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加失眠,黎邃早起感覺頭都要炸了,陸商也沒好到哪兒去,蒼白著一張臉。


    露姨把早飯端上桌,察覺這倆人今天似乎格外安靜,一句交流都沒有,加菜時偶爾指尖無意觸碰,也閃電般地避開。


    這種微妙的尷尬,她不知道是怎麽了,隻猜想大約是吵架之類,情侶間磕磕絆絆在所難免,再說這兩人感情一向很好,她倒並不操心,做完分內事,知趣地退出去了。


    溫度一天比一天冷,上一場雪還沒化,這一場又有重新覆蓋的趨勢。


    工作時一直不在狀態,出了好幾次差錯,等黎邃全部處理完回到陸家,天已經黑了。家裏沒有人,客廳的壁爐依然燃燒著,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桌上飯菜留好了,還冒著熱氣,並沒有動過筷的痕跡。


    這個點還沒回家,也不知道陸商幹什麽去了,他們很少分開,黎邃覺得渾身都不適應,像弄丟了什麽重要的貼身物品。想給陸商打電話,黎邃拿出手機摩挲了一陣,想到可能會有的反應,卻又隻能沮喪地收了回去,轉而打給了袁叔。


    “他去海南出差了,”那頭袁叔像是也愣了一下,“他沒帶你去?”


    豈止沒帶他去,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分明是不想見他。


    “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他站在空蕩的客廳裏,突然覺得心也一下子空了。


    已經入夜了,金沙海岸的高層會議室裏燈還亮著,會議桌旁,幾個負責人都是一副明明高度緊張卻又強裝冷靜的模樣。


    誰也沒想到,隻是一件不太嚴重的工程事故,竟然把陸商給招來了,還連夜叫來了會計和項目經理來問話。


    這種各方利益都有牽扯的工程,要說做到完全幹淨,恐怕翻遍全國也找不出一家,東彥也不例外,重要的是如何在成本和工程質量上達成平衡。最終效果過得去,各方有錢賺,大家皆大歡喜,高層一般也不會太苛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這些東西,陸商未必不心知肚明,隻是不由分說上來就要查賬,架勢還搞得這麽浩大,一副六親不認的勢頭,一時鬧得人心惶惶。眾負責人心知陸商這是要拿他們開刀,不說把全部人都揪出來,少說也會抓那麽一兩個典型的殺雞儆猴。


    寒冬臘月天裏,負責人們在偌大的會議室裏紛紛緊張得額頭冒汗,生怕這個不幸的名額落到自己頭上。


    劉星銘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賠笑道:“陸總,這賬目現在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完,再說您剛下飛機就趕過來,身體也吃不消,要不今天先歇著,咱們明天再算?”


    “為什麽?”陸商轉頭直視他,冷聲道,“被砸傷的工人現在還躺在醫院裏搶救,公司卻連問題出在哪兒都不知道,休息?我看,我們要不要幹脆去吃個飯按個摩再來查?”


    此話一出,劉星銘臉上也掛不住了。


    “小葉,你去訂宵夜。”陸商吩咐。


    “是。”


    陸商繼續對其他人道:“都給家人裏打電話說一聲,今天不把問題查出來,誰也都別想回去。”


    一直以來,陸商的管理模式走的都是人性化路線,他很少發脾氣,幾乎不直言責怪誰,雖然性格冷淡不好接近,但對員工都非常友善,長此以往,就容易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是個沒脾氣好說話的人。直到今天,他們才恍然想起,這個男人在十年前就一人之力挑起東彥的重擔,有這種領導力的人,絕不可能是好說話的,之所以大多時候不計較,隻是他懶得去說而已,一旦較起真,任何人都隻能靠邊站。


    賬目查到材料那一塊,才漸漸有了眉目,此時已是深夜,一屋子的人從最開始的緊張到後來的認命,最後隻剩下了困頓和疲累。結果項目會計一開口,整個會議室都蘇醒了過來,陸商拿著賬本翻了翻,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聲,扔給劉星銘。


