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錢心一走出高遠自己人的圈子之後,他有個很好的優點,就體現了出來。


    高遠是個體麵人,尋常不會讓人太難堪。


    對於公司非高層的同事來說,這老板算得上人性化了,傳統節日有過節費,夏季高溫補助不會缺斤少兩,婦女節女士有補助,生日當天還有個小紅包,不多,100塊錢,但也是份關懷。


    這也是這麽多年公司鮮少有人主動離職的原因,職場殘酷,一點溫暖也值得眷戀。


    高遠下定決心同意他離開之前,去了趟楊新民那裏,老頭滿臉褶子斑痕,老的他都快不敢認了,已經過去的日子,似乎多少年都能用一眨眼來形容。


    他是個大稀客,楊新民對他冷嘲熱諷,到底是留他吃了頓家常飯。高遠挨了半天老眼飛刀,恍惚間有了種重返十年前的感覺。


    那會他還是個技術員,錢心一也還是個毛頭小子,他們睡在一間活動板房裏,上下鋪的鐵架床一翻身就咯吱作響,在漆黑的夜裏茫然目前日複一日的生活。


    他們曾經比兄弟還親近,如今走到割袍斷義,楊新民的二鍋頭度數太高,險些把他的老淚都辣下來。


    當天下午三點差十分,王淳送了兩個檔案袋進來,錢心一繞開匝線,抽出來的東西讓他意外。


    一式兩份,蓋了公章的辭職信,蓋了技術章和高遠私章的無責聲明,解約合同、他的畢業證、工資條、年終獎結算、這些年的保險單,全都是高遠簽完了字,剩下一個空白給他。


    12張窄窄的數據條,意思是高遠承認了他是違法解約。


    錢心一盯著這些東西發了會呆,心情五味陳雜,背鍋的時候談不上憤恨,解脫的時候也沒覺得豁然開朗。


    他俯下身子,鄭重的簽上姓名,留下一份,然後也不收拾東西,誰也沒通知,悄無聲息的走了。


    他離開的並不光榮,所以拒絕大張旗鼓。東西陳西安會替他收拾,其實也沒什麽,他桌上最多的是草稿紙,水杯書本都可以再買,而圖紙是他不能帶走的東西,不過他家裏的電腦上基本都有備份。


    錢心一走出大樓,一回頭看見gad的標誌在太陽下發光,鋁標角部聚集的銀色鋒利,刺得他不自覺眯眼,誰知眼皮才一動,熱的先是眼眶,那種心情,和他媽讓他以後別去a市的時候差不多。


    ——


    兩三天的時間,別墅的事故就在公司傳開了,錢心一不來公司,就好像真的是畏罪潛逃一樣,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


    陳西安原版傳譯給他聽,他假裝畫彎矩圖畫的全神貫注,隻是幾道基礎題全錯的飛起。


    他走的相當無情,不管背後議論紛紛,說不要送別宴,人就果然不見了蹤影。


    電話他還是照接,陳毅為隨時都可能找他對圖紙。梁琴誘惑威逼他出來吃飯,趙東文想給他賠罪,胖子的借口更加喪心病狂,竟然撒謊說要請他去參加婚禮,就約不出來也堵不到人了,他不在家,自己說自己去度假了。


    陳西安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開始重複去年的故事,加班。


    錢心一的假度到了陳西安家裏,每天逛的最多的景點就是冰箱和床,突如其來的清閑讓他無所適從,頭幾天他縮在飄窗上,總是一坐就是一天。


    馮博士去法國參加研討會,說回來後再聯係他們。


    錢心一有些消沉,陳西安也沒時間陪他聊天解悶,他加班加的有點狠,常常連晚飯都趕不及回來吃,正好他從前在八局的同事有隻小狗到處找人想寄養半個月,他沒知會錢心一,直接把狗提了回去,想著這麽帥氣的萌寵,大概能讓他高興一點。


    結果弄的他飛狗跳,雖然初衷被扭曲,但是目的達到了,陳西安對此還算滿意。


    他將金毛用一個水果籃提回家的時候,錢心一在廚房裏折騰晚飯,沒能第一眼看見這新來客。狗崽怕生,一落地就跑到茶幾下麵躲了起來,陳西安跟過去掏,才摸到狗毛它就跑了,傻的連叫都不會叫。


    錢心一聽見門響正好出來,端著個餃子碗邊走邊往嘴裏塞,根本就沒看地,隻見陳西安跪在沙發前,十分莫名其妙:“你掏私房錢……啊——臥槽!”


    他先是感覺踩到了一點凸起,猛然炸起的慘叫嚇的他手一抖,半碗湯水全灌溉給了小狗。那狗還被踩著肉墊,痛不欲生的撓著他的褲腿,錢心一低頭看見一團黃嘰嘰的玩意兒在扭動,濕噠噠醜的要命。


    他倒是不怕小狗,撤了腳把它撩到牆邊去,避開殘湯走向陳西安所在的沙發:“哪來的狗?”


