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休假,黎邃本來想陪陸商去釣魚,結果臨時接到上麵通知,說市裏有個關於未來經濟發展的交流座談會,點名要求東彥高層參加,無奈之下隻好又換回正裝,自己開車過去。


    陸商提過兩次把小趙調來給他當專職司機,被黎邃拒絕了,別人開車總是不如自己開來得自在,再說他也還沒到配司機的級別,還是低調些好,免得落人口實。


    陸商便不再提這事,早起躺在床上,看黎邃站在鏡前打領帶,不由眯起了眼睛,嘴角也顯出一抹笑意。


    “笑什麽?”黎邃在鏡中看他。


    前一晚運動過度,陸商慣例得多躺一會兒,胳膊枕在腦後,對他招招手:“過來,親一個。”


    黎邃笑了,眼裏彎了彎,這幾年來,他幾乎每天都在變,唯獨一雙眼睛,一如初見時的深邃澄亮。


    他湊過去,俯身在陸商嘴唇上輕輕咬了一陣,適時地分開,碰了碰鼻子:“好了,我出門了,你在家好好休息。”


    “嗯。”陸商點點頭,看他邁著一雙長腿大步去後院開車,動作瀟灑又荷爾蒙味十足。


    年輕就是好啊,陸老板心生感歎,爬起來揉了揉酸軟的腰,不知想到了什麽,又低頭笑出來。


    少年的純淨固然吸引他,但成熟男人的魅力才真正令他心生愛意。


    吃過早飯,陸商在衣櫃裏翻找了一陣,自從黎邃開始逐漸接手他的工作,他清閑了不少,已經很久沒熬過夜加過班了,甚至這一星期連公司都沒去過。以前露姨把衣服熨好,都會把他第二天要穿的放在最前麵,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那個位置放的全是黎邃的衣服了。


    他翻了半天才從幾乎看不出差別的襯衫裏分辨出他自己的來,換好出門,袁叔已經把車停在了路邊。


    “去竹苑。”他關上車門道。


    前一天下過一陣雨,山上到處是新鮮的生筍,空氣中一股逼人的寒氣,呼吸間都帶著白霧。陸商在門口下了車,越過武道館,踩著滿地的枯竹葉去了屋後的茶室。


    門口一個纖瘦的女人正在生火,看見他,忙將手上的汙漬在圍裙上擦幹淨,笑道:“陸老板來了。”


    “嗯,”陸商對她淺淺一笑,望向茶室裏,“阿左在嗎?”


    “在在,我幫您叫他。”


    “不用,我進去找他說會兒話。”


    “那我給你們沏茶去。”


    陸商頷首:“有勞。”


    他在門口換了鞋,掀開簾子走進去,左超顯然已經聽見了屋外的對話,收斂坐姿盤腿坐在了案幾旁。


    陸商還沒過去,左超先抬手,急急打斷了他:“你別勸我啊。”


    “誰說我是來勸你的,”陸商在案幾旁坐下,“我來恭喜你升級當爹。”


    左超懵了:“你說什麽?”


    “大嫂前幾天不是不舒服嗎?”陸商道,“子瑞昨天給她做了身體檢查,早期妊娠,有一個月了。”


    左超的臉一下子由紅到白,又到紅,像是才反應過來似的,猛地拍了下桌子:“你說真的?!”


    恰逢這時,門口有人掀簾進來,左超抬頭便跑過去,一把握住自家老婆的手,激動得話都不會說了:“老婆,我……我當爹了?!”


    女人臉上一下子就紅了,臉上竟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怯,避開左超,放下茶盞出去了。


    左超簡直高興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在屋子裏四處亂轉,想出去找孩子他媽,又怕顯得自己太不鎮定。


    “坐下吧,”陸商隻是笑,“她身體有點虛,明天得再去醫院讓子瑞做個詳細的檢查,該補的要補,該戒的要戒。”


    “好好……”左超不停地點頭,激動得一時之間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擺,習慣性地去摸耳朵上的煙,後又想到陸商才說的要戒,立馬扔進了竹簍裏:“戒!戒煙,今天就戒!”


