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中,多少會遇見那種怎麽樣都合不來的人。


    也許是價值觀,也許是個性,也許是其它另外的因素,即便表麵上可以維持應對,但心裏就是會認為不管如何都無法和對方相處得來。


    對他而言,郭凝純就是這樣的存在。


    她並不是什麽壞人,隻是他們兩人性格差異太大,他總是無法跟上她的思維,也無法和她好好地對話,於是變得有些不知怎麽應付她。


    他並不討厭她,可是也不知該如何和她相處。


    收留她的那天,在停電約莫兩小時之後複電了,她提著背包上樓,隻有在晚餐的時候來問他要不要吃泡麵;因為他一向外食,屋裏雖然有個單人小冰箱,卻沒有任何可以烹煮的食物,隻有她背包裏的泡麵。他告訴她廚房在哪裏。用餐的時候,他很沉默,她也沒再講那些有的沒的,隻是閑聊以前她在哪裏也遇到過台風,還碰過土石流的事情。


    之後他回房,她好像也一直待在三樓。室外風雨交加,雖然家裏多個人令他不習慣,但還算平靜地過了一夜。


    隔天一早,外麵隻剩零星的雨滴聲響,他在準備上班時用筆電看了新聞災情,覺得有點不妙,所以提早出門,打算先去圖書館看看情況。要離去前,他往三樓望一眼,才帶上門。


    撐著傘,原本空曠的產業道路如今到處是雜草、垃圾以及被風吹落的招牌,他快步到達上班的地方,一眼就看見大門的玻璃整個裂了,所幸圖書館位於地勢較高的路段,並未遭受淹水,不過還是到處堆積了垃圾和掉落的樹枝,還有二樓的窗戶也不知被什麽東西敲破了,地上滲了一片麵積不小的水漬,有好幾本書被打濕了。


    上班之前,他和一個約聘職員花了不少時間將現場處理幹淨,並請了工人來修理玻璃。


    或許是台風過後的影響,雖然平常本就沒多少人來,但今天來圖書館的人明顯比平常少,甚至連主管都請假。


    他準時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他因為晚餐不知該不該購買郭凝純的份而煩惱了幾分鍾。最後還是提著兩個便當回家。


    遠遠地就望見郭凝純坐在透天厝大門前的騎樓處,他心想,難不成她本來就喜歡坐在門口?


    發現他走近,她仰起臉,笑了。


    “嗨,副班長。”走近才發現她旁邊放著兩個購物袋,白天的時候不知道去了哪裏。她手裏抱著一本寫生簿,白紙上的素描是對麵河岸風景。


    他並不是個懂得藝術鑒賞的人,隻能感覺她畫得很像,栩栩如生。那是當然的,畢竟那是她的職業,以此為生還畫得不像的話那要怎麽辦?


    “嗯。”他低應一聲。


    “我跟你說喔,這裏風景很好呢,看著就忍不住要畫下來。”她露出享受著微風的表情。


    他沒有興趣。林想歌將手伸進口袋,取出鑰匙。


    在將鑰匙插入鎖孔時,他忽然停頓住。


    “……你坐在這裏多久了?”他轉頭問道。


    她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多久。”她並不是喜歡坐在門口,而是她沒有這裏的鑰匙,無法進入。她到底等他等多久了?望著那本厚厚的寫生簿,林想歌難以推測她坐在這裏畫了多少張圖。


    但她卻什麽都沒說,隻是等他回家,然後像個傻瓜一樣對著他笑。


    林想歌沉默地將門打開,她提起東西,跟在他後麵進入。


    “我今天去了鎮中心,想找美術用品店,結果找到了喔。雖然小小一家,但東西都很齊全呢。”她向他報告她的今日行程。


    他放下公事包。


    “你有沒有打電話給你的房東?”在吃晚餐前,首先要解決這件事。


    “有啊。”她點頭。“我是去外麵用公共電話打的。”


    為什麽要打公共電話?他沒問這種細枝末節,僅道:


    “對方說了什麽?”他睇著她。


    “房東先生說房子碰到台風就是這樣啦,他現在人在很遠的地方,沒辦法回來幫我弄。”她回答道。


    那算什麽?他皺眉。


    “難道……你先繳了租金?”


