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納托爾說,如果我們了解一切,將會無法忍受片刻的生存。


    錢心一目前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他雖然還什麽都沒了解,但方才還滿布於心的柔情已經蕩然無存,視線緊鎖在“背後”兩個字上,被強行壓在心底裏記憶噴湧而出。


    他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對薄公堂的郵件、高遠的妥協、趙東文的沉默、赫劍雲的施壓以及陳瑞河的失望……連病人家屬都知道錯在“他”的粗心大意,事隔半年之久,他最信任的人卻忽然告訴他還有內幕。


    他心裏掀起一股滔天大浪,背後?背後還有什麽事情?


    錢心一的心被這兩個字給揪了起來,太陽穴一跳一跳的,腦子裏渾渾噩噩的全是當時的細節,然而他連一絲一毫“背後”的感覺都沒抓住,到底是哪裏出了被他忽視的問題……


    他絞盡腦汁的想了半天依然頭緒全無,倒是回過神才發覺,陳西安留下的材料紙被他無意識的掐爛了。


    他怔怔的將薄紙鋪在腿上抹了兩下,心裏一瞬間十分委屈,主觀將對錯都縮進了家裏,沒法講道理,他想陳西安明知道他在意這個,竟然還瞞他!


    陳西安褲兜裏的手機嗡動起來,他看了眼幕布前方,維克正背對著他用激光筆在平麵圖上畫圈,於是他將身體一矮縮到了桌子下麵,一接通就是錢心一硬邦邦的質問:“背後的事情是什麽?”


    他果然連兩個小時都等不了,陳西安不由有些擔心稍後的場麵會控製不住,隻能用悄悄話的音量安撫道:“我在開會,你冷靜一點,散會了我立刻給你回電話,好不好?”


    “背後”就是一道鉤子,攪得錢心一坐立難安,不過聽見他在忙工作又軟了語氣,他聳拉起眼皮應了一聲,“你先忙”還沒說完,聽筒裏陡然暴起一聲怒喝:不想聽就滾出去!啪——


    線就斷在了這裏,餘音裏像是維克朝陳西安丟了個什麽東西,錢心一滿心的疑問都吼散了一些,他炯炯有神的將手機取下來,忽然覺得自己的脾氣也沒有那麽差。


    他其實還有趙東文可以問,不過陳西安說會給他回電話,錢心一就坐在客廳裏跟打地鼠似的按捺內心的衝動,他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這種心理戰爭對他來說幾乎算得上是一種酷刑,不過他能忍住。


    進了gmp之後,他的脾氣看著似乎好了許多,一個原因是他不是主設,把關的責任落不到他頭上;另一個原因陳西安看得出來,趙東文不接電話的打擊對他來說不小,他可能會常常去想,趙東文到底有多怕他,以至於連電話都不敢接。


    冤屈已經受過了,被蒙在鼓裏的時候他還是平常心,知道了些真相卻開始耿耿於懷,真是應了那句無知是福的諺語。


    不過再摧心錢心一也要知道,隻有一切責任與他無關,他的自信才會回到身上。


    錢心一勾著腰將手肘撐在大腿上,心裏像是加了一個大氣壓,悶得氣都不想喘,他整個人繃得很緊,腦子裏卻全是川流不息的片段,一旦帶上猜疑的色彩,記憶裏每個不和的人看著都像奸臣,卻又不知道他們做過什麽。


    他覺得過了很久,而實際才不到二十分鍾,鈴聲終於響了起來,錢心一伸出胳膊才發覺關節已經麻了,他劃開接聽鍵又點了下擴音,老姿勢的勾著腰,聽陳西安的聲音在客廳裏蔓延開來:“心一,你在家嗎?我回來接你吧。”


    聽起來他挺怕他忍不住跑了似的,錢心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不在家!”