    陸商把茶盞擺開,自顧自地倒了一杯:“你這都要當爹的人了,以後做事得多多考慮,要給孩子做個好榜樣。”


    左超用手在腿上搓了搓:“是,你說得是……之前是我太魯莽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還有,得考慮幹個正當的營生,將來孩子問起,至少說得出口你這個父親是做什麽的。”陸商又道。


    左超就是再蠢,這回也聽出了陸商的意思,撓了撓頭發,“唉”了一聲,坦白道:“我跟你說實話吧,我也不是真的要跟小梨子擺臉色,隻是他這事兒辦得……我是真不好想。這車廠說大不小,也是我一手經營起來的,他說關就給關了,我一出來,兄弟夥兒的一個都沒見著,這……這實在是太傷人了。”


    “他一個孩子,你跟他計較什麽,”陸商給他也倒了杯茶,“再說他也是為你好。”


    陸商雖然表麵上不說,但這件事,他心底裏對黎邃的做法是認同的,走歪路也許能風光一時,但一旦風向變了,也是塌陷得最快的,這次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社會在逐步完善,什麽東西都是在慢慢變規範的,這是一個趨勢,總是鑽空子投機倒把的人,遲早都會栽跟頭。


    因為這終究是一個法治時代,一切不合規的東西,都會逐漸被淘汰和取代,任何團體想要發展壯大,都隻有正規合法這一條路可走。


    黎邃的做法雖然無情,但並不算錯,隻是太直接了,以左超這種江湖脾氣,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


    “他都過二十歲了吧,你還把他當孩子呢……”左超大笑。


    陸商不以為然:“他在我這裏,永遠都是孩子。”


    左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試探道:“你這輩子就認定他了?不想找人生一個?”


    “我?”陸商輕笑了一聲,說完搖了搖頭,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如果是像我這樣活著,生下來也是遭罪。”


    左超微微一愣,勸道:“也不能這麽說,陸老爺當年不是也生了你嘛,人啊,還是隻有當了爹才知道什麽叫責任感,你看,早上我還生氣小梨子把我的廠子給關了,現在一想,他也確實不算做錯,也許真是老天爺讓我去幹點兒別的什麽大事了。”


    陸商好笑:“你才當了幾分鍾的爹,就教育起我了。”頓了頓又補充道,“有他足夠了。”


    左超見他心意堅定,感慨道:“當年你第一次帶他來的時候,我是真沒想到會有今天……”


    “你想清楚了,他再來找你,你就別回避了,”陸商放下茶杯,直言道,“我看著心疼。”


    左超一陣窘迫,揮揮手:“算我的錯,我今晚單獨請他喝酒。”


    兩個人又閑扯了一些有的沒的,陸商見他心思早就飛到了孩子他媽身上,便也不再多留,起身就要走。


    “我挖了新鮮的筍,給你裝點兒帶回去?”左超跟在他身後出了門。


    “下回吧,”陸商看見前院那幾隻藍孔雀,指了指道,“那個好吃嗎?”


    左超立即點頭:“加點霜蘿卜燉麻辣的,肉特別香。”


    陸商深吸一口氣:“留一隻給我,下回宰了,”又回身強調道,“別讓黎邃看見。”


    “成。”


    左超送他出了院子:“車廠不在了,我這邊的人手有點兒不夠,該盯梢的不會鬆懈,但你們也要多加小心。”


    “嗯,過兩個月等大嫂身體穩定了,你去開個汽修廠吧,我會讓袁叔幫你辦手續,”陸商道,“其他的——”


    他突然頓住,身體晃了晃,猛地喘了兩口氣,躬身蹲到地上,單手撐著頭,緊緊按住眉心,眉毛皺成一團。


    左超被他嚇著了:“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陸商做了個拒絕的手勢,緊閉雙眼,甩了甩頭,等臉上那陣慘白稍微緩和下去,費力地站起來,扶著路邊一株竹子才勉強站穩。


    左超生怕他下一秒就暈過去了,急道:“要不要緊?你別逞強啊。”


    陸商等把氣喘勻了,虛弱道:“……沒事,讓袁叔把車開進來,我走不過去。”


    袁叔下了車,見到他麵色如紙的模樣,也是一驚,兩個人攙著才算把人扶進車裏:“慢點兒。”


    走的時候左超怎麽都不放心:“小梨子知道嗎?”


    陸商靠在後座上,嘴唇蒼白,眼神也有點渙散,小聲卻嚴肅道:“別告訴他,要告訴也是我自己告訴。”


    左超似乎有話要說,又覺得這是別人家事不好說出口,就這麽一猶豫,陸商已經關了車窗,讓袁叔開車走了。


    “需要我叫梁醫生來嗎?”袁叔在前座問。


    陸商失神地望著窗外,心情低落到了極點,他極少露出這麽無助的表情,半晌,像是認命一般,悶悶地“嗯”了一聲。


    晚上,黎邃被左超叫去喝酒了,打電話給陸商說不回來吃晚飯時,那頭的聲音雀躍不止,像是多日的陰霾終於消散,顯然非常高興。


    “少喝點。”陸商被他感染,也輕聲笑了笑,叮囑道。


    掛了電話,屋子裏又安靜下來,陸商坐在沙發上,感到渾身一陣發冷,他不敢亂動,隻好把毯子裹緊了一些。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他等得快睡著的時候,院子裏傳來一陣停車的聲音,接著門開了,梁子瑞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你怎麽了?”