    她一副“哇!你怎麽知道?”的表情。


    “嗯。一個月。”


    原來如此。他明白房東的態度由何而來了。看那間房子的狀態,應該本來就不是重要的房產,租出去之後也不必負責了。


    “那你要怎麽辦?”


    “我有睡袋啊,隻是屋頂破個洞而已,沒問題的。”她笑說。


    根本不是什麽“沒問題”!


    “睡袋?”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她為什麽會帶這種東西?他逐漸有種所有關於她的事情都無法找到正常邏輯的感覺。


    “對啊,睡袋。”她一點也無所謂地笑道:“師父以前要我去山上,我搭帳棚睡在田旁邊,半夜還有超大的田鼠爬進來,隻是屋頂破洞而已,沒什麽啦。”


    她到底是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林想歌無法理解。


    “師父?”那是誰?


    她莫名地望著他一會兒,才道:


    “是我老板,給我工作的人。不過我都叫他師父的。”


    “為什麽去山上?”雖然不願像個蠢人一樣隻會一直提問,但他真的不明白她講的話。


    “因為有工作啊。而且師父要我多去感覺,多去觸碰。你必須去感受這廣大的世界!”她忽然張開雙手,很有活力地道,然後看著他,一臉笑意。“……像是這樣子跟我說。”


    林想歌完全……不想懂。


    畫家都是這樣的?學藝術的都是這樣的?他的三哥有位畫家朋友,印象中似乎也是特立獨行,但他跟那人不熟,當然也就不能拿來和郭凝純比對。


    為什麽她不幹脆離開這個城鎮?即使睡破房子也要留下,是為了什麽?為了他?他覺得如果自己問了,她一定又會給他亂七八糟的回答,所以他不打算問。


    她望見他手裏的東西,順口道:


    “你晚餐吃兩個便當啊,原來你吃那麽多。”她一臉的趣味。


    雖然明明是買給她的,但被她發現了,卻又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拿著便當的手莫名僵硬;更令他煩惱的是,麵前這個過於隨意的小學同學。


    似乎是對他的注視產生疑惑,郭凝純覺得自己可能說錯話,於是安慰道:


    “怎麽啦?食量大沒關係,我有時候也會吃兩個便當。”林想歌深深地在心裏歎了口氣。


    他放下裝著便當的塑膠袋,然後轉身走到角落的一個木櫃,打開木櫃抽屜,從裏麵取出一把鑰匙。


    然後將那把銀色鑰匙遞到她麵前,道:


    “給你。”


    “咦?”她還沒有進入狀況。


    先不論郭凝純是他從小學就認識的人,且她還是一個女孩子,他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在屋頂破洞的房子裏鋪睡袋睡覺。


    他家的空房間可是一隻手還數不完呢。


    “……如果你不要太吵的話……就讓你住。”


    林想歌對她說道。


    雖然他完全不想要如此,但也隻能先這樣了。


    流鼻血事件後的第二個星期,郭凝純終於再度跨進教室。


    她很習慣教室裏散發的那種陌生味道,很習慣那種沒人記得她的狀況,對於班上同學會關心她的事情,她沒有一絲絲期待。


    原本她就沒有特別親近的朋友,即使她請了這麽長的假,同學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就隻是知道她不來學校的這個消息而已。她明白那樣的感覺,全班同學好像都遺忘了郭凝純這個名字的存在。


    她像平常那樣笑笑地走進教室,總是都隻有她自己一個人的。她每天都很準時地上學,不會太早,也不會遲到;成績在班上算是普通,音樂和體育方麵也沒有比別人突出的地方。雖然未曾有過優秀的表現,又都是自己一個人,但她還是很喜歡來學校。


    她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放下書包。


    林想歌已經坐在隔壁。在她拉開椅子時,他聽到聲音,遂抬起頭看著她。


    那一瞬間,他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


    郭凝純因此而呆住了一下子,但很快就回過神。


    “副班長早安。”她向他打招呼,然後坐下。


    他沒有講話。郭凝純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又不想理她了?煩惱了幾秒鍾,就見到林想歌打開鉛筆盒,從裏麵拿出一顆糖果,擺在桌麵上,然後用食指慢吞吞地推啊推,推過那條天上地下線。推到她麵前。


