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賀海樓同居的生活,對顧沉舟來說,其實有一點出乎意料之外。


    同居的第一天,賀海樓在電梯裏說的“同睡一張床”,在顧沉舟而言,確實沒有什麽——既然他都準備讓賀海樓住進來了,也不差同睡一張床了——但是跟之前迥然相反的,賀海樓這一次的說說還真隻是說說,那天晚上,他們吃了川菜回來,賀海樓就直接跑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不知道在倒騰什麽了。


    兩個人一同居住,彼此間的作息時間,是最明顯的差別,有好幾次,幾乎顧沉舟中午上班回來,都進了門之後,賀海樓才叼著牙刷從洗手間走出來。而等他晚上處理好各種事物準備睡覺的時候,賀海樓才慢吞吞地拿出電腦,遠程處理一些公司事務。


    結果幾天下來,賀海樓自己也糾結了一下,第二天就換成了跟顧沉舟一樣的作息。


    除此之外,多了一個人的房間,對顧沉舟而言,就是天天看見一個或許不那麽喜歡的人,以及租住房的廚房終於不再總隻是擺在那邊落灰塵。


    總結來說,這樣的生活,對顧沉舟來說,和之前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但這樣的生活對賀海樓來說,就總有一些地方不對勁了。


    在那一次電梯裏的對話之後,賀海樓就覺得自己似乎碰觸到了一個很古怪的領域。


    一方麵,他覺得自己似乎在時時刻刻地坐著大餐前的準備,看著侍者擺好餐具碗碟,替他係上圍巾,將開胃湯及麵包及紅酒一一擺放上桌,而最引人注意的龍蝦全餐,還在廚房準備著,隻等他一聲令下,就有人將巨大的銀質餐盤擺放上桌——


    另一方麵,他之所以遲遲不下令,就是因為雖然饞了好久,卻總覺得縈繞在鼻端的味道可以再香一點,再誘人一點,再特別再與眾不同一點——


    賀海樓一邊在鍋裏下著麵條,一邊猶豫著是不是要直接開吃或者到底什麽時候具體開吃。


    這個關鍵性的問題幾乎占據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連鍋裏燒開的水滾出邊沿了都沒有注意到。


    顧沉舟正在客廳裏接電話,電話是從京城打來的。今年過年的時間早,一月底就是除夕了,沈老爺子打電話過來問顧沉舟過年前要不要回京城,在他那邊住幾天。


    “我當然會回去,”顧沉舟笑道,又說,“已經調好公休假了,明天晚上的車子,大概後天就到京城了。”


    沈老在電話裏笑著說了幾句話,又問顧沉舟衛祥錦會不會過來。


    “祥錦可能不會,前幾天祥錦跟我打電話,還抱怨事情特別多。”顧沉舟又跟沈老說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廚房裏的賀海樓終於找到自己飄到天邊的注意力,關了火,把燒得有點過頭的麵條裝了兩碗,一手一碗端到桌子上。


    顧沉舟從沙發上站起來,拿了兩雙筷子,一雙給賀海樓,一雙自己拿著。


    賀海樓拉開椅子坐下來,隨口問:“你要回京城過年?”


    “過年前呆在我外公那邊,除夕的時候回爺爺家。”顧沉舟說,“你呢?”


    “看賀書記在哪裏吧。”賀海樓無可無不可地說,又問,“你什麽時候回去?”


    “明天晚上的車票了。”顧沉舟看了賀海樓一眼,夾起一口細麵條嚐了嚐,然後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沈家呆幾天?”


    賀海樓若有所思地盯了顧沉舟一會。


    顧沉舟:“嗯?”


    “我現在有點相信確實很多人說你讓人欲罷不能了……”賀海樓說,然後輕聳了一下肩膀,“行啊,一起走吧。”


    位於京城的沈宅不管看上幾次,都給人一種富麗堂皇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在夜裏尤為清楚:樹木婆娑間,璀璨的燈火在林間遙遙亮起,遠遠看去,園林中間的複式小樓就像獨自佇立在世界裏一樣,寧靜與繁華的對比如此強烈,幾乎無法用言語描述。


    顧沉舟和賀海樓是在春節前一周到達沈宅的:這也是顧沉舟除了去國外的兩年外,多年來的習慣。


    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英國來的管家詹姆士還是精神奕奕、背脊直挺地等在主宅前,但沈老爺子臉上的皺紋,卻比一年前多上很多了。


