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告示發得十分古怪,人像下方除了關於相貌特征和年齡的簡單描述,什麽也沒有,連這畫像上的人犯了何事,何故要這樣四處找尋都不曾言明,隻語焉不詳地說此人十分危險,若是見到了務必通知官府活捉,不要輕舉妄動。


    江世寧他們麵麵相覷,愣了好一會兒,又重新低頭研究起畫像來——


    “眼睛比大師要小一些。”石頭張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他邊說,便努力在畫像上找著別的區別。頓了一會兒後,他發現大陸似的戳著畫像的眉尾道:“仔細看,這裏點著一個小痣,大師這裏可沒有痣,鼻梁也比大師略塌一些。”


    薛閑瞥了眼所謂眉尾的小痣,說實話,那指不定就是畫著畫像的人手抖了一下而已。


    倒是江世寧點著畫像下的文字道:“別隻盯著畫呀,看這裏。這裏頭強調了一遍,此僧人顴骨很高,鼻尖略帶鷹鉤。”


    他話音一落,四雙眸子齊齊盯上了玄憫的顴骨和鼻尖。


    玄憫:“……”


    他很不習慣這樣毫無遮攔的注視,略微皺起了眉,配著那張冷冰冰的臉,顯得愈發不好親近。


    江世寧他們訕訕地收回目光,倒是薛閑這個半點兒不怕玄憫地直接上了手,將玄憫的臉朝另一邊推了推,讓他好更清楚地看清側麵,“這鼻尖一點兒也不鉤。”


    玄憫將他那無法無天的爪子排開,依然皺著眉盯著那畫像。


    “不說別的,就看大師這表情,也不像是這告示要找的人。真犯事兒了能是這種毫不知情的模樣?那也太能演了!”石頭張在這一行人中的地位是墊底的,所以一旦逮住點兒機會就開始耍嘴皮子拍馬屁,“況且這畫像上的人雖說跟大師略有些相似,但長得可比大師凶,看這眉眼就不如大師正派——”


    他拖著嗓子,也不敢真的伸手去指玄憫的臉,隻是小心地豎起指頭意思意思,“就看這麵相,怎麽可能是什麽大凶大惡之人。”


    他在解釋的時候,薛閑在心裏哼笑:這禿驢毫不知情的模樣哪裏用得著演啊,就他那一言不合就失憶的毛病,就算真犯了什麽事,指不定已經忘光了,當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被捉。不過……


    鷹鉤鼻和高顴骨這點確實對不上,畫像隻有個正臉,表現不出這兩點。


    他正在心裏琢磨嘀咕著呢,不遠處一桌人近乎耳語的低聲議論灌進了他耳朵裏。薛閑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


    “這和尚是不是跟告示上的人有些像?”其中一個瞄了一眼玄憫,附在另一人耳邊輕聲道。


    隻是薛閑耳力拔群,將這耳語聽得清清楚楚。


    “自打他方才進門我就在盯著了,不過肯定不是。”另一個人低聲回答道,“咱縣離渡口最近,每日人來人往的,有多少途經的和尚被送去官府了你又不是沒看見,就前天那個,長得幾乎就是畫上拓下來的,官府的人都給否了,要找的人顴骨還得再高一些——”


    那人小幅度地朝玄憫這邊一撇嘴,“這個顴骨還不如昨天那個高呢,根本就不用想,況且先前真正可疑的和尚在城門那兒就被守衛給捉了,哪能等到這會兒啊!我姐夫不是在衙門當差麽?昨個兒聽說上頭的人又添了些別的描述,這告示過兩天還得換成新的。”


    “又換?!這告示半個來月都換了三回了,還有沒有個準?什麽人啊,長著長著還能變樣?”


    “誰知道!”那人搖頭道,“頭些日子縣上的人但凡見著和尚都得多看兩眼,換了兩回,你看現在還有多少人管這閑事了?”


    看了這告示,又聽了這兩人說的話,薛閑算是明白先前城門邊的守衛為何多盯了玄憫幾眼,最終又揮手將他們給放走了。


    若是不認識玄憫的人,單就那些人議論的那些和畫像上跟玄憫相區別的幾點,就足以將玄憫排除了,畢竟他氣質著實有些渺然出塵,一般人一眼見到他大多會被他那氣質先唬住,之後才會注意到他的長相。有著這種氣質的人,怎麽也不像是會行大奸大惡之事的。


    可薛閑卻和那些陌生人不同,他還知道玄憫另一麵——術法深不可測且記憶不全。


    一個僅僅跟畫像長得略有相似還有諸多細節差異的人,人們往往會傾向於不是同一人。


    可若是一個人不止跟畫像長得有幾分相似,他還來曆不明,高深莫測,身上帶著古怪的毛病,且因為一些緣故忘了前塵舊事……這麽多事情聚在一個人身上,還能僅僅用碰巧長得有些像來解釋麽?


