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前的一刹那,聽見他在後麵遠遠地喊:“你說出來啊!親口說你再也不想見我!你說啊!!有多恨我你就都說出來,越大聲越好,越狠毒越好!不然我沒辦法死心,我還是會想跟著你,你說啊!!程亦辰!!”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被刺傷的野獸一樣,盲目又凶狠。


    可是痛得可憐。


    “你說啊!!哪怕一句也好,你說啊!!!”


    也許他的聲音太尖銳了,聽起來,胸口微微有點刺痛。


    車很快開遠了,可那點痛楚像滴在紙上的墨一般,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我終於聽到有人抽噎的聲音,被哽住了似的不停咽著氣。秦朗和弟弟都愕然地轉過頭來。


    其實,早在亦晨他們找到我之前,我就完全可以離開的。


    搬到更偏遠的地方去,清淨貧瘠的鄉下也許更適合我,房租更低廉,食物也便宜,更容易活下去。


    書店經營並不是很輕鬆,打點起來很多事要做,總是會覺得太勞累,市中心的一切都很昂貴,維持那樣破舊的公寓都很辛苦。我也並不愛賣書,一筆一筆的帳目對起來很頭疼,更不清楚進什麽樣的貨才合適。


    真的,很辛苦。


    可是,即使那樣,也苦苦掙紮著在那裏生存下去……的理由……


    雖然對他很淡漠,卻也從來沒阻止他來找我……的理由……


    客氣地說著“以後不用麻煩你”,卻還是每次都會坐上他的車……的理由


    其實,我還是……偷偷希望,能看得見他。


    我知道他不是好男人,我知道再愛他的話,就太沒骨氣,輕易原諒他的話,就缺乏自尊,如果不冷淡地對他,就會對不起他傷害過的那些人,弟弟,秦朗,卓藍,文揚……


    我知道我應該遠離他,不能為區區的愛情折腰。


    那,那麽,我不愛他,也不原諒他,彼此再沒什麽聯係,隻當是“故人”,偶爾可以遇到,輕輕點個頭……


    就好。


    如果隻是這樣,可以嗎?


    我隻是,想留在他身邊。


    我還是隻想,留在他身邊。


    “哥!你瘋了嗎?說這種話!你不要因為他對你好一點,就……”


    我不是因為他對我好才舍不得,我隻是,不論怎麽怨恨他,責怪他,都還是會偷偷愛著他。


    知道那樣不對,不應該,所以拚命忍耐,可終究沒辦法。


    我斷斷續續地坦白,亦晨沒有說話,微微發著抖,秦朗歎口氣,車再開了一段路,靠著路邊慢慢停下來。


    “哥,你覺得跟他在一起對嗎?你不會後悔嗎?”再開口他的聲音有些過於高亢。


    我哽咽著:“亦晨……我這一輩子,從來都沒做對過……”


    秦朗在他準備反駁之前伸過手搭住他的肩。


    “亦晨。算了吧,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


    靜默隻剩下他牙齒磨動的聲音。


    他突然一把推開車門,轉身鑽出去,再重重摔上車門。


    “亦晨?!”秦朗忙降下車窗,“別鬧脾氣……”


    “我懶得管!隨你們高興好了!”他又泄憤似地踢了一下車身,“去啊!反正最不通情理最多事的人是我,你們盡管去!”


    “亦晨,算了,你上來吧,別這樣……”


    “上什麽上!他媽的,我才不會親自把我哥送回給那個混蛋,要去你自己去!”


    弟弟憤怒起來的時候,臉頰跟小時候一樣,會微微鼓起來,他別過頭不和我對視,那一瞬間他的眼睛因為委屈而發紅了。


    “混蛋,快點去快點回來,他媽的你要讓我在路邊站到什麽時候啊!秦朗,裏麵那個白癡我不想跟他說話,你告訴他,再遇到什麽事就要趕快逃出來,別再呆在那個混蛋手裏等死,讓我想救都救不活!”