    他低聲道:


    “這個給你。”


    包裝紙是桃紅色和白色的條紋,是牛奶糖啊。郭凝純先是看著那顆糖果,然後抬起頭看向他。


    被那樣注視著,林想歌似乎相當不自在,道:


    “那是我生日時我媽媽買給我,讓我送給同學的糖果,大家都有……你沒來學校,幫你留的份。”


    她沉默半晌,然後低聲道:


    “……副班長,我今天生日呢。”


    他停頓了一下,問:


    “是嗎?”


    “嗯。”她點頭。座位是按照號碼排的,號碼是按照生日排的。他們兩個的生日隻差幾天而已。


    她看見林想歌稍微抿了下唇。


    “我一直想跟你講,你、你以後生病發燒要說。”就像是時光停留在流鼻血的那天完全沒移動過,更像是他想說這句話已經等了整整一星期,終於能夠講出口;總之,他嚴肅地看著她的臉,這麽對她說道。


    郭凝純聞言,卻是愣愣地沒有動作。她完全沒料到居然有同學會關心她或在意她,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


    她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眼睛望著他,很久很久。


    直到林想歌微紅著臉撇開視線問:“幹嘛?”她才像醒過來一般。


    有種不知如何形容的空氣盤旋在她和林想歌的肩膀之間。因為是沒有經曆過的事,所以她也不知道要怎麽回應才好。


    她想要適應那種好像有點幹幹的感覺。


    “早……早安。”她對他開口,每天上學都會問候的詞語,這一刻卻顯得非常生澀。


    “你剛說過了。”他很平凡無奇地應著。


    “……欸,對啊。”她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好笨蛋。心裏那種幹幹的感覺變了,變得軟綿綿的,很舒服的樣子。


    她轉眸看著自己的桌麵,然後伸手摸了摸那顆糖果,將糖果握在掌心裏。良久,她忽然道:


    “副班長,你有好幾個哥哥對不對?幫你送便當的是你哥哥,給你鉛筆盒的也是你哥哥,你用的筆和書包……都是你哥哥用過的。”像是隻講給他一個人聽,她看著他,用平鋪直敘的語調緩緩說著。


    聞言,林想歌有些困惑,就好像在說用兄長的東西並不可恥那般,他保護似地用手握住自動鉛筆上的名字標簽。


    她收起總是掛在臉上的笑容,繼續說:


    “我……也有一個哥哥。這支筆,是我跟他要的。”她拿出自己的自動鉛筆。


    那支筆是銀色的,沒有任何圖案或花紋,看起來就不是小學生會用的東西,是支大人用的筆。


    她不曾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但是,現在她想講給林想歌聽。郭凝純暗吸口氣,輕輕慢慢地,不敢用力般地說道:


    “我哥哥他生病了,常常要去醫院看醫生,隻有放學以後,媽媽才能帶我去看他。那一天,他差點死掉……所以……請假的這一個星期,我都在醫院陪他。他已經不能上學了,以後都要住在醫院裏……”她垂眸看著手裏的筆,道:“希望哥哥快點……好起來。”


    她抬頭看向林想歌,他也正看著她。


    然後,他對她說:


    “……希望你哥哥好起來。”


    明明隻是一句再平淡普通不過的話,而且他的態度還冷冷的,但郭凝純聽見他這麽說之後,眼眶卻驟然湧上一片淚霧。在家裏時,她不敢哭;在醫院裏,她也努力地在哥哥麵前裝作沒事的樣子,但是其實她好難過好傷心。


    她會當一個好孩子,安靜不吵鬧,也不出去玩,就算再發燒也會一直忍耐下去;她絕對不再麻煩到任何人,生日被忘記了、沒有糖果也不要緊,爸爸媽媽把所有的關心都給哥哥也沒關係,所以,總是溫柔對她笑的哥哥,可不可以不要再生病?