    陳西安壓低聲音笑的時候特別溫柔:“你不用來公司接我,餐館離家裏近一些。”


    “別鬧了,”錢心一悶悶不樂的說:“我今天沒心情,你瞞了我什麽事情,說吧,我冷靜好了。”


    “我信你,”陳西安違心的哄道:“也不差這一刻,再忍忍,小趙想親口告訴你。”


    錢心一知道他根本沒信,將頭往前湊了湊,他又不傻:“既然都不差這一刻了,為什麽要提前吊我的胃口?直接什麽都不說,8點叫我去不就行了?”


    陳西安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氣:“提前告訴你是自首,不說就成了從犯,我怕到時候你連我一起打。”


    錢心一沉沉的跟著歎:“其實我現在就挺想打你的。”


    陳西安笑了一聲,接著正經起來:“我答應了小趙,讓他自己跟你講,我是想讓你多少有點心理準備。”


    錢心一被他的鋪墊弄得有點愕然:“我會被氣死嗎?”


    陳西安想了想:“氣哭吧。”


    這答案錢心一想都沒想過,愣了兩秒把電話掛了,心想他真是越來越上房揭瓦了。


    很快鈴聲又響了,還是陳西安,錢心一接起來,聽那邊囑咐他穿厚一點,夜裏要刮風,溫度會降下來。


    ——


    趙東文在鏡子前理衣服,一副即將引頸就義的表情。


    他心裏緊張得敲鑼打鼓,也有股沒底的害怕,眼神裏卻沒了從前的學生氣,他知道自己今天會死的很慘,但仍然忍不住有點小期待,他很久很久沒見過錢心一了。


    他最尊敬的人,他非常想念他。


    他每多跟一個從業者打交道,就能體會到師父多不容易,他永遠都好不了的脾氣,和似乎永遠都透支的耐心,他這才明白過來他非但不是故意的,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是刻意的。


    笑著說出的話,很多人都隻是假裝在聽,非要惡語相向,才能劃開名為利益的耳塞讓他們聽進去隻言片語。


    溫曉茹跟他和好了,聽說他約了錢心一,不僅沒生氣晾到了自己,反而也想跟著去。礙於今天這個場合絕對不是敘舊,趙東文拒絕了她的加入,幫她約了好閨蜜,讓她們去逛街。


    他看著鏡子裏的小平頭,麵無表情,眼神漆黑一片,而鏡子後方牆壁上的相框裏,穿著學士服的搞怪男孩衝他笑得憨頭憨腦,他一瞬間心生恍惚,有些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自己。


    小溫說他變了,琴姐說他話少了,就連前輩也說跟以前不一樣了,趙東文其實不喜歡這種變化,不過對於工作來說,這種變化確實讓他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服務員將他領到101#門口,趙東文因為太緊張,忘了問客人到了沒有,他深吸了一口很大的氣,一推門撲了個空城計,發現自己的腿都軟了。


    世上所有的懲罰,大概要以誅心為上。


    主幹道永遠都是堵的,趙東文運氣不錯,先到的是老好人陳西安。他推開門,瞥見趙東文生理性的抖了一下,忍不住有些啼笑皆非,看來他這對象的餘威,都深入到人心裏去了。


    趙東文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叫了聲前輩,站起來給他倒了杯熱水。


    陳西安謝過他,把大衣掛起來,立刻給錢心一去電話,還沒打通鈴聲就在門口響了起來,陳西安掐掉通話,接著門就開了。


    趙東文和他四目相對,見他穿著那件眼熟的羽絨服,脫口而出就叫了聲師父,同時站了起來。


    一出口兩人都愣住了,錢心一先反應過來,反手帶上門,麵色如常的笑了笑,語氣還挺和氣:“別瞎叫啊。”


    說著他就把羽絨服脫了,陳西安危言聳聽的說降溫,結果他一路開車過來恨不得開冷氣。他大概是習慣了,包廂裏還剩下6個位子,主位那個是專門留給他的,結果他一屁股就擠到了陳西安旁邊,那個動作自然的趙東文都來不及阻止。


    他張了張嘴,又什麽都沒說,他師父一直都這樣,他開心就好,趙東文哦了一聲,開始糾結不叫師父叫什麽,錢哥?錢工?還是錢總?


