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楊橄欖忽然被敬稱“楊總”,一陣不安,又笑道,“愧不敢當啊!你還是叫我‘橄欖哥’好聽些。” 劉易斯笑而不語。 這樣一路講笑,劉易斯也舒服了些。 車子開到了位於半山的一座小花園,用木柵欄築起了藩籬。透過柵欄可以看到裏頭花草茂盛,生氣盎然,顯然是一處被日日精心打理的小花園,花園中央有一座現代化的雙層洋房。房子的第一層是全玻璃的結構,寬敞明亮。 花園的主人就是這次他們要拜訪的對象了。 對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看起來像是長年曬太陽和運動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臉上有雀斑,身材健美。 她笑容很大方,不畏懼露出牙齒:“你好啊,我是邵丹桂。” 劉易斯跟她握手:“你好,我叫劉易斯。” “我知道!”邵丹桂看起來非常愉快,“我一直很喜歡你的品牌,也很羨慕你作為創業者和創作者的狀態!” 像是證明自己不是假意恭維一樣,邵丹桂拿出了一套出自“上苑春”的紫砂茶具。茶具上有明顯的使用痕跡,顯然不是臨時為了討好劉易斯而買的。 邵丹桂一邊沏茶,一邊說道:“我這兒也有你們的筷子啊,燈飾什麽的。我覺得你們做家居用品很棒……當然,不是說你們的衣服和包包不好。隻是我覺得生活用品的底蘊比穿出去見人的衣服包包都值得花錢。所以我的衣服包包很少買名牌。” 劉易斯顯然被邵丹桂的話打動了,露出了高興的神色:“你的話太讓我振奮了。” “是吧!”楊橄欖插話說,“我就說要很有趣的人才能調製出有趣的香水。” “對了,”劉易斯也對邵丹桂的創作生涯產生了興趣,“你之前供職的香水工廠我也聽說過的,是一個百年老廠啊,為什麽忽然不做了?” “是的,那是一個很好的工作機會,我也在那兒學習了很多。”邵丹桂泡好了茶,指著茶湯,說,“從某種意義上,我是因為這個而放棄那份工的。” “為了這個?”劉易斯訝異,“為了茶?” “啊哈哈!可以這麽說吧!”邵丹桂爽朗地笑起來,然後又有些恍惚,“唉,那是兩年前吧!我回國隨朋友去武夷山旅遊。他帶我去了一個茶莊,茶莊裏一個穿旗袍的美麗姑娘朝我微笑。我朋友說,我可以考慮開展新感情吧,找個美女什麽的……哦,對了,我是同性戀。” “嗯,”劉易斯不太訝異的樣子,“然後你和那個女孩在一起了嗎?” “不,恰恰相反。”邵丹桂笑了笑,“她給我泡了一壺武夷岩茶,我一聞到那個茶香,我就哭了。她問我為什麽。我說,我的前女友第一次見麵時就給我泡了這個茶。要不是再次聞到這個氣味,我都不知道原來那是武夷岩茶,也不會知道我原來還愛著她。” 劉易斯怔忡了:“真感人。” 楊橄欖說:“真沒禮貌。” “啊?”劉易斯和邵丹桂都沒反應過來。 楊橄欖卻道:“我說你,真沒禮貌。人家又泡你又泡茶,你卻跟人家說前女友。” “是的,你教訓得很對。”邵丹桂虛心接受,“但我那陣子迅速陷入了一種絕望,我還那麽愛她,可是她已經隻能做我的回憶了。我想珍藏這段記憶……你知道,其實氣味和回憶的關係是很緊密的。有時候可能比圖像還能喚起一個人早已淡忘的感覺。這麽說,你可能不信……” “我相信。”劉易斯點頭。 “那就好。”邵丹桂點頭,抿了一口茶,說,“然後我就像個傻子一樣努力地調製一款武夷岩茶香水。你知道,這真的是很難的。我做了很久的工作,非常努力,嘔心瀝血。卻被老板說我不務正業,威脅要辭退我。” 楊橄欖笑道:“我完全理解你老板,是我也不想忍你!” “啊哈哈!”