    “玩這種偷天換日的伎倆。”


    劉星銘拿起賬本一看,臉色也是一白:“我馬上跟材料供應商聯係。”


    “不用聯係了,結了尾款,直接讓他們滾蛋吧。”


    說完,陸商掃了眼底下各分部的負責人:“我不知道是你們中的誰拿了回扣,錢我不管,但東西必須換,工程做出來,你們都是要簽字要負責的,出了事誰也逃不了責任。我做的是娛樂設施,不是殺人的玩意兒,如果連最基本的安全都保障不了,還建什麽遊樂園,直接建墓地算了。”


    一席話說得幾個人冷汗都下來了,會議室靜得可怕,陸商的手機在這時突兀地震動了一下,打斷了他的話。


    他微微皺眉,拿出來看了一眼,頓了頓。


    “陸總,那我們是換本地供應商?”底下有人問。


    陸商不動聲色地把手機關了:“發公告出去,公開招標。”


    黎邃等到半夜,手機那頭也沒有任何回複,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受,有些焦慮,又有些惶恐,好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想給人道歉,卻遲遲得不到回應似的。


    黎邃不敢懈怠,卻也不敢窮追猛打惹人厭煩,接下來幾天,挑著陸商的作息,間或給他發了些短信,內容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日常,還有以公事為名的騷擾。可惜發出去的東西如石沉大海,一點回應也沒有。


    陸商好像是鐵了心要晾他一晾,黎邃屢試屢敗,漸漸感到委屈。


    某天晚上司馬靖榮給他打電話,請他過年的時候去司馬家吃飯。吃飯不吃飯黎邃倒是無所謂,好不容易逮著個能說話的閑人,黎邃叫住他,閃爍其詞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以征詢意見。


    哪知司馬靖榮聽完,在那頭一通狂笑:“他生氣才是對的呀,你想啊,他要是完全不生氣,一點兒都不介意,繼續跟你好哥們兒似的睡一塊,你會高興嗎?”


    一語點醒夢中人,黎邃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逃避說明他心裏也不坦蕩,他要是真拿你當隨便收養的小孩兒,能讓你做出這種事來?以他的手腕,你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條河裏去喂魚了。”


    黎邃呼吸都急促起來,急切道:“你、你是說……”


    “道歉去啊老弟!”司馬靖榮恨鐵不成鋼。


    黎邃一陣泄氣:“我給他發信息,他一條也沒回。”


    “那就當麵去,送花,送禮物,送錢……他喜歡什麽你就送什麽,逗他開心,哄他高興,這世上沒有錢解決不了的事……”


    黎邃一開始還覺得有道理,後來看他越說越沒溜,連忙打斷,轉身去找露姨。


    “喜歡的東西?”露姨正在剪茶樹菇,聞言詫異了下。


    黎邃點頭,笨拙道:“嗯,您照顧他十多年,他有對什麽表現出興趣的嗎?”


    “這個啊……”露姨陷入沉思,“嘶,我想起來了,他挺喜歡釣魚的,早幾年身體好些的時候,常常去清明湖釣魚。”


    黎邃頭一次聽說,不由詫異了下,陸商幾乎不提自己的過去,也極少對什麽東西表現出興趣,總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不知原來他還有這麽個愛好。


    黎邃笑了:“我知道了,謝謝露姨。”


    重新招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工程正進行到一半,時間成本高,一天都等不起。一般人遇到這些麻煩,肯定就妥協了,但陸商不知道為什麽對這件事格外執拗,硬是折騰了他們兩個星期,終於……把自己折騰病了。


    受季風影響,海島這段時間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陸商本就抵抗力堪憂,又連著幾天在工地上跑,人沒休息好,患上了重感冒,心髒也開始抗議。