    我還是別叫他了吧,趙東文沮喪的想道。


    或許是怕一開始說“背後”就會食不下咽,所以開飯之前誰也不提別墅。


    趙東文胖了,性格也穩了不少,錢心一作為一個長輩,在他小鹿斑比一樣的注視裏,也不忍心讓場麵太冷,他保守的問了問他最近生活,小溫怎麽樣、什麽時候結婚,沒提工作,不過這也能讓趙東文開心到飛起了。


    他要是有尾巴能搖到天上去,不過他不再像以前一樣,師父給點顏色就燦爛了,隻是偷著樂,一邊樂極生悲,這杯醉人的斷頭酒,他幹了。


    陳西安打圓場的水平爐火純青,偶爾插/進幾句來,不是說前陣子也看見小溫了,就是他朋友的侄子也要結婚了,他是個有點氣質的人,情商又不太低,把氣氛拿捏的很穩定。


    錢心一可能是偏心了,覺得他就算是去拍馬屁,都會比別人順眼一些。


    菜陸續上來,寒暄也說得差不多了,三個人開始悶頭吃飯,趙東文坐在對麵,又不能把臉埋在飯碗裏,因此他一抬頭,看見前輩非常自然的往他師父碗裏添了一筷子……洋蔥,後者竟然一臉忍辱負重的和飯扒了。


    趙東文登時驚呆了,沒太能抓住重點,隻想著要知道他師父作為洋蔥去死去死團30年的榮耀會員,從前連加洋蔥當墊菜的幹鍋都不情願下筷。他忐忑的都不知道怎麽好了,心想他和藹的表象下一定藏了一顆炸/彈,所以連味蕾都暫時失靈了。


    水果拚盤上來了,菜碗在陳西安的指使下隨吃隨撤,眼下也沒剩幾個,盡管趙東文恨不得時間就停在這一刻,但他心裏清楚和平相處的假象到此為止了。


    他夾了一個小番茄,捏在手心裏碾來碾去,很快手心裏潮成一片,不知道是蔬果皮上的,還是他出的冷汗。


    趙東文放下筷子,走到錢心一麵前,拉開那個礙事的椅子,一折腰給他鞠了個90度的躬,他沒有起來,看不見錢心一的表情能讓他好受一點,他激動起來,聲音險些走成一個哭腔:“師父,對不起,有件事我瞞著你沒說,我舅舅也知道。”


    他哽咽起來,說好不輕彈的淚立刻砸進了地毯裏,像是一早就裝在了眼眶裏:“這麽久以來我一直都很內疚,我舅舅也是,可是我不敢告訴你,不是怕你打我,而是怕…怕……”


    他情緒起伏的異常厲害,怕著怕著就泣不成聲,看樣子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隻是弓著腰哭的渾身顫抖,一米八的大個子折成一半,看著非常可憐。


    錢心一被他說來就來的情緒嚇了一跳,剛吃的好好的,一下就嚎上了,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驚的差點站起來,結果椅子後麵擋著陳西安,他沒能擠開椅子獲得空間,不得不躥了20公分又跌回去。


    他伸手抬了一下趙東文的肩膀,眉心皺出後者熟悉的紋路:“有話就好好說,幹什麽你!”


    趙東文別著勁不肯起,錯過了這個表情,他忍了一口氣,臉上涕淚交加:“一開始是怕、怕責任我承擔不起,每天做夢自己都在牢裏,後來,跟施工隊打了幾個月的交道,知道是我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了……想跟你說,打了很多個電話,還沒連通又掛了,怕……”


    他又卡住了,哭的像錄像機卡帶似的,錢心一覺得自己在gmp修身養性的兩個月全白瞎了,簡直是邪火攻心,他一掌拍在桌麵上,嘭的一聲手心也疼麻了,氣頭上也沒顧上:“怕屁你怕!我還沒怎麽你呢,自己嚇自己還嚇上癮了!這麽久了你怎麽還沒學會抓重點!你去跟業主匯報,先說你的ppt為什麽沒做好嗎?”


