是山道。這二位一個是龍,一個是鬼,又走慣了夜路,按理說應當無甚可怕的。


    然而傳言這一帶山林裏有些流竄的山匪,不成氣候,但對往來的車馬多少也是個困擾。因為薛閑抱著顆金珠,江世寧一路都提著心吊著膽,生怕碰上一兩群,上來就把他倆活撕了。


    當他在幾處歇腳的廢廟牆柱上,看到了刀斧劈砍過的打鬥痕跡,又在門邊牆角看到了幹涸的暗紅血跡後,這種擔憂更是達到了頂峰。


    可不知是路線不同,亦或是別的什麽緣故,他們一路上連一個活的山匪都沒碰見,偶爾碰上經過的車馬,還能化回紙皮搭個順路車。


    總之,風平浪靜得簡直有些奇怪了。


    直到第四天,他們毫發無損地走到了目的地城門外時,江世寧依舊有些不敢相信:“是咱們運氣太好了麽?”


    “旁人都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倒好,整天惦記著賊,也是獨一份了。”薛閑抬頭望了眼城門。


    “臥龍縣——”江世寧念著那三個大字,道:“都說但凡帶‘龍’字的地名,都是曾經有真龍現身的地方。這臥龍縣,聽著像是真龍在這裏睡過。”


    薛閑一臉嫌棄:“這巴掌大點兒的縣城,連踏腳都不夠,你才睡過!”


    江世寧一臉茫然地看他:“我也沒說你啊?”


    他們來的剛巧,碰上了五更天,報早的鍾聲從城中響起,一波又一波,自裏傳向了外。第五波鍾聲的餘音歇止後,城門被緩緩打開了。


    守城開門時,江世寧朝角落裏避了避,打算趁著夜色未消,變回紙皮從門邊溜進去,免得在檢查時碰上些說不清的麻煩。可他剛退了一步,腳後跟便感覺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


    “怎麽?”薛閑問道。


    江世寧蹲下·身,撥開腳印處的積雪,摸出了一枚略微有些變形的鐵片。


    借著城牆上燈籠的光,薛閑眯眼辨認了一番,就見那枚鐵片約莫有拇指大小,一麵刻著粗糙的狼頭,一麵刻著名字,隻是名字被人用刀狠狠劃過,看不大請原貌。


    “又是一枚。”江世寧嘀咕著,從懷裏摸出一枚類似的鐵片。


    這是他先前在一間歇腳的廢廟佛像下撿的,上麵還沾著一滴暗色的血跡,寫著名字的那麵同樣被劃得一塌糊塗,完全辨不出字來。


    薛閑道:“先收著。”


    江世寧把兩枚鐵片都放回去,也不再耽擱,趁著守城不注意,匆匆沿著門縫進了城。


    一進城門,他就傻了眼。


    這臥龍縣的模樣和寧陽縣相差甚遠,一眼幾乎看不到一條筆直的街道,俱是七彎八繞地相交相錯,乍一看,像個亂糟糟的迷宮。


    江世寧憋了半晌,終於朝薛閑低了頭:“這路……怎麽走?”


    薛閑得意洋洋地抱著金珠,搖頭晃腦道:“前一個街口,從東邊有張氏酥餅鋪的斜道插過去。”


    “看見那家賣芝麻甜糕的攤子沒?在那個拐角往西轉。”


    “哪條岔道有鮮湯餛飩味?對,就走那條岔道。”


    ……


    幾條街巷一躥,江世寧活生生被他指揮餓了。生為一隻野鬼,真是鬼才知道他多久沒有饑餓感了。


    “你這路盲,記路全靠吃食麽?”他一臉生無可戀,半點兒平仄都沒有地開口問道。


    薛閑摟著金珠一點頭:“對。你多走路少說話,天都要亮了。再走過一家鹵肉店和一家百順食肆就到了!”