    就像是忘記要怎麽哭似的,她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非常勉強地把淚水蓄在眼睫邊緣,沒有讓它們掉落下來。


    林想歌見狀,好像吃了一驚,從書包裏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衛生紙,整疊塞給她。


    她再也忍不住,抬起雙手,用那衛生紙亂七八糟地蒙著眼睛,把這些日子以來累積的不安和悲傷在林想歌麵前宣泄了出來。


    也許是習慣把難受的心情隱藏起來,她並未哭出聲音,隻是像快要不能呼吸那般,一直一直抽氣。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掉淚,連在家人麵前都不曾有過。


    隔壁同學不再隻是隔壁同學,生日的這一天,她得到一顆甜甜的牛奶糖。


    以及,一個能夠分享情緒、訴說秘密、稱作朋友的存在。


    “那個是外地人吧?”


    “閱覽室裏那個對吧?這幾天都坐在同樣的位子上,好像不是來看書的,拿著畫冊和筆,一直不知道在幹嘛。”


    “我們來賭那個人明天還會不會來。”


    “好啊好啊。”


    好不容易忙完工作,就見沒事可做的約聘人員和走後門的工讀生在櫃台散漫閑聊著。林想歌沒有仔細去聽他們的對話,隻是回到座位上用電腦持續進行枯燥又乏味的工作。


    中午休息時間,他離開位子要去買午餐。這圖書館位處鎮上菜市場附近,要購買東西算是相當方便的,一直到黃昏都有人在做生意,最近他下班後也開始會從這裏帶晚餐回去。


    走出建築物,望見旁邊的綠化小花圃前蹲著一個人。平常的他不大會去注意路人,但那人拿著寫生簿畫著一點也不美麗的花草,讓他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在經過那人身邊時,他看清楚對方的側臉——


    是郭凝純。


    “……啊。”一種即刻的反應,令他不自覺地出聲停住。


    郭凝純聞聲回過頭,原先畫著素描的鉛筆停住了。


    “你好。”她笑著打招呼。


    什麽你好……的。郭凝純住進他家已經一個星期了,他建議她最好跟房東好好談談,不然一個月租金會就這樣白白花掉;她卻想了一下,笑著跟他說:“因為有好事情發生,所以沒關係了。”


    所謂的好事情是什麽,他不懂,也不想懂。


    幸好她算是一個安靜的房客,大概是他之前說的話起效用了,她沒到必要真的不會來吵他。


    出乎意料的,她會做飯。雖然都不是什麽很難的菜色,但她的確是能夠煮出一桌可以吃的晚餐。第一次下班回家看見餐桌上有家常菜,他還懷疑是她買的,後來確定真的是她作的,他還是有種很難相信的感覺。


    說著用作晚飯來抵房租,她愉快地對著他笑。其實他根本不曾想過要跟她收房租,也想繼續吃外買的便當,不是她做得不好,他隻是不想和暫住的她牽扯太多:


    隻是,要是她煮的東西沒人吃,大概隻能丟掉,他並不是個會眼睜睜浪費食物的人。


    原本空空的冰箱如今塞滿了東西,死氣沉沉的廚房也不再是沒人使用的樣子。


    不過她每次用過廚房,廚房都會變得髒亂;有一次他還看見她要把真空包裝的肉醬擠到鍋子裏,結果不知道為什麽卻有一部分噴到牆壁上去,她呆住之後還哈哈地笑了。


    她做事相當粗糙,雖然之後她真的有整理過,不過他們彼此對幹淨兩字的認知看來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差異,他都還要再清理一次。


    結果,隻能每天和她麵對麵坐著吃晚餐,即使他沒有任何跟她聊天的念頭,她也可以自己一個人說得很開心。


    讓她暫住,看來這些是不可避免、要概括承受的。


    他明白她煮晚餐隻是想要幫忙,所以他為此忍耐了三天;但最後他仍然因為不想這樣繼續下去,終於開口要她停止。當時她傻住許久,才又露出笑容,跟他說對不起,造成他的困擾了。


    隔天開始,一切恢複先前的平靜。


    睇著花圃前的郭凝純,林想歌低聲問道:


    “你怎麽會在這裏?”沒想到會在上班的地方遇見她;因為這個鎮不大,圖書館離住的地方又很近,她是亂逛逛到這裏來的吧?