    “外公。”顧沉舟走進老爺子的書房,將手按在老人冰涼起皺的手背上。


    “回來了就好。”沈老爺子說了一句,又看向賀海樓。


    顧沉舟簡單地介紹了一下,介紹詞是“我的朋友”。


    賀海樓在一旁很給麵子地露出了一個微笑,問好說:“老爺子好。”


    沈老爺子微微點頭。


    顧沉舟在一旁說:“詹姆士,幫我帶海樓去我隔壁的那個房間休息。”


    這並不需要顧沉舟吩咐,詹姆士已經站到了賀海樓的旁邊:“賀少爺,請往這邊走。”


    賀海樓也沒多話,很爽快地跟著詹姆士走出去,隻是在兩人離開沈老的書房的時候,他問:“詹姆士,小舟媽媽的房間,是不是直到現在都還保留著?”


    在前方帶路的詹姆士腳步微頓,點頭說:“是的,還保留著。賀少爺如果想看,我給您帶路。”


    這句話大大出乎了賀海樓的預料,他之所以對顧沉舟母親的房間感興趣,是因為在顧沉舟剛剛回來的時候,他們通過鄭君達過了一手,當時顧沉舟用手在車玻璃上寫下了一行淩亂秀麗的字體,他後來回去想了一想,基本確定那個字體是顧沉舟母親沈柔的字體。


    隻是顧沉舟的外祖是商人,沈柔又早早去世了,不管從哪個方麵入手,跟他的距離都太遠了,因此賀海樓隻是腦海裏過了一下,也沒有多想……根本沒想到轉過一年,他居然能來到沈家,並且走進沈柔當年的房間。


    當然,目的隻是做一些驗證。


    鄭月琳因為去世的人照顧顧沉舟,賀海樓卻因為顧沉舟,而對去世的人產生了一點興趣。


    沈柔的房間距離沈老爺子的書房不遠,幾步路就到了。站在白色的木製房門前,賀海樓問正上前開門的詹姆士:“這裏經常有人進來?”


    詹姆士轉開了房門,又退回門外,站在一旁。他臉上帶著微笑,目光明澈睿智,似乎能洞徹人心:“當然不,舟少爺隻帶過兩個朋友進來,一位是衛少爺,一位就是您了。”


    賀海樓頓了頓,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抬腳走進房間。


    屬於女性的房間,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同一時間,書房裏的祖孫兩也在交談。


    沈老爺子並沒有對剛剛回來的顧沉舟問什麽問題,隻是讓對方先寫一幅字。


    顧沉舟也沒有出聲,徑自動手,鋪開紙張,研磨墨水,挑選毛筆,一係列準備工作足足持續了半個小時,才用大號的毛筆飽蘸墨水,在宣紙上寫大字。


    他寫的是“澄心靜氣”這四個字。


    沈老爺子站在一旁,等顧沉舟寫完,將宣紙捧起來對著燈光細看,一邊看,一邊微微搖頭。


    顧沉舟並沒有注意到沈老爺子的小動作,他沉著一口氣,一連寫了五張同樣的字,才放下手中的毛筆。


    除了最開頭的一張,剩下的幾張沈老爺子都隻隨便一看,就問顧沉舟:“知道什麽問題了沒有?”


    “一日不練自己知道,一周不練觀眾知道。”顧沉舟將筆放在筆洗裏輕輕洗滌,回答沈老爺子。


    “除了這個呢?”沈老爺子問。


    顧沉舟用拇指和食指輕捏毫尖,沒有說話。


    沈老爺子倒是笑了:“古代人都講究由字觀人,片麵是片麵了一點,但是看看寫字人寫字時候的心情,還是做得到的。你寫著‘澄心靜氣’四個字,筆鋒卻不夠圓融,骨架橫突,構造支離……怎麽,在心煩什麽事情,都帶到寫字上來了?”


    “沒什麽事情……”顧沉舟剛說了一句,沈老爺子就沉著臉“嗯?”了一聲。他隻好說,“是有一些事情,不過不太重要。”


    “不太重要的意思,是指不是工作上的事情?”沈老爺子問。


    “嗯。”顧沉舟點點頭。


    沈老爺子將手中的宣紙放回桌上,背著手走了兩步,突然問:“小舟,你在體製裏想取得什麽樣的地位?”


    顧沉舟微微一愣。


    沈老又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直到你出國之前,你都沒有進裏頭的打算吧?”