    “……抱歉,讓亦晨那麽生氣。”


    “亦晨隻是心理不平衡。他太在乎你了。”秦朗是淡然的平靜,“沒關係,就讓他生氣吧。不管怎麽樣,我們誰也沒權利替你決定你的人生。”


    腿酸軟著發沈,胸口也憋悶,我從受傷醒來之後,就沒有走得像現在這樣快過。


    路上堵車了,前後都是長得沒有盡頭的車龍,動也不動,我跳下車步行,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那麽急切。


    大概是,清楚我跟他剩下的時間,並不會很多,害怕再這樣在無休止的等待裏都白白浪費掉了。


    很努力在不停地往前走,腿慢慢已經不覺得酸,而隻覺得麻了。周圍似乎已經寂靜下來,一切聲響都被我鼓動著耳膜的喘氣聲和心跳聲蓋了過去。


    還是,不行。


    好象走不動了。我的體力,隻能做到這樣而已。


    再沈沈邁了一步,自然而然就蹲下來,按著胸口費力調整呼吸。


    沒有關係,就算這樣,慢慢來,也還是可以回到他身邊。


    多花一點時間而已,還是可以……


    我突然聽到除我以外另一個人急促的沈重呼吸聲,由遠到近,最後出現在眼前的鞋子和長褲都很眼熟。


    是的,雖然我一直不正眼和他對視,可我連他當天襪子的顏色,都會很清楚──總在自己都不肯承認的時候,偷偷認真地,一遍一遍看著他。


    我沒有抬頭,在舉手擦掉淌出來的眼淚之前,就伸出發抖的手指抓住他的褲管。


    從來都認為,勇士殺死醜惡巨龍,把他搶來收藏著的所謂珍寶帶出沼澤或者山洞,是天經地義的事,值得稱道。


    隻是,如果巨龍的珍寶會說話……


    如果它懂得好好思考……


    也許它隻想陪在巨龍身邊,也說不定。


    雖然沼澤裏腐臭,山洞裏暗無天日,守著它的巨龍醜陋凶惡,並不溫柔,世上的人人都痛恨。


    可是對它來說,其實隻有那裏,才是它最溫暖的地方。


    如果5


    "老板收錢啦!"


    工讀生的聲音讓坐在收銀台後麵打瞌睡的我清醒過來


    "什麽?"掩飾著自己偷睡的卑劣行徑,我盡量若無其事


    "老板你真的很過分耶!我在這裏忙的團團轉,你居然睡著了!"


    對於他的不滿,我隻能訕笑


    "我年紀大了……"


    "藉口!你頂多三十幾吧,"送走顧客,年輕的男生在我身邊坐下,"男人這個時候,正值虎狼之年耶,你這麽軟趴趴的,分明是偷懶!"


    "我四十多啦,"我為自己辯解,"什麽叫軟趴趴,老人家容易覺得困,也是正常的……"


    "騙人!"


    "真的啦……"


    "你啊,要不是有我在,這個店就要讓人偷光了,"工讀生一手支住下巴,"我不做了怎麽辦?"


    "咦?"我抓住到某個字眼,忙轉投看他,"……你要辭掉這份工?"


    "這個阿,"他抓抓短發,有些為難,"我也是沒辦法,雖然對你很不好意思……"


    兩人都沉沒下來,方才輕鬆得氣氛變的微微發沉


    愈發覺得疲倦,卻完全沒了想睡的心情,我隻能苦笑


    "這樣……沒關係,你已經幫了很多忙到次我這老板,隻給的起那樣低的時薪,一直辛苦你了"


    "啊,別誤會,並不是錢的問題,"他忙擺手,"我是很喜歡在這裏打工啦,可以順便多看點書,又輕鬆……但是我已經四年級了,再過三個多月就可以畢業,現在不能不多花時間準備畢業論文。而且,也忙著找工作,時間精力都不夠,我在其他地方兼職也都已經辭掉了……"


    "嗯……功課比較要緊,"知道和那可憐的薪水沒關係,心裏就稍微鬆了一點,雖然還是失落,"那麽請好一定要好好加油。已經有就業意向麽?"


    "嘿嘿,"他又抓抓頭,"如果可以,我想進風楊啦。去年我學長有被錄用喔,超羨慕他。"


    我想了想,安慰他:"你這麽聰明,一定也可以的。"


    "老板你說的容易啦,光複試就有三次,我才過了第一輪筆試。"年輕男生習慣xing吸了吸鼻子,"麵試還不知道結果,好緊張哦……"


    "有這麽難嗎?"


