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跑得夠快的……”薛閑在火龍映照下掃了一眼整個石室,最終目光還是落在了水潭邊的白石上,“又或許是沉屍水底了。”


    這間石室方正得一看就不是天然形成的,應當被人雕鑿過,除了水潭和幾根作為支撐的石柱,深處還有一方石台,乍眼一看,像是一張可臥可坐的床榻。


    當然,又硬又涼,決計不會多舒服。


    “有人在此處清修過。”玄憫和薛閑一前一後走進石室,掃了眼那石台便如此說道。


    “哪個神人受得了這種地方。”薛閑頭也不回地伸出拇指朝後頭指了指。


    盡管這間石室裏沒有海潮一般淹湧而來的毒蟲,但身後那百級石階之下,屍山屍海可還在呢。哪個心思正常的人會挑選這麽個地方清修?這他娘的能叫清?


    但不可否認這裏應當真的有人落腳過,因為除了那一方一人多長的石台,四周的石壁上還有幾處碗型凹槽,位處探手可觸的地方,玄憫抬手碰了一下,拇指食指一撚,當即有些厭惡地掏出了紙符拍了個除塵咒。


    “怎麽?”薛閑朝那幾處凹槽看了幾眼,又看向他的手指。


    玄憫皺眉道:“燈油。”


    薛閑下意識應了了一聲,以為玄憫的厭惡純粹是因為不喜歡碰油膩之物。不過片刻之後,他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因為他忽然反應過來,有些地方的燈油來曆並不簡單。


    不過厭惡歸厭惡,玄憫弄幹淨了手指上沾到的燈油,還是引著高高盤於石頂的火龍在那些凹槽處轉了一圈。隨著幾聲輕響,壁火便一盞接一盞地燃了起來。


    有了照明,玄憫便幹脆地將火龍給收了。他將銅錢串子勾在指間時,清清淡淡地掃了一眼薛閑額角冒出的一層薄汗。


    沒了熱得灼人的火龍,也沒了討人厭煩的毒蟲,薛閑總算涼快閑散了一些。他抱著胳膊,左右張望著沿著石室走了一圈,奇怪道:“除了那上頭幾個手指粗的氣孔,整個石室也沒個出口……”


    他最終還是停步在了那黑水潭邊,用腳踢了踢那塊帶著血指印的白石,接著道:“所以先前那波人裏殘餘的那些去了哪裏?總不可能一個不落全都沉進水底了吧?”


    這黑水潭也就一丈見方,能扔幾個人進去?況且單看這白石上的血指印,先前應當是有過激烈掙紮的。不管是內訌也好,出現了旁的變故也好,既然有掙紮,就總有個占上風的和占下風的。


    占下風的人被沉屍水潭可以理解,占上風的那個呢?


    “還有,所謂的同壽蛛呢?”薛閑皺著眉說道。


    據那翟老頭所講,傳說裏的神藥就在百蟲洞中,百蟲洞倒是真的存在,也恰如其名,可薛閑和玄憫都走到盡頭了,連個疑似“同壽蛛”的東西也沒見著。


    方才轉那一圈時,薛閑甚至連地縫和頭頂都沒放過,看了個仔細,卻依然一無所獲。


    “興許這當中會提到。”玄憫答了一句。


    他正站在石床邊的看著那麵暗色的石壁,同最初在飛蛾石洞中看到的石壁一樣,這處也刻著字符,洋洋灑灑刻了一整麵,薛閑剛才經過時再次嚐試著辨認了一番,除了眼花頭暈,再沒別的收獲。於他而言,這就是一篇佶屈聱牙的鬼畫符,一個字也不認得,也不知玄憫為何會有那耐心站著看那麽久。


    薛閑一看那些字符就腦仁疼,也不再管他,而是兀自在黑水潭邊蹲下·身來,琢磨著要不要幹脆將這黑水潭整個兒抽幹了。


    他盯著黑水潭看了片刻,發現這潭中水深淺難測,至少從他這角度,隻能看見一片幽黑,根本看不清更深處的東西。


    這水抽了送去哪兒呢?他胡亂掃了眼周圍,心裏暗道:“說什麽也不再徒手吸了,上回在墳頭島底可惡心壞了,再來一回真能吐一屋子。”


    思忖間,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腳邊不遠處躺在地麵上的銅鏡上。


    看那銅鏡邊緣處所沾的血跡,想必也是先前來著的人留下的,或者說……根本沒顧得上拿走。薛閑伸過手去,打算將那銅鏡拿起來看一看,卻在手指觸及銅鏡邊緣的瞬間,感覺到那銅鏡微微抖了一下。