    嘖——究竟是不是?


    薛閑眯著眸子,一邊喝了口熱茶,一邊盯著玄憫看。隻是玄憫自己一直看著畫像,並不曾注意他的視線。


    “客官,您的菜來了——”這店裏的小二都是練出來的,單手一張木盤,上頭放上四個菜都能端得穩穩的,一點兒湯汁都灑不出來。


    隻是來給薛閑他們送菜的小二和先前來給他們倒茶點菜的那個並不相同。一般店裏頭都有些不成文的規矩,進店起這一桌客人是哪個招呼的,便一直是他,中途很少會換人,因為若是碰上大方的老爺,伺候得好動作麻溜嘴又甜,指不定能收幾個銅板的跑腿兒錢。


    “嗯?方才那個小哥呢?”石頭張是個閑不住嘴的,什麽都要管一句,見這店小二往桌上端菜,便問了一句。


    店小二笑道:“哦,七斤方才在後廚端菜的時候,被瓦罐燙了手,怕伺候得不周到,便讓我替了他。這粉蒸肉剛出鍋,有些燙口,客官小心著一些。”


    他道了句“慢用”便笑眯眯地弓著腰退下了。


    桌上眾人沒多想,況且餓了一天,沒見著吃食也就罷了,這熱菜一上桌,香氣混雜著霧騰騰的熱氣撲麵而來,頓時憋了一天的饞蟲全被勾了起來,蠢蠢欲動,誰還有那腦子去想別的了。


    因為上了一回玄憫的當,這次的菜全是薛閑親口點的。


    粉蒸肉糯香酥爛,瓦罐雞湯汁濃鬱,燴山粉剔透齊整,滿滿碼了一盤,山菌豆腐羹端上桌的時候還咕咕嘟嘟地滾著熱氣,還有煎得底麵金黃一咬便是一口熱燙湯汁的牛肉包……


    快成了餓死鬼的石頭張覺得自己幸福得幾近暈厥,就連陸廿七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怎麽哪家有什麽招牌菜你都知道?”江世寧野鬼一隻,坐得坐在最暗的角落,吃又一筷子都吃不得,看著這些熱騰騰的食物,心裏頗為怨念,隻能半冷不熱地擠兌薛閑。


    “別擺著一副上墳臉了。”薛閑挑了挑下巴,“你就……聞聞味道吧。”


    他以往腿腳好的時候,雖然不喜歡在市井裏頭常混久呆,但對人間各處的食肆酒樓還是熟的。每回辦了事,以他的腳程,在雲裏三兩下一翻騰,便能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可他去程匆忙,歸程卻從不急,總喜歡在沿路挑些縣城落個腳,吃些名不見經傳的美味。


    就連這半年成了半癱,他也沒虧待過自己,想盡辦法也要使喚人給他弄點兒有名的招牌吃食來,結果……自打碰上玄憫,他就莫名其妙過上了兩三天才能好好吃一頓的日子,跟誰說理去?


    想到這點,他就有些氣,筷子便動得更頻繁了,大有一副要將漏掉的圈吃回來的架勢。


    玄憫原本心思還停留在那告示上,無奈旁邊這祖宗動作太多,一筷子接一筷子就沒歇過,攪得他也沒法繼續琢磨,隻得先將告示折了收起來。


    這店家格外實在,每份菜給的分量都很足,粉蒸肉有滿滿一大盆,那山菌豆腐羹更是活似將鍋都端了上來。


    玄憫粗略掃了一眼,覺得這一整桌都吃下去,得吃趴好幾個。


    他自己一貫吃得極少,舀了一小盅豆腐羹,一勺一勺慢條斯理地吃著,跟旁邊的薛閑對比鮮明。


    玄憫吃完那一小盅豆腐羹,便擱下了勺。


    “你這吃的是貓食麽?就這麽兩口的東西,能飽?”薛閑問道。


    玄憫朝他桌邊瞥了一眼——肉骨頭和雞骨頭都快堆成山了,而且這祖宗半點兒不老實,他大約覺得自己一個人吐了這麽多骨頭有些太過了,還用筷子另一頭撥了一半,往玄憫的方向推了推,假裝那是兩堆。


    玄憫:“……”


    見過能吐出雞骨頭和肉骨頭的和尚麽?