    陳西安撐著茶幾坐起來,喚了狗兩聲,說:“小錢,叫爸爸。”


    “還是叫小陳吧,”錢心一聽著都覺得傻,他幹挑餃子不喝湯:“怎麽忽然想起養狗了?”


    陳西安提了下情況:“我看你一個人在家窩著無聊,給你找點任務。”


    “誰無聊了!”錢心一不想養,開始狡辯:“我忙的暈頭轉向,單詞要背吧,三餐要湊合吧,還有這個該死的力學,磕的我簡直不想活,你再給它找個好點的爸爸吧。”


    他當陳西安沒看過他的書似的,翻過的地方全是橫線和重點,沒翻的頁麵一片白首如新,進度慢的陳西安都不好意思催。等過些日子他心情恢複了,他會上崗督促他的進度。


    陳西安抓住他往自己嘴裏去的筷子,叼走一個速凍餃子,笑著說:“好爸爸在這裏,養著吧,我都答應別人了。”


    金毛的奶狗體味重,錢心一把這便宜兒子在客廳放了一宿,第二天一開門險些被臭暈,再放眼一看星羅棋布的小攤尿液,一瞬間煮了它的心都有,大概是他的表情太忍辱負重,陳西安倚在浴室門口笑了半天。


    好爸爸打著賺錢養家的名義撒手不管,錢心一再不講究也不能和屎尿為伍,每天光是火冒三丈的掃排泄物,就精神了好幾倍。


    狗不叫小錢也不叫小陳,有點奇葩,叫托福,陳西安給起的,動不動就喊給錢心一聽,充滿了對他英語差的惡意。


    十天之後陳毅為檢過了圖紙,讓他去簽字,錢心一回到gad的辦公室,霎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心境、視角全變了。適應了不適應,大家都挺好,梁琴衝過來非禮他,胖子和老吳在工位上衝他笑,唯獨沒見到趙東文,聽梁琴說,他一個人去工地上拍照去了。


    不遇阻礙不成長,從前他一個人沒有獨來獨往的勇氣,錢心一不知道是該替他高興,還是該給自己點蠟燭。


    高遠也在,見了他十分客氣,錢心一很不習慣這種態度,簽完字離開之後才想起來,這是他以前所希望的平等,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得不償失吧,他想。


    —gad篇完—


    托福是條忘恩負義的金毛,錢心一伺候了它半個月,它原來的主人一聲心肝兒,它頭也不回的跑了。不過他吹鼻子瞪眼的樣子,陳西安覺得這狗養得值回購價了。


    錢心一憤憤不平之際,馮博士回到了c市,陳西安跟他在市中心的烤鴨店約了頓晚飯。


    出發之前他很有些忐忑,臨時抱佛腳的把他的結構力學教材翻了一遍,又背了幾個單詞,看的陳西安哭笑不得,誰吃飯的時候會用英語要求他畫彎矩圖啊,不過緊張說明他重視,越重視就代表越想去,是個挺好的現象。


    馮博士還是老樣子,幹瘦卻有種不容忽視的氣質,庫伯斯沒有跟著他,他戴著頂黑色的小禮帽,站在烤鴨店門口的銅模鴨子旁邊,和過路看他的人點頭微笑。國人越老越講究內涵,外國朋友卻似乎正好相反,他們熱情充沛,讓人覺得非常開朗。


    三人見麵以擁抱開場,陳西安揚著手將老人請進店,進了預約的小隔間,正好在窗邊,透過中國風的朱紅窗欞格,還能看見路上的人來人往。


    馮博士說很高興見到他們,中文蹩腳也喋喋不休,翻著手機相冊和他們探討法國不為人知的建築角落,有著叫他心動的細節驚喜。


    他拍的都是一些帶日光陰影的角落,可能當初建築時沒有這種初衷,太陽折射的角度也屬偶然被他一形容,就煞有介事的有了點故事性的味道,像鯨魚、大鵬鳥和刺蝟等等。


    這就是大師的境界,擅於捕捉美,進而創造傳奇。


    飯局到一半,陳西安坦蕩的道明了來意:“博士,迪拜二期的項目馬上就要啟動了,我知道你在找新鮮血液,我這邊脫不開身,隻能遺憾的錯過了,心一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想把他推薦給你。”


    馮博士麵不改色的捐了個筋餅,翻來覆去的沾甜麵醬,沉醉的吃完摸了嘴,才像剛恢複聽力一樣,看著他笑道:“不用你推薦,我對心一先生的印象很深刻,我還要再說一遍,我喜歡你的名字。”


    錢心一笑了笑:“那我再謝您一次。”


    馮博士:“你是西安的上司,你當然非常優秀,不過你從前做了哪些有名的項目,我沒有那麽想知道,我比較想談談,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錢心一頓了會兒,明知道這是一個坑,還是跳了下去,他說:“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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