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的疼起來的時候那種疼勁是能磨死人的,就像在骨頭裏長出一大片刺,不依不饒飲血啃肉。賀知書其實很能忍,但每次疼起來都是恨不得捅自己一刀。


    賀知書抱著那盆植物上了樓,冷汗浸濕了額角。他倚靠著牆急促的喘氣,頭疼一陣陣的發昏。


    賀知書的藥都倒在不同樣式的玻璃材質的許願瓶裏,單看的時候怎麽都無法讓人聯想到這樣慘烈的病。他學生時代就喜歡精致的瓶罐,到現在收集了很多,卻用於裝藥。


    他懶得燒水,就著涼水吃了藥,往床上一躺就能聽見腹腔裏翻江倒海的聲音。賀知書側躺著蜷起身,下頦幾乎抵在膝蓋上,消瘦成不大的一團。


    這是蔣文旭最長的一次不著家的時間,賀知書記得特別清晰,十九天。隻是十九天,賀知書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他想到自己去做骨髓穿刺那一天,自己等著被安排做化驗,聽著其他病人受不住的嗚咽呼痛聲,平靜到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賀知書隻問了一句:“做完可以站起來嗎?我還是想回家,但是怕自己沒辦法。”


    賀知書的頭疼的實在沒辦法了,他的手指蜷的就像溺水的人無論如何都夠不到浮木的努力而絕望。他皺著眉下床,用鑰匙開了小臥室裏書桌的抽屜,從裏麵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一本書。


    是簡媜的散文,足有一些年頭了。賀知書抱著書縮進沙發裏,輕輕的翻開第一頁,眼裏除去疲憊外慢慢湧上一些很溫柔的笑意。


    當年的雪白扉頁已經泛了黃,但瀟灑倨傲的鋼筆字還是站穩在了時間裏。蔣文旭的字很漂亮,細致的謄了簡媜的話上去——


    “你所在之處,是我不得不思念的海角天涯。”


    十四年前眉眼張揚痞氣十足的高個兒男孩子攔住賀知書,麵紅耳赤的塞給他一本書,口氣生硬:“…聽別人說你喜歡簡媜,我給你買了她的書。我希望你能喜歡這本書,順便…也喜歡我!”


    賀知書狠狠咬著唇,把書摟緊在懷裏。他軟進沙發裏,眼睛霧蒙蒙的攏著一層很重的東西,沒有眼淚,可已經是心死如灰。


    晚上蔣文旭回家了,鑰匙擰門的聲音格外清晰。


    賀知書當時就清醒了,慢慢坐了起來。


    屋裏沒開燈,蔣文旭本來以為賀知書在臥室睡了,卻沒想到一開燈就看到賀知書正看著他,而且臉色蒼白的像隻鬼。


    蔣文旭被嚇了一跳,隨口訓斥道:“大晚上不開燈在那裝神弄鬼嚇唬人?!”


    蔣文旭看著賀知書心裏就忍不住有些煩躁,隱隱的有一些很奇怪的不知是什麽的複雜情緒。他這些日子正和一個美院的男孩子打的火熱,隻是昨晚接了賀知書的電話又莫名心虛起來,總記掛著什麽一樣玩不痛快。想想確實好久都沒回家了。


    “睡著了才醒就沒來得及開燈。你公司不忙了?”賀知書也不惱,把書擱在了茶幾上。


    蔣文旭的眼神根本都沒落到在那本書上,隨手把大衣扔在沙發邊,扯了領帶。麵不改色的扯謊:“忙也要抽空回家啊。你也幾天都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


    “你是不是瘦了?”蔣文旭的眼光落在賀知書臉上不動了,眉頭皺緊了:“多大人了也不知道照顧自己,你都不嫌照鏡子倒胃口的嗎?”


    賀知書的心就好像被一把尖刀狠狠剜了一下,疼意細密連綿的湧上來。其實對於蔣文旭來說他的憔悴消瘦不值得一提吧,隻有倒胃口是真。這幅模樣怎麽比得過外麵的野花繁榮悅目呢?


    賀知書笑了,他怎麽會不想好好照顧自己。但生活向來由不得他選擇。如今蔣文旭隻有這麽一句。怎麽,賀知書還要為自己的蒼白黯淡道聲歉?一個餛飩攤的老板娘都知道心疼的問一句“孩子你是不是忙瘦了”,一個看慣了生死的醫生都能勸他不要放棄生活。而這個在一起十多年的男人隻有粗心不耐。


    蔣文旭這個人賀知書是知道的,他的心細與柔情不會用在不感興趣的東西身上。所以從前的體貼柔情在歲月的風化打磨下變成了現在的不屑一顧。


    賀知書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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