    “我來這裏畫畫。”她繼續在紙上揮灑。


    林想歌實在不覺得那些有什麽好畫的。睇著那素描本上才剛開始的圖畫,完全沒有藝術細胞的他,真的無法看出任何東西。


    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這幾天卻沒講過什麽話。他並不曉得她要待多久,卻仍然希望盡早恢複獨居的生活。


    “你不生氣了?”林想歌的思維被郭凝純的問題打斷。


    “什麽?”一下子轉不過來,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好像一直都有點不高興,每當看到我的時候。我知道我打擾了你,也讓你覺得煩,真的很對不起。”郭凝純尷尬地笑笑。


    可還是沒有想過要走。林想歌似乎可以從她的表情中讀出這個訊息。


    這一個星期以來,她是一個還算稱職的同住人,除了清理廚房不夠細心之外,其它並沒有製造什麽太大的麻煩;在二樓的他,隻聽過樓上細微的聲響,以及偶爾的照麵,扣掉那幾天的晚餐時間,幾乎可以說和之前沒有什麽不同。


    但他的確也因為被半強迫接受和她共住,而有相當程度的不習慣。


    “……算了。”他淡道。


    她瞅著他。


    “你一生氣起來就沒完沒了的。”


    誰……誰生氣沒完沒了了。心裏不想認同,又無法否認自己不是個可以馬上就釋懷的人,林想歌道:


    “你倒是完全相反。”


    一時不悅想要諷刺她,她卻大方承認和懺悔。


    “我知道我臉皮很厚,可能還有點白目,真的很抱歉,對不起。”雙手貼著大腿,用力朝他彎腰,表示歉意。


    沒想到她竟然對自己鞠躬,林想歌愣了一下,因為不知該如何反應,隻能道:


    “好了。”


    “那你不生氣了嗎?”她問,維持同樣姿勢。


    林想歌不擅應付她,但也不會上當。


    “我沒在生氣。”


    她立刻站直身,向他綻放笑容。


    “我就知道副班長最好了。雖然你老是這樣,但我知道其實你是那樣。”


    什麽這樣那樣的!林想歌從來就跟不上她跳躍式的說話方式。


    還有,她總是愛笑,不管什麽事情都要笑,不管該不該笑她統統都笑,笑到他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隻聽她又接著道:


    “我最喜歡你這點了。”


    本來已經低頭看向腕表、分心沒在注意她的林想歌,聞言不自覺地停住動作。


    “什麽?”他抬起臉。


    她直視著他。


    “我喜歡你啊。”她笑著對他說。“你忘記這件事了吧,雖然我明明幾天前才對你說過,但是你現在已經不記得了。”


    沒錯,她當時的確是對他這麽說了。


    而他也確實忘了。


    林想歌一時不知該回應什麽。


    “沒關係啦,我看你的態度就知道了,你比較在意我住在樓上,大於我的告白吧。你不用介意,其實我也很不好意思。”郭凝純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包零買的糖果,說道:“這裏的商店有賣以前才看得到的東西呢。”


    她輕鬆地轉移了話題。因為這個緣故,使得她出現當天那個本來就令他一頭霧水的突兀表白,在此時更讓他困惑了。


    她到底是認真的還是不認真?如果是認真的,怎麽會這麽無所謂?林想歌真的不會應付行事全無邏輯的人,郭凝純就是他最感棘手的類型。她拿出一顆糖果,小時候吃過、但現在外麵很少在賣的,包裝紙是桃紅色和白色條紋的牛奶糖。


    “友誼的糖果。”她笑說,拿糖果對著他晃了一晃,然後很快地塞進他上衣口袋裏。


    大概是感覺到他不想要,她後退一步,跟著大力推薦道:


    “很好吃的啦。”