    "是啦,我英文本來還說的不錯咧,可是要組隊和人辯論就表現得好菜。我說話之前麵試官的嘴巴原本是這樣的,"他把嘴唇拉成一條直線,然後又拖住嘴角往下扯,"等我發言完畢以後他就變成這——樣了,唉唉……"


    "哈哈……"


    今天書店也是早早打烊。我怎麽估算都覺得他撐不久了,心下沮喪,走路的步子愈發拖拉。


    "要回去了?我送你。"


    "啊,謝謝,又麻煩你了。"


    出現在麵前高大男人神色溫和,我卻笑的有些尷尬。


    那天下了亦晨他們的車,跑回來見他,不知道為什麽隻死死抓他的褲腳,哭的停不下來。而他也沒追問什麽,隻把我帶回去,靜靜的抱著我,一生不吭。


    好像他什麽都明白。


    現在想起來難免覺得丟臉,這種年紀的人了,還情緒失控,像個小孩子。


    他家了傭人見個陌生老男人在那房子裏哭哭啼啼,大概有白天撞軌的感覺吧。


    因為一直無法鎮定下來,當天晚上我就在他家過夜。


    說真的,不怕被人笑話,那時是做好了"被擁抱也沒關係"的心理準備。


    因為他實在很溫柔,這個叫陸風的,總是一張魔xing的冷漠臉孔的男人,他少有地溫柔起來,我真的想像不出有什麽理由可以拒絕得了他。


    或者說,即使他一點也不溫柔,我也會偷偷地有那種可恥的希望。


    隻是從來不敢承認罷了。


    當時被他小心翼翼抱著,恍惚又想起他後來那些類似表白的話,朦朧覺得他大概應該還是有些在意我的,不由就有些從憧憬起來。


    實在很多年沒有這樣靠在他懷裏過了。


    聞著他身上那種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一點點揣摩所靠著的肩膀的輪廓,聽頭頂上他沈穩的呼吸聲,漸漸心裏就被某種期待填的滿滿的,連手也緊張的發起抖來。


    結果卻什麽也沒發生,就這樣過了一個晚上。


    他的確變成體貼禮貌的好男人,隻是為了讓我冷靜安心下來才耐心地抱著我,半點其他念頭都沒有。


    相比之下,抱著奇怪期待的我,就太可恥了。


    幸好他也沒有察覺到,不然我恐怕沒有臉在他旁邊多呆一分鍾吧。


    不過也好,過了那麽一個晚上,我也可以證明自己之前那種自我催眠式的不為所動,是對的。


    他那種讓人誤會的體貼執著,隻不是出於補償的心情而已,沒別的原因。


    如果因為他的善待,就終於忘乎所以地繼續動心,那我這把老臉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都這把年紀了,最需要做的功課就是把以往的恩怨一筆勾銷,爭取做到一笑了之的豁達。


    還敢想什麽情啊愛的,隻會招人笑話吧。


    "都這把年紀了",這幾乎已經變成我的口頭禪。衰老的感覺很明顯,雖然外表還好,但隻要脫掉衣服,就看得出來。更不要說皮膚下麵的,胸口裏麵的。


    "一起吃晚吧。方便嗎?"


    "嗯,好。"像朋友那樣就好,普普通通遞交往,一直到老都能常常看到他,就很好了。


    雖然在一起也不能怎樣,但躲開他會覺得可惜,舍不得少一次見他的機會。


    坐在餐廳裏吃著飯,稍微有點局促,零零散散的顧客當中,就我穿得最寒酸,自然也分外顯眼。似乎有一些人認識陸風,掃過來的眼光就帶著驚詫的好奇。


    我也知道自己的樣子實在不體麵。這麽堂而皇之坐在一啟用餐,有損他的顏麵,可誰叫他竟然不去有包廂的地方呢?


    當然,包廂會有不必要的曖昧,他大概是顧忌這個。


    邊胡思亂想著,邊和他聊些家常。幸好我們雖然現在地位懸殊,說話卻還是一樣合得來,這就是所謂的磁場相合吧。這麽想,望著對麵男人俊朗平合的麵容,又有些高興起來。


    "對了,"喝了點酒,臉上發熱,氣氛又不差,就大著膽子開口,"這段時間,你們公司要招新人的吧?"


    "嗯,是阿,"他挑起一邊眉毛,微笑著,"你肯來的話,薪水等級和我一樣高喲。"


    我知道他是開玩笑,我大方揮揮手:"不行,我有書店要照顧,脫不開身,我給你推薦個隻比我差一點的人才好了。"


    "哦?"他還是笑。


    "這批麵試裏,有個f大學生叫杜源的……"真要開口說情,我倒拘謹起來,"就是我店裏那個工讀生,他人很聰明踏實,也很勤快的,又有上進心……"


    "嗯?"


    "你要是方便,能不能多留意一下他……"


    陸風原本放鬆著的臉變的有些嚴肅,突然換上認真神情讓我有些不太自在。


    "你是在向我提要求嗎?"


    我一下子清醒了,熱著的臉瞬間冷卻下來。又很快因為羞恥而重新發熱。


    "……對不起,我……隨便說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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