    石頭張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薛閑吮完一根雞骨頭上的酥肉,趁著玄憫轉頭,又狀似不經意地放在了偏向玄憫的那堆上。


    等玄憫再瞥眼看過來時,發現自己這堆居然還遠遠超了另一堆。


    好像誰傻了會信似的……


    江世寧衝薛閑拱了拱手,“佩服。”


    薛閑沒理他。


    其他人再餓,飯量也就是個常人的飯量,所以正如玄憫所料,這一桌的菜吃了一半,他們便撐得不行的。倒是薛閑一直沒有停筷子。


    他吃相倒是不差,看著半點兒不急,斯斯文文懶懶散散的,配上他那張臉,簡直能算得上賞心悅目了。但是……


    這祖宗吃得可真夠多啊!


    這一桌被他吃了個幹淨不說,還又跟店家多要了一份瓦罐燜雞,又自顧自慢條斯理地吃完了。


    玄憫皺著眉看他吃完最後一點,忍不住道:“你還直得起腰麽?”言下之意……你是不是太能吃了點?


    “反正不是我自己直著腰走,你不如擔心你手勁夠不夠大。”薛閑這一路上車下車沒少被抱,已然破罐子破摔了,“再說了,這點東西也就嚐嚐味道而已,真要論起來,就你這樣的,打包十個裝進籠子裏,我能一個不剩全吞完。我這已經是收斂的了,懂否?”


    他邊說還邊比劃著玄憫的個頭大小和籠子,那沾了油汁的手指頭幾次從玄憫麵前堪堪而過。


    “……”玄憫無甚表情地拎起桌上的熱布巾,順手裹在那爪子上,將其按回桌麵,道:“擦幹淨再動。”


    薛閑沒好氣道:“就你事多……”


    夜裏這雪不會停,租來的馬車要明早才能駕過來。他們在客棧裏定了幾間房,打算在這裏暫且歇上一晚,等天明再動身朝清平縣去,先去找江世寧的長姐,將其父母超度了,再跟著陸廿七的卜算,找那綁過石頭張的人。


    幾人上樓的時候,薛閑目光一掃,看見樓梯後頭通往後廚的偏角處站著一個人。


    薛閑看到他包紮過的手指,想起來這是最初招呼他們的店小二,叫什麽來著……


    哦,對了,好像叫七斤,估計是將出生分量當做了小名,好養活。


    那店小二目光跟薛閑對上,先是一愣,而後有些拘束地點了點頭,匆匆轉身拐進了後廚。


    薛閑倒是沒放在心上,他在琢磨另一件事——因為他腿腳不便,夜裏若是要起來有些麻煩,所以玄憫和他一間房,方麵照看。這樣倒是剛好,他正想細問一番玄憫失憶的事情,也好搞清楚官府要捉的人是不是這禿驢。


    在他們上了樓在房間安頓下來的時候,後廚角落裏,那個叫七斤的店小二正摸著被燙的手指,跟替代他的那個黑皮小二說著話。


    “你確定?”黑皮小二壓低了聲音問道。


    “我就見過那麽一回……”七斤遲疑了一會兒,道,“況且你知道的,回回祭天那國師都是帶著麵具的,根本瞧不見正臉,隻露著眼睛。我當時站得特別前,又被人推搡了一把,差點兒撞到祭天隊伍上去。國師……國師當時瞥了我一眼,嚇得我一動都沒敢動。怎麽說呢——


    他頗有些為難地比劃道:“那雙眼睛看你一次,你這輩子估計都忘不掉,我當時冷汗都下來了。剛才那客人瞥了我一眼的時候,我也有同樣的感覺,腿肚子都軟了。”


    “可是——”黑皮小二還是有些半信半疑。


    “而且,雖然沒瞧見過國師的模樣,但我盯著背影看過,那場麵,那樣子,我死都忘不了。方才那客人不論是背影還是走路姿勢,都跟我見著的那位一模一樣!”


    “沒道理啊,真是國師能來咱們這地方?再說不是都說國師閉關去了麽?”


    “你說,最近滿大街的告示,都在找一個僧人,跟方才那客人又有點兒像,會不會……”


    黑皮小二愁眉苦臉想了半晌,道:“算了,要不等店歇了,咱們幹脆跑一趟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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