    “我不……”喜歡吃糖。林想歌想跟她這麽說,她卻邊揮手邊退開。


    “回家啦!”然後一個轉身,腳步輕快,哼著歌走遠了。


    回家?回誰的家?就算她先跑走了,還不是和他同一條路。


    原本以為到達住處後她會來和他說些什麽,但是那天晚上她一直待在三樓,像是怕惹他生氣那般,靜悄悄地沒有再出現過。


    五年級又要分班了。


    上學期還坐在一起的人,過了一個暑假,或許就會變成隔壁那班的同學。忙著適應新班級新座號或者新老師,就算以前同班過,但分開以後,漸漸地忘記某個同學,或者在走廊上碰見,連叫個名字都不曉得該怎麽開口的情形比比皆是。


    高年級的學生開始有參與學校自治的機會,像是維持校園風紀的糾察隊,以及協助管理上學放學路線的交通隊。


    郭凝純沒有參加任何學校活動,但她知道林想歌被分配到交通隊,因為有一次她看見他穿著黃顏色的顯眼背心,在路口協助導護老師。


    而她都是給騎機車的媽媽載的,所以很少有碰見他的機會。雖然想去他的班級找他,可又不曉得要跟他講什麽話,每次都在她還沒想好話題時就打鍾上課了。


    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她想要維持聯係,卻又陷入開學時不知該如何跟別人相處的那種類似情形。她真的不會、不知道要怎麽做才好。


    這天放學,媽媽跟她說有事,所以不能來載她,因為她已經是大孩子了。這是升上五年級後的第一次,她要自己走路回家。


    於是,明明不屬於那個路隊,她卻繞到林想歌站交通隊的那條路。


    望見他就在對麵,郭凝純萬分期待地等待紅綠燈號轉變,天空卻忽然下起雨來。


    “哇!下雨了,等一下變大怎麽辦?我沒帶傘耶。”旁邊一起等過馬路的別班同學哀嚎。


    “我也是……”


    聽到他們這麽說,郭凝純昂首看著暗沉的天空,感覺好像隻要再多加一點點重量,整片烏雲就會變成雨水灑落下來。


    不知道林想歌有沒有帶傘?這麽想著時,聽見導護老師吹哨,她跟著人群走過馬路,直直朝目標走去。


    “副班長。”她喚,突然覺得這三個字好陌生。


    他轉過頭,看著她。她心跳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


    大概是因為升上五年級以後,他們就沒說過話了。


    “你為什麽叫我副班長?”他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他好像常常都是這個表情。


    “因為你就是副班長啊。”她理所當然地說。


    “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也沒有和你同班。”他道。


    郭凝純一點也不想明白那有什麽差別。他是副班長,從他們三年級認識的時候就是。


    而那是她和他之間唯一的聯係。


    今天已經跟他講到話了,還想多講一些,她下定決心道:


    “你有沒有帶雨傘?”


    “……咦?”他看起來一臉困惑。


    “你沒帶嗎?”拜托沒帶吧。她睜大眼睛,用念力想著。


    他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


    “是沒……”


    “我知道了。”她點個頭,拔腿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交通隊要等大家都放完學後才能收隊回家,雖然她家不是很近,但隻要她動作快點就來得及。她越跑越快,一路不停地衝回家,拿出鑰匙打開門,把書包往門內一丟,抓起掛在鐵門上的兩把雨傘就又下樓朝學校跑去。


    雨真的變大了,路上的學生沒剩幾個,她跑啊跑的,跑回原本林想歌站的地方,當然他已經不在了;於是她就繼續朝學校前進,直到望見換掉背心的幾個交通隊從校門走出來。


    林想歌在那些人裏麵,但是已經有個同是交通隊的好心同學和他共撐了。


    “呃……”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硬生生煞住腳步,把原本抱在胸前的雨傘趕忙收到背後去。


    雨霧中,她覺得林想歌好像有看到她……又好像沒有。


    有時候也會發生這種事——因為分班的關係,以前的同學變成了陌生人,裝作沒看到之類的情況。她笑笑地調適自己的心情。


    看不清楚林想歌的表情。她撐著傘,藏著另外一把,站在大雨之中,望著他和別人一起走的背影。


    他已經在新班級交到新朋友了。


    坐在他隔壁的同學,已經不是她了。


    在小學畢業之前,那是她唯一一次和林想歌近距離的照麵。


    然後,她成為國中生。國中和小學一樣,是依照居住的地方來分配學區,當然也會有望子成龍的父母選擇轉走戶籍到競爭力較高的學校就讀,不過大部分還是住哪裏就念哪裏。


    所以,當國中開學時,會遇見許多小學時候的熟麵孔並不是什麽特別的事,尤其他們就讀的這所國中校區不算大,人數也不多,加上剛開始推行的小班製,一個年級不到五百人。


    “我們同校耶!”因為暑假去海邊玩而曬黑的女同學高興地上前勾住郭凝純的肩膀快樂宣布,郭凝純向她笑著道:


    “對啊。”已經好幾年沒有搬家的她,也認識了新朋友。


    陌生的校園裏來來去去都是新入學的學生,新生報到第一天,也隻是確認班級或領取開學用品這類瑣碎的事情而已。


    這所國中是男女合校同班的製度,在按照班級排隊拿製服的時候,郭凝純意外發現到一個眼熟的身影;林想歌就排在她前麵幾個人而已。


    他好像長高了,比她高出整整一個頭了。雖然她認識了其他朋友,卻從來沒有忘記過林想歌:知道自己又和他同班,她感覺好開心.雖然她不知道林想歌會不會高興,但她就是高興極了!


    他拿好製服之後就離開了,並沒有看見她。她想,反正都同班了,也不急著在這一天和他講話。


    真正開學以後,老師說先讓大家熟悉彼此,所以還是按座號排位置,等到下學期再開始讓大家自由調度。國中分班以及座號都是依照入學智力測驗以某種方式打散排列的,林想歌的座位在右邊靠窗的地方,郭凝純則在同一列的最左方,倘若沒有特別轉頭或移動,平行的角度根本看不見對方。


    大概是位置不好的緣故,加上下課放學時林想歌身邊都是小學時代的男同學,結果郭凝純上國中以來,和他根本沒有交集。


    開學一個星期了,他們卻未曾交談過,雖然不是故意,卻真的好像變回了完全陌生的人一樣。


    明明再度和他同班了。她有些沮喪地想著。


    星期六,學校隻上半天課。放學後,郭凝純坐公車到離家最近的大型市立醫院去探望住院的哥哥。


    一踏入醫院,那種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便迎麵而來。排在幾個人後麵等電梯,她上樓後,完全不需要抬頭看指示牌,直接步向正確的房間。


    病房的門是開著的,她走進去,先向靠門的這床病患的家人友善點頭,然後望著靠窗的那床,上前將布簾拉開。


    “哥哥!”她對坐在病床上的青年露出大大的笑容。


    肩上披著衣服的青年膚色偏白,身材細瘦,看見她,神色變得溫柔,笑得眯起眼眸的樣子和她幾乎一模一樣。


    “吃午飯了嗎?”他問。


    郭凝純站到青年右方,因為哥哥左邊耳朵幾乎聽不見。


    “我帶來吃啦。”郭凝純提起手中的塑膠袋,裏麵裝著她在便利商店買的便當。


    “你不需要那麽常來啊。”青年說。


    “我喜歡來看哥哥啊,拜托讓我來啦。”她調皮地眨眼,將書包放下,坐在床沿,拿出便當,把裝著筷子的紙袋撕開,道:“檢查出來了嗎?怎樣?”


    “嗯,過一陣子應該可以出院了。”青年微笑。


    郭凝純舉高雙手,開心道:


    “太好啦!我之前說了吧,一定沒問題的。”突然覺得胃口變得超好,微波便當的飯菜都變得美味起來,她心情愉快地享受著午餐。


    正在就讀大學的哥哥,因為之前的手術而到醫院進行追蹤檢查。她剛才就是在問那個檢查結果,醫生說,隻要沒問題,哥哥就穩定了。


    從小到大,她的記憶裏,哥哥在醫院的畫麵總是比哥哥在家裏的畫麵來得強烈鮮明許多。小學的時候,哥哥有次病危,差點死掉,她嚇得不肯離開醫院;那時候她好怕自己一走就永遠見不到哥哥了。