    趙東文被他吼懵了,哭的特別慘:“師父我還沒作過匯報。”


    錢心一頓了有一秒:“我沒問你這個,誰是你師父!”


    坐在最後麵的陳西安忍不住眯了下眼睛,覺得這跑題的水平實在有點高超。


    趙東文終於聽進去那句“我還沒怎麽你”了,他把情緒控製住,一邊按照錢心一的要求在腦子裏言簡意賅,另一邊聲音仍舊在跑調:“師……是這樣,別墅的施工圖其實有兩版,梁高600和1000的都發過,600是當天晚上發的,1000是我第二天發現不對又補發的,發完……”


    他像自裁一樣,輕輕的把這句話推了出來:“……被我刪了。”


    說完之後一邊覺得完了,一邊心裏那股險些逼死他的自責漸漸沒了,腦子裏一片空白,沒想到等待的時刻自己竟然能這麽平靜。他躬得腰酸背痛,不過沒起來,不是不敢,是真的覺得很對不起。


    錢心一震驚的石化了。


    他這輩子最抬不起頭的時刻,就是那天別墅工地的會議室裏,從對完郵件的郵箱裏下圖紙然後打開看見梁高是600的一瞬間。趙東文那時還是他的徒弟,因為是他發錯了,所以他什麽都沒資格反駁,針對收了,羞辱忍了,然後灰溜溜的走了。


    等他把一切生扛了半年,趙東文才忽然來告訴他,他沒發錯,隻是沒有告訴他,他這麽久以來背負的負罪感,原來隻是自作多情。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嗎?有也是傻逼吧。


    預料中的暴跳如雷沒有來臨,安靜到讓人不安,趙東文抬起頭,正好看見他師父捂住眼睛,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嘲笑。


    “重發了很好,刪了怪我脾氣不好,你舅舅二話不說願意主動賠償,也怪我,得罪了總包看郵箱的傻逼,業主那邊……還是怪我,我要跟他們的老板對著幹,一說起來,我都不好意思反駁。”


    他上次就失望透頂了,這次竟然還能透出一個新高度,錢心一捂住眼睛卻發現根本沒必要,他根本就不想哭,可是心裏那種憋屈像個不斷充氣的氣球,壓迫得他恨不得跳起來砸掉這裏所有的東西。


    “不是的!師父,不怪你,”趙東文堅定的反駁道:“錯的是我,錯的是張航,你不要這樣。”


    “錯的是你們,媽呀真逗!那我是什麽?跳梁小醜嗎?”錢心一忽然發作,一腳踹在他膝蓋上,把趙東文踩得一屁股墩在地上,他還要起來立刻被陳西安從後麵抱住鎖在了椅子上,七竅生煙的回頭瞪他,眼眶隱隱發紅,瞧著氣還沒撒完。


    不過陳西安沒鬆手,人有時候在氣頭上做出一些衝動之舉,事後往往又覺得沒必要,揍趙東文就是一件沒必要的事,他並不認為錢心一是真的想打他。而且不打有不打的好處,他會一直心懷愧疚。


    於是他朝趙東文使了個眼色:“你先走。”


    錢心一氣的低頭去踩他的腳,趙東文也是一臉“師父求打死”的倔強:“我不走。”


    陳西安把他的腿別起來,沉下臉對趙東文喝道:“滾!”


    趙東文因為尊敬他,被他一個臉色甩的特別受傷,他爬起來一瘸一拐的剛出門,陳西安就撒了手,錢心一一躍而起,罵著你給老子站住,追著趙東文跑了半條街。


    趙東文被他追的魂飛魄散,想都沒想就跑了起來,等甩得不見了人影,才想起了自己本來就是去討打的。


    錢心一泄氣的蹲在路肩上,喘得眼前發黑,腦子裏嗡嗡作響,好半天才發現眼皮子底下多了雙皮鞋。


    他抬頭看站著的人,一伸手抱住了他的腿,他說:“陳西安,我心裏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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