邵丹桂又爽朗地笑起來,“是的,我也忍不了我自己,所以我就走了。” 藝術家啊,就是這麽任性。 劉易斯忽感意外:“你就是因為老板的批評而辭職?” “也不盡然。其實也是他罵醒了我,他說,你要做夢就去做夢,你要掙錢就掙錢,別拿著別人的工資去做夢。”邵丹桂又說,“其實是我忽然記起我以前的願望,是用香氣來描繪自己想要的畫麵,而不是用來滿足廠商的需求。” 劉易斯隻覺得感動:“記起就好。” 楊橄欖隻覺得擔心:“那你現在錢還夠用麽?” 邵丹桂笑著站起來:“這不是讓你幫我代理‘武夷岩茶’了麽?橄欖哥,我能不能揭開鍋就靠你啦!” 說著,邵丹桂就帶了楊橄欖和劉易斯進了實驗室,並讓他們試香。 楊橄欖聞了一下,說:“這哪是武夷岩茶?你當我沒喝過大紅袍?” “武夷岩茶又不是隻有大紅袍!”邵丹桂又道,“而且這是我記憶的味道,又不是要完全複製它。真的要一模一樣的味道,我不如灌點茶湯進去算了?” 楊橄欖聳聳肩,說:“好吧,你是專家,你說的是對的。” 劉易斯嗅了嗅試紙,露出笑容:“這個氣味很特別。很有趣,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呢?”邵丹桂饒有興味地看著劉易斯。 劉易斯晃了晃手裏的香水試紙,答道:“我聽你說是紅茶類的香水,我便有了預期,沒想到它和許多主打紅茶的香水都有有趣的分別,不太像寶格麗的紅茶或者大吉嶺之類……” “本來就不一樣啊。”邵丹桂笑著回答,“武夷岩茶和大吉嶺紅茶以及其他西方人常喝的紅茶都不一樣。它裏頭有一種帶花果香的肉桂味,為了模擬這個氣味,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 劉易斯讚賞地點頭:“這正是藝術工作的迷人之處。” 邵丹桂忽然問道:“那如果是你呢?珍貴的,回憶的氣味,感情充沛,你首先會想到什麽?不要猶豫,立即回答!” 在邵丹桂忽而的催促之下,劉易斯不假思索地說:“月光遊泳池。” 他說完了,竟然也感到訝異。 邵丹桂和楊橄欖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說:“你很喜歡在夜晚遊泳?” 劉易斯也笑笑:“小時候喜歡。我媽媽經常帶我和哥哥一起去遊水。” 楊橄欖是知道劉易斯的母親已經離世了的,便露出惋惜的表情,隻說:“那怪不得。” “嗯,而且媽媽怕曬傷,都選擇在夜晚帶我們遊泳。”劉易斯笑了笑,“所以我總是這麽記得的。” 此外,還有那一晚,劉易斯揭破了自己的性向,狼狽不已地撞見了兄長。 也是在月光下的遊泳池。 邵丹桂拿起筆,默默地寫下來“月光遊泳池”這五個字,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我覺得這個可以做!很有意思!” 劉易斯頭一次對製作香水產生了興趣:“你覺得有意思?” “當然。”邵丹桂認真地看著劉易斯,“但你可能要跟我描述更多,我才能用香味描繪出專屬你的回憶。” 第15章 楊橄欖卻嘟囔:“你要搞一瓶遊泳池味的香水?賣得動嗎?” “事實上,”劉易斯說,“帝門特就有一款遊泳池氣味的香水,賣得還不錯。” “帝門特不在我的討論範圍。”楊橄欖說,“他們家什麽氣味的香水沒有?你看,煉乳、肥皂、巧克力曲奇、洗衣間……總之,隻要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 “但是,說起來,他們的遊泳池香水,聞起來也沒有太像遊泳池。”劉易斯忽然說道。 “你想像遊泳池嗎?很簡單。”