    見不到總是很疼愛她、總是非常溫柔的兄長。


    她非常喜歡哥哥,以純粹的手足感情愛著他,所以她從來不怪父母花更多心力照顧哥哥,而隻怨為什麽老天這麽不好,要害哥哥生病。


    直到現在還是一樣。


    邊閑聊邊吃完便當。因為哥哥時常在醫院,所以從以前她就會講很多外麵的事情給他聽,哥哥也會和她分享他透過病房窗口,唯一能見到的一小塊天空,跟她講星座、雲的形狀、天氣的變化。


    她喜歡聽哥哥講話,哥哥講話的聲音總是柔柔慢慢的,相當好聽。


    有點愛困。她上半身前傾,以手臂為枕,趴在兄長腿部的棉被上。


    “……怎麽了嗎?”青年關心地問。


    她氣餒沮喪的時候,哥哥總是能察覺。郭凝純把臉埋進肘彎,想到哥哥聽力有問題,這樣說話他聽不見,所以她又抬起頭,道:


    “唔……有一個小學認識的同學,現在想要和他講話好難。”嗚嗚。


    “是嗎?”哥哥的手伸了過來,像小時候一樣摸著她的頭,讓她覺得很安心。


    “嗯。”


    “那就隻能努力了。如果你真的沒辦法放棄的話。”


    努力啊……想著兄長鼓勵的話,郭凝純閉上眼睛。


    趴著睡了一覺,起來後又陪兄長聊了下天,待離開病房時已經是傍晚了。她坐電梯下樓,在經過大廳的時候,不意睇見領藥處有個他們學校的男生製服身影。


    她放慢腳步,總覺得那背影很眼熟,下一秒,她差點“哇”地叫出聲音。


    是林想歌啊。


    她搗住自己險些大叫的嘴。居然在學校以外的地方遇見他,感覺好奇妙!


    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去跟他打個招呼吧”,終於等到這麽難得的機會;但是又不曉得要跟他講什麽,這樣是不是會尷尬掉?唉呀,總之不管了,像哥哥說的,隻能努力!


    她快步上前,用手指敲敲他的肩膀。在他回頭時,揮手道:


    “副班長!”


    在看見是她時,他停了一下,旋即蹙著眉頭糾正她:


    “我說過我不是副班長了。”


    沒有不理她,也還認識她。就隻是這樣,郭凝純便感覺開心極了。


    “你生病?來看醫生?”她盯著他手裏剛領到的藥包。


    “不……不是我,是我媽。”他答道。


    “你媽?你媽媽怎麽了?”她真的是因關心而問,不是在找話題。


    林想歌微抿住唇,好像不明白她為何要問那麽詳細。


    “工作太忙……之前手腕受傷動了一個小手術,我來幫她拿藥膏。”


    和哥哥一樣也動手術。對她而言動手術就是大事。


    “沒事吧?”她又問。


    “……沒事了。”他睇著她緊張的臉。


    聞言,她明顯鬆口氣,笑了。


    “沒事就好。”


    林想歌似乎又頓了一秒,才道:


    “你是來……”


    “啊,我來看我哥哥。”她笑說。


    林想歌沉吟了一會兒。


    “是以前你說過的那個,生病快要死掉的哥哥?”


    根本沒想過他會記得這件事,郭凝純一呆。


    “他……他沒有死掉啦,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快要可以出院了喔!”她那個時候還大哭了一場。她從來沒在別人麵前這樣過,林想歌該不會也記得吧?憶起小時候的失態,她麵紅耳赤地想。


    “快要可以出院了……”他喃喃重複,然後極淺地勾起唇角。“那不是很好嗎?你哥哥真的好起來了。”


    他……他笑了。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曾見過他對她笑過,一定是沒有吧,不然她現在怎麽會感覺這麽訝異!郭凝純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好半晌都忘記該說些什麽。


    “對……對啊。”好不容易擠出回應,她莫名其妙的連脖子都熱起來了。


    林想歌沒有再講什麽,隻是點點頭後朝大門走去。


    郭凝純並未跟上去,隻是站在原地。


    心髒噗通噗通地跳著。


    原來,跟他交談竟這麽令人緊張。


    她垂低頭,有點不明所以地用手背碰觸自己發熱的臉頰。


    升上國中之後第一次和他講話,竟是在跟學校沒有半點關係的醫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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