    這邊不比在陸家,醫院沒有接診過他這樣複雜的病例,竟不敢隨便給他下診,隻開了些不痛不癢的退燒針和消炎藥。


    他從小把藥當飯吃,普通的藥對他而言根本沒什麽作用,仍然是一到夜裏就發燒,天一亮卻又好了。白天勞累,晚上還睡不好,折磨得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沒來就沒多少血色的臉看上去更加蒼白了。


    快要過年了,工地上大多都是外來務工人員,天天數著日子盼著回家過年,一年之中,這時候人心最是容易渙散。陸商心知這件事宜速戰速決,不宜久拖,隻能強行打起精神,召集各方人手,在最短時間內敲定了一家能提供現貨的供應商。雖然價格是高了一點兒,但好歹東西質量過硬,材料輸送速度也恰好能趕上工期。


    打一巴掌給點甜頭,這道理陸商比誰都懂,放假前特意讓劉星銘給員工發了豐厚的過年物資,工地上的工人則直接發的紅包,他們中多數都要去趕車趕飛機,發了物資也帶不走,還是現金方便得多。


    這番考量,除了陸商也是沒誰了,處理完這些大事小事,他累得差點心髒病複發,連年終答謝會也沒力氣參加,在酒店裏蒙頭大睡。袁叔不放心,直接親自過來接人了。


    “明天回去嗎?”


    陸商躺在沙發上,按了按太陽穴,“嗯”了一聲。


    袁叔咽了咽,邊說邊觀察他的反應:“那孩子說了幾次要過來,我攔住了。”


    陸商還是沒什麽表情,隻是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


    袁叔走之前,陸商對他說:“明天讓劉星銘過來一趟,我有話跟他說。”


    天氣不好,陰冷又幹燥,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般難受,黎邃在打卷的樹葉中行走時忍不住想,幸好陸商去海南了,不然這種天氣,如果他在,必然又是手腳冰涼的吧。


    他今天很高興,這兩個星期跑遍了市內外的大小漁具店,終於買到了一根上好的釣竿,碳素的材質,又加入了納米硼纖維,手柄的位置是一層精心雕琢的玉,質地清透,觸手生溫,夏天拿著不會熱,冬天也不會冷。最重要的一點,店家告訴他,手柄內側可以刻字,黎邃想了想,使了點私心,讓他刻上了兩個字母,“ls”。


    既是陸商,也是他。


    漁具店在郊區,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黎邃將盒子小心放進後備箱,關門時,身體本能地察覺到一絲異樣。


    他被跟蹤了。


    敵在暗,他在明,黎邃不動聲色地熄了車燈,貼近車身,反手從車窗戶裏去拿備用的安全錘。


    這片區域沒有路燈,車燈一熄,整條路都陷入了黑暗,黎邃剛把東西拿到手,就聽不遠處的樹林裏傳出一陣不屑的笑聲。


    “真是警覺,這麽快就被你發現了。”


    黎邃一驚,立即轉身,就見樹後走出一個人影,穿著帽衫,看不清麵容。不過,也無需看清了,這聲音,黎邃太熟悉了。


    “是你。”他本能地對這聲音產生戒備。


    李岩打了個響指,黎邃這才看清,遠處的坡上還有一輛重型摩托,兩人對一個,看起來不難對付。


    “別緊張,”李岩笑道,“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黎邃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有答話,陸商曾教過他,在沒弄清對手的意圖之前,少說話,以免暴露自己的弱點。


    “你真是越長越大,也越來越無趣了,”李岩歎道,“你不用時時刻刻繃著,我現在也不能拿你怎麽樣,算是你暫時跟對了人。”


    “你到底想說什麽?”


    “不想說什麽,閑來無事,正好碰見你,以前老板身份來跟你交流一下跳槽心得,”李岩道,“知道我為什麽說你隻是暫時跟對了人嗎?”


    見黎邃不說話,李岩笑了一下,道:“因為他也不是什麽好人,你遲早會知道這一點。”


    黎邃給了他一個冷眼,轉身要走。


    “你就不想知道,陸商究竟為什麽要收留你?”李岩在他身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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