    “是,”顧沉舟說,“不過在國外,我想通了。”


    沈老哼笑一聲:“這句‘想通’不用對我說,對你爸爸你爺爺說去,我是巴不得你想不通呢!”他又說,“我不管你碰到了什麽事,工作上的也好,不是工作上的也好,沒有必要考慮太多,想怎麽做就怎麽做。”


    “我和你媽媽,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夠舒舒服服地過完一輩子!”他重重說道。


    “……外公,我知道。”顧沉舟接話說,“我是有一些猶豫,不過這些猶豫並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顧沉舟實話實說。


    和賀海樓的事情,對他來說,確實不是特別好下決定。甚至一邊做的時候,顧沉舟一邊還會對自己發出質疑。


    但是越猶豫越堅定,越質疑越明確。


    如果說顧沉舟真的有什麽是和別人不一樣的,那就是這一點: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達成的結果,在前景的道路上,他會猶豫,卻並不放慢腳步;會斟酌衡量,卻不首鼠兩端。


    他能夠穩定而準確地向著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中間有風景,沒有岔路。


    顧沉舟的目光錯開沈老爺子,投向占了書房整麵牆壁的大落地窗。


    深沉的夜色像一塊黑絨布,靜靜地罩在玻璃上。


    顧沉舟看得非常專注,並沒有意識在一旁沈老爺子的眼裏,他的眼神跟罩在玻璃上的黑絨布,是一樣的暗沉。


    “至於進體製,不是家裏的要求,確實是我自己的想法。外公,我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顧沉舟說道。


    他同時也在想:不自己經曆一次,不親自見識一次,他永遠不會知道,被推出這個圈子是什麽樣的感覺和滋味。


    如果他不想再像夢裏那樣——


    “如果是衛祥錦,今天我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咱們半斤八兩。”


    “顧沉舟,對你來說,什麽不可以交換?”


    似乎沾滿了蜜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顧沉舟自己回想著,也發自內心地浮起了一抹認同的微笑。


    是啊,什麽東西不能交換?


    ——反正不會是操一個人。


    賀海樓的變數太大了。


    這個機會倒是剛剛好。


    顧沉舟不動聲色地想著。


    乘著這個機會,早點把麻煩解決掉——賀海樓之所以會追著他不放,不過是夠了幾次都摸不著他嗎?等他夠得著摸得到了,像他這種人,早晚會厭倦這種身旁時時刻刻存在另一個人的渾身束縛的感覺:


    他夠溫柔體貼嗎?


    夠,但賀海樓要什麽樣溫柔體貼的人要不到?


    他夠有錢有權嗎?


    夠,但賀海樓要什麽錢沒有要什麽權沒有?


    那麽他跟其他人有什麽區別?


    顯而易見,一點區別都沒有。


    顧沉舟和賀海樓的晚飯是跟沈家的人一起吃的。


    一樓巨大的飯桌上,一張大桌子足足坐了兩位數的人。


    延請自南方的大廚師使出渾身解數,做了一桌子可以端上酒店宴會席的美味。


    飯桌上,顧沉舟多年來的位置一直是沈老爺子左手邊第一個,但這一次,因為有賀海樓在,顧沉舟索性在開飯之前就找沈老爺子說了,按照輩分排下去,把他和賀海樓排在一起。


    這一桌子菜雖然精致,但對賀海樓來說,味道實在淡了點。


    吃飯的過程中,飯桌上倒是不缺乏交流,話題多數是圍繞著顧沉舟的,還包括一個月前青鄉縣的那場大地震,話裏話外都透著關心之態——隻是太刻意了一些,如果真的關心,一個月前就該關心了,還會在地震都結束了一個月之後,再提這個話題?


    但撇開這點,大體上來講,一頓飯還是吃得和樂融融的。


    飯後,沈老爺子和詹姆士去後花園散步,顧沉舟則彎下腰抱起自己大表哥剛剛兩歲的小女孩,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玉佛,掛在小孩子胖乎乎的拳頭上。


    一旁的大表嫂看見了,立刻走上來道謝,順便把孩子從顧沉舟手裏接過去,還哄著孩子跟顧沉舟說謝謝:“思思,謝謝你小叔叔。”


    小孩子胖乎乎地很可愛,烏溜溜的眼睛盯著顧沉舟直笑,還跟著自己的媽媽一起依依呀呀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麽。


    賀海樓特意站得遠了一點,他一點都不喜歡孩子——就他所知,顧沉舟也沒什麽好感,這一點從顧沉舟放下孩子之後不止碰都不碰,還倒退了一部就能很明顯地看出來了。


    “大表哥,這位之前來過我們家。”顧沉舟沒有再去看小孩子,隻是轉向了旁邊的人,自然而然地介紹說,“姓賀,賀海樓。是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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