    江世寧默默翻了個白眼。


    這祖宗記路的方式雖有些煩人,但挑的都是近路。果然,在走過百順食肆後,江世寧遙遙看到了遠處隱在雪霧裏的渡口,旗子在風中獵獵作響,岸邊似乎還泊著幾隻客舟。


    江世寧揣著手,以此掩住前襟探頭探腦的紙皮人,縮著脖子頂著風朝渡口東邊的坊區走。


    “祖宗你能坐穩了別動麽?風刮跑了我可不去撿你。”江世寧沒好氣地絮叨。


    薛閑又擰頭朝旁邊的街道看了好幾眼,嘖了一聲:“我怎麽總覺得後頭有人。”


    江世寧下意識站住腳步,幹脆轉著圈環視了一周,“沒看見什麽行蹤古怪的人啊。是不是這雪花片總從眼側飄過去,看錯了?”


    “或許吧。”薛閑咕囔著,縮回脖子,勉強安分了一些。


    他心道:若是真有人跟著,這地上的積雪踩起來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沒道理聽不到。興許真是想多了……


    在薛閑的指引下,江世寧很快來到了坊內一處偏僻的門宅前。說是門宅,簡直是抬舉了它。從牆外看,這院子便小得活像個雞籠,門是單扇,老舊斑駁,因為潮濕的緣故,門角甚至都長了黴點,也無人管顧。


    可見這住戶不是個會過日子的。


    “敲門吧。”薛閑道。


    江世寧矜持慣了,敲起門來也十分文雅,“篤篤篤”三聲,又輕又緩,聽得薛閑一陣牙疼,“你這蚊子哼哼的門聲,那對兄弟能聽見就見鬼了,他們裏頭有一個耳朵受過傷,你放心大膽地敲。”


    聞言,江世寧無奈地加重了力道,一邊念著“恕罪恕罪”,一邊連聲敲了數下。


    過了好一會兒,院子裏終於傳來了一點“嘎吱嘎吱”的腳步聲。


    也不知是不是積雪地不好走的緣故,聽起來莫名有些……蹣跚?


    “那對兄弟年紀多大了?”江世寧忍不住問道。


    “哦。”薛閑答,“小的約莫八·九歲,大的十六七了吧。”


    江世寧一愣:“什麽?你找個孩子尋物問卦?”


    就在他愣神的瞬間,那單扇的老木門被人從裏頭猛地拉開。


    “賊人!滾!!”


    一道帶著稚氣的吼聲從門裏傳來。


    接著便是嘩啦一聲響。一大盆不知什麽來曆的水迎麵便潑了過來,將反應不及的江世寧從頭到尾澆了個透!


    江世寧原身畢竟是張紙皮,被潑得滿頭滿臉都是水後,當即一個激靈,周身一軟,無力地栽倒在地。他懷裏的薛閑同樣沒能幸免,濕噠噠地摔了出去,吧唧一聲黏在了濕漉漉的地上,懷裏的金珠“咕嚕嚕”滾了出來,剛巧滾到了門邊。


    門裏的人“咣當”一聲丟開手裏的木盆,猶豫了片刻,而後猛地一伸手,將門邊那顆金珠攥進了手裏,便惶急慌忙要起身關門。


    就在薛閑黏在地上,憋足了火氣打算開罵時,一隻溫熱的手從天而降,將他從地上揭了下來。


    那隻手還帶著一股熟悉的清苦藥味,聞得薛閑當即打了個噴嚏。他濕噠噠地垂著腦袋,想直又直不起來,忍不住炸道:“禿驢!我是挖了你家祖墳還是刨了你的墓,你做什麽非盯著我一個人抓?!追了八百裏地你他娘的累不累?嗯?!”


    一道冷冷淡淡的聲音在薛閑腦袋頂響起:“有勞惦記,不累。”


    “……”薛閑血都要吐出來了,當即就想把他頭朝下種進江裏去!


    站在這雞籠小院門前的不是別人,正是玄憫。


    就見他拎著濕噠噠的薛閑,又撿起了被潑得變回原型的江世寧,將這二人夾在兩指之間,而後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了那扇木門。


    他大步流星地跨進院裏,一把捉住匆忙逃竄的“小賊”,垂著目光平靜道:“非己勿貪,把金珠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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