    金屬質的邊緣磕在石質地麵,發出一些磕碰的聲響,緊接著那黑水潭也毫無征兆地發出輕微的“咕嘟”聲響,像是有什麽人朝裏頭透了一小粒石子,打破了水潭麵的平靜。


    玄憫聞聲轉過頭來,朝薛閑手邊的銅鏡和那泛著漣漪的黑水潭看了一眼,幹脆也走過來蹲下了·身。


    “這銅鏡倒是有些古怪,你看看。”薛閑在他蹲下時,用手指將那銅鏡朝玄憫麵前推了推。


    玄憫皺著眉打算拿起銅鏡細看一番,卻在手指觸到銅鏡時,聽到了更為明晰的抖動聲。隻是這回銅鏡的反應比薛閑碰它時反應大得多。而黑水潭裏的漣漪也陡然變快,整個黑水潭似乎在那一瞬間活了過來似的,一圈圈飛速地朝外擴散著波紋。


    玄憫下意識想將那銅鏡丟開,卻發覺那銅鏡似乎黏在他手指間似的,一時竟抽不開手。


    緊接其後,銅鏡躺著的那片地麵上雜亂的血跡中,突然顯現出了陰陽符。薛閑看見玄憫捏著銅鏡的手指一抽,整個人似乎都僵了一下,目光有些空茫地朝黑水潭投去。


    而就在他僵住的那一瞬,薛閑也聽見自己腦中“嗡”地一聲響,像是有誰甩著皮鞭在腦中抽了一鞭子,將人抽得一蒙,半晌回不過神來。


    當薛閑略有一絲回神,能轉動脖頸時,他便發現,那黑水潭已經不再是一片幽黑了。它好似變成了一麵鏡子,幽黑的水麵上緩緩顯出一幅場景。


    那場景雖然模糊得猶如夢境,卻莫名叫人心中一悸,仿佛被蠱惑般沉浸其中……


    那似乎是在山河之間,狂風在耳邊交錯呼嘯,群山在身後隆隆震顫,滔天江浪猶如奔騰而來的千匹白馬,幾乎要掀到天上去,無數惶恐的驚叫和淒聲哭喊被狂風和大浪撕得支離破碎。


    潑天罩地的狂浪之下,塌陷滾落的山石之中,有兩個跪坐著的身影。


    盡管一切都猶如蒙了一層水霧,薛閑卻依然一眼認了出來,那是他自己和玄憫。


    他看見自己垂著雙手,猶如石像般一動不動,深黑長袍似乎被浪潮打得濕透了,裹在身上,不知為何透出了一股濃重的陰沉感。


    長發濕漉漉地黏在脖頸間,襯得脖頸的皮膚蒼白得毫無血色。


    而再往上……他的雙眼被一隻手掌蒙住了。


    那隻手瘦削修長,本是極為好看的,卻同樣蒼白得毫無血色,幾乎泛出一種帶著死氣的灰。


    那是玄憫的手,而玄憫正從他臉側抬起頭來,垂著的眸子掩在陰影之下,又被一層薄霧籠著,讓人看不清情緒。


    那其實是一個極為曖昧的姿勢,就好像剛結束了一個吻。


    然而透過水霧看著這一切的薛閑,甚至都不曾注意到這點,因為玄憫在抬起頭後便一聲聲地悶咳了許久,他的一隻手掌依然蒙著對方的眼睛,但另一隻手卻在越來越沉悶的咳聲中垂到了一邊,而他那一貫白如雲雪的僧袍,則滿是血紅……


    大片大片的血跡從他胸口、腰間暈散開來,像是流不完一般,將整件僧袍浸滿。


    薛閑看著玄憫蒙眼的那隻手也漸漸失力,幾欲滑落時,周身突然如同發寒般,蒸出一層冷汗。他眼睫一顫,猛地一個激靈,從那水霧繚繞的場景中脫離出來。


    他睜著眼茫然了許久,耳邊嗡嗡的鳴聲才漸漸散去,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隱隱傳進了他耳裏。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猶如從噩夢中乍然驚醒的呼吸聲來源於他自己。重新清晰的視野中,那汪黑水潭依然靜靜地泛著漣漪,上頭什麽場景也沒有,消失得了無蹤跡。


    而玄憫則完好無損地半蹲在他麵前,手指沒有泛出死灰色,僧袍也沒有暈染出大片的血。隻是此時他正側著臉,目光半垂著落在黑水潭上。


    他似乎也被拉進了某種場景之中,不知他看到的是和薛閑所見相同的場景,還是別的什麽,隻見他略有些空茫的神情中少有地顯露出了一絲別的情緒。


    那情緒旁人難以琢磨,隻是看了讓人莫名覺得有些難過……


    薛閑沉靜地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突然皺起眉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抬手試著拍了拍玄憫,啞聲道:“禿驢?”