    陸商縮了縮身體,笑道:“沒怎麽,請你吃個飯。”


    “少胡說八道,我們倆認識這麽多年,你躲我都來不及,什麽時候請我吃過飯,”梁子瑞大概是餓了,在茶幾上挑了個蘋果就往嘴裏塞,“說吧,哪裏不舒服了?”


    陸商顯得有點猶豫,又像是不知怎麽開口。


    “我的眼睛,”陸商措了下辭,“……好像出了點問題。”


    梁子瑞一下子頓住,臉色變了:“你說什麽?”


    “我現在看不見你人在哪裏,四周非常模糊,”陸商伸手空氣裏劃了劃,“隻能根據聲音判斷出你在哪個方位。”


    梁子瑞表情轉為嚴肅,掏出手電在他眼前晃了晃:“感覺得到嗎?”


    陸商點頭:“有光。”


    梁子瑞又撐開他的眼瞼仔細檢查了一番,關了手電,深吸了一口氣,轉而問道:“什麽時候開始的?”


    “前年黎邃出國之後不久,我感覺到視力有下降,但戴眼鏡會好,就沒在意,大概半年前,有一次在院門口,開車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重影。”陸商回憶,盡量清晰地表述出來,“之後也陸續出現過幾次,多數是在晚上,每次持續五秒到二十秒不等,像現在這樣長時段的,並且在白天,今天是第一回。”


    陸商說完,等了半天沒等到梁子瑞回話,不由有些不安,他還不太能適應沒有視力的生活:“你在聽嗎?”


    “在。”梁子瑞用手在他肩膀上捏了捏,以安撫病人情緒,“我在回想你的病曆……按理說,應該不會這樣。”


    “是因為心髒的原因嗎?”


    梁子瑞輕歎了一聲:“是,你的眼睛沒有問題,唯一的解釋是心髒機能下降導致眼睛供血不足。”


    “有辦法嗎?”陸商問。


    梁子瑞表情凝重,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陸商,兩年前你決定放棄做心髒移植手術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心髒病末期會有很多並發症,就算我今天治好了你的眼睛,明天你還可能會失去聽力,這就是放棄的代價,你明白嗎?”


    “是嗎?”陸商垂下眼,反而笑了出來,“聽起來很糟糕。”


    梁子瑞深吸一口氣,語氣難得帶了點不忍心:“心髒慢慢走向衰竭,這個過程會很痛苦的。”


    兩人陷入沉默,角落裏,壁爐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陸商揉了揉眼睛,道:“我既然選了這條路,就願意承擔後果,總之先想辦法讓我能看清東西吧,黎邃該回來了。”


    “我可以開一些藥給你,但是這些治標不治本,隻能暫時緩解無法根治,因為你的主要病因還是在心髒,”梁子瑞道,“還有,你別總想著瞞,這件事你瞞不住他的。”


    陸商眼神迷茫,循著聲音朝他看過來,垂眼道:“阿瑞,老實說,我對自己很失望,我原以為我可以再健康地多陪他幾年的。”


    “別說了。”梁子瑞打斷,他最受不了陸商態度軟化,身為主治醫師,這麽多年他一直看著陸商磕磕絆絆走過來,這個世界上,除了陸商自己,恐怕沒人比他更了解這個男人今天能坐在這裏有多不容易。


    陸商是個精神多強大的人,什麽時候竟然到了他主動妥協向他求助的時候。


    “我不放棄,你也別放棄,”梁子瑞捏了捏他的肩膀,“總是有辦法的,我原來預估你一年裏不做心髒移植會沒命,現在不是也好好的嗎?”


    “嗯,你還預估過我活不到二十歲。”陸商笑了。


    “所以眼睛算什麽,”梁子瑞安慰他,“隻有一點,你別瞞著黎邃,作為家屬,他遲早是要知道的。”


    “我隻是怕他……”


    梁子瑞打斷他,警告道:“聽著,這不是小毛病,萬一出點事不是開玩笑的,你需要照顧。”


    “……你先別說,”陸商歎了口氣,艱難道,“我找個時間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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