邵丹桂笑笑,轉身從實驗室裏的瓶瓶罐罐裏取了幾瓶,在精密的儀器前鼓搗了一陣子,混合了一杯水,拿到他們麵前,“你們聞一下。” 楊橄欖聞了一下,大為訝異:“好厲害,好像遊泳池!” 劉易斯翕動鼻翼,也點頭:“確實很像。” 楊橄欖說:“我知道,是不是消毒水混普通水?” “哪有這麽簡單?”邵丹桂倒了一瓶水,遞到楊橄欖麵前,“這就是稀釋了的消毒水,你聞著像遊泳池嗎?” 楊橄欖嗅了又嗅,說:“是像的,但沒有第一瓶像。” “對的,”邵丹桂說,“遊泳池裏確實有很多稀釋了的消毒水,但還有一樣重要的成分,構成了那獨特的氣味。” “是什麽?”楊橄欖睜大眼求教。 “尿素。”邵丹桂微笑回答。 楊橄欖的嘴角抽搐了兩下。 邵丹桂卻用很平淡的語氣說:“泳池裏含有大量的尿素,因為一般而言泳池裏是會有很多尿液的,至於泳池裏為什麽會有尿液,我就不多解釋了,大家都懂的。消毒水混合泳池裏的尿素產生反應形成‘三氯胺’。那才是你一進室內泳池就會聞到的味道。” 楊橄欖鼓掌:“厲害,你們實驗室連尿都有。” “你擦的護膚品都可能有尿素呢!”邵丹桂說,“這是很常見的化工原料。別帶偏見!” 楊橄欖笑道:“是,是,是,那照你說,多泡泳池還能養膚。” 邵丹桂白他一眼:“少惡心了。” 劉易斯盯著那瓶“模擬泳池水”發呆了半晌,卻說:“雖然很像泳池,但和我想的氣味卻不一樣。” “這樣才是對的!”邵丹桂打了個響指,“你想象中的氣味其實是一個畫麵,而不是那單一的事物帶來的氣味。所以,我調製出來的‘武夷岩茶’也和真正的武夷岩茶不一樣。” 劉易斯卻忍不住思考:他記憶中的泳池,到底是什麽樣的? 修斯和易斯這對兄弟的關係便是向來微妙的。 蘭伯特女士作為母親也是有感覺的,她把這些歸咎於父親。老劉從來吝惜於給予溫暖,並且總在行事和言談上有意刺激兩兄弟互相攀比和競爭。 競爭力更強的劉修斯便總是獲得父親的青眼,而屢屢落於下風的劉易斯便總被揶揄、挖苦。 “你這樣做,不但會傷害孩子的心靈,還會影響兄弟之間的感情的。”蘭伯特曾對老劉提出異議。 老劉卻冷笑:“如果他們都是女兒,我肯定不會這麽管教。但是男人的生存之道,你這個沒上過一天班的貴女怎麽會知道?” 蘭伯特確實從來沒上過一天班。 她用來維持生命的一飲一食、裝飾自己的綾羅綢緞,從來都是他人供給的。 以前是父兄,現在是丈夫。 她從未為自己掙得過一分錢。 奇怪的是,她以前做閨閣小姐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跟她提過這樣的話,她自己也沒什麽感受。待她剛剛出嫁的時候,新婚丈夫也不說這樣的話,隻叫她好好享福。直到她父親生意失敗,娘家破產了,她才知道原來世界上什麽東西都是要花錢的——包括丈夫對她的好。 一直對她極好的丈夫也露出豺狼的模樣來,對她越來越壞。 她忍不住與丈夫爭執:“你既然嫌棄我家破產了,為什麽不索性和我離婚,好再找一個富家女?” “你以為我不想嗎?”老劉也毫不客氣,“我和你離婚,讓你分我的身家?你想得美!” 蘭伯特的抑鬱症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征兆的。 在蘭伯特身體還好的時候,她經常牽著兩個兒子在身邊,帶他們一起遊玩,其實她是有意讓兩個孩子建立感情,好讓他們簡單地愛對方。 而蘭伯特患病之後,便不再進行這樣的努力了。 兩兄弟關係慢慢變得淡漠。 蘭伯特過世之後,兩兄弟更加變得無話可說了。 他們偶爾有交集的地點,竟然是後花園的遊泳池。 他們兩兄弟都喜歡遊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