    玄憫似乎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


    “禿驢,醒醒。”薛閑聲音依舊低低的,透著一絲啞。


    依然沒有任何應答。


    薛閑皺著眉,手從玄憫肩上滑落下來,落在玄憫的手背上,而後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這麽一動,玄憫的手指便同地上的銅鏡分離開來。


    薛閑隻覺得自己的手指被玄憫反握住了,也不知是為了緩解身體上的痛苦還是一些難以剝離的情緒,玄憫攥得非常緊,緊得薛閑都覺得手指骨骼生疼。


    他也沒抽手,隻是抬起了眸子,就見玄憫剛轉過臉來,眼神還有些空茫,眉心卻蹙得極緊。


    他的目光似乎還沒有找到定點,在薛閑臉上散亂地掃了兩下後,緊抿著嘴唇闔上了眼,許久之後,才又緩緩睜開。


    “現在醒了?”薛閑低聲問道。


    玄憫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眸子深不見底,又複雜得叫人分辨不清。片刻之後,他垂下眸子,鬆開了薛閑的手指,“嗯”了一聲,而後寬袖一掃,那銅鏡便被掃去了牆角處。


    “方才那黑水潭……”薛閑撤回手,疑惑地開了口。


    “銅鏡和黑水潭組成了一個陣,隻是被這些亂血掩蓋住了,以至於一時大意不曾察覺。”玄憫淡聲說著,似乎已經恢複過來。


    “什麽陣?又是心魔?”薛閑皺了眉。


    他搖了搖頭,用一種十分平靜的語氣說道:“是得見死期。”


    薛閑呼吸一窒:“死期?”


    玄憫這才想起什麽般,蹙著眉道:“這種陣法對真龍這等神物應當是不起效用的……你看見何事了?”


    薛閑腦中正空茫一片,聽見玄憫這話後,又覺得自己所見應當是謬誤了,這陣法既然對他不起實際作用,那他看見的可能是受這陣局影響所致的一些幻境,就好比做了個囫圇的夢。


    他兀自琢磨解釋了一番,這才緩緩定下心來。有見玄憫依然蹙著眉盯著他等答話,便擺了擺手道:“我是沒見著什麽,隻是看那黑水潭突然漣漪直泛,你又遲遲不應聲,便問你一句。”


    玄憫沉聲道:“當真?”


    薛閑嗤了一聲:“天雷都劈不散我,上哪兒尋死去?”


    玄憫盯著他的眸子也沒看出什麽破綻,這才信了他的話,“嗯”了一聲,沉默了片刻後,又補了一句:“即便如此,日後還須得小心一些。”


    薛閑卻沒應這些,而是反問他道:“你呢?你看見何事了?”


    玄憫半垂著眸子站起身來,衝薛閑道:“無事,壽終正寢。”


    他一邊說著,一邊還掃撣了一番袖擺上的塵土,看起來並無問題,但是薛閑受了自己所見場景的影響,總覺得心裏有些隱隱的不安。方才幻境中的一切都模糊在了那層水霧之下,隻有玄憫滿身是血的模樣像一根清晰的刺,明晃晃地紮在皮肉裏,隻要一想起來,便牽皮帶肉般地不舒坦。


    不過他轉而又想,左右他自己壽數長得很,若是玄憫當真碰上了什麽事,自己總能幫一把的。於是先前在連江山晨光中冒頭的想法又在心中蠢蠢欲動起來,隻是這次卻不再是衝動之下的一時興起了。也正因為不是一時興起,才需要慎重一些,至少在眼下這滿地是血的環境中,手上還懸著沒有辦妥的事情,說出來總有些不合時宜。


    他琢磨著等找到“同壽蛛”,從這滿是血跡和毒蟲的昏暗石洞中出去便問一問玄憫。


    這想法剛閃過,他就覺得腳邊有什麽東西輕輕動了一下,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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