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影與肖山被安頓在僻靜山穀的一個小帳篷中, 重明則進了敕勒川就不知飛去了何處。陳星回到重新支起的項述的王帳中, 突然就有了回家的感覺, 朝毯子上一躺,說道:“啊——終於回來了!”


    項述也十分疲憊, 在一旁坐下,這一路上經曆了太多的事。侍者端來食物與飲水。


    “你又沒有來過。”項述說。


    陳星抱著毯子, 打了個滾,把自己卷進毯子裏, 看著項述, 笑道:“我在夢裏來過。”


    項述沉默片刻,自己斟了兩杯奶茶,正要過去看下陳星,陳星卻已累得不行,先自睡著了。


    秋高天闊, 距離暮秋節尚有兩日, 離開哈拉和林的胡人們回歸家園, 猶如重獲新生。今年的暮秋節不知為何,舉辦得尤其隆重盛大。陳星睡醒出來時,隻覺得整個人都要散架了,長途跋涉, 晝夜不停在塞北忙了近一個月,幾乎每天都在馬上, 連做夢全身都在顛來顛去的。


    “哇——”陳星走下山坡, 隻見到處都是高杆, 挑起了天地間五顏六色的幡旗,上麵繡滿了各胡的聖獸。圖騰則紛紛豎起來了,諸胡營地各有各的熱鬧。


    柔然人善鍛,營地在山前,火焰籠柱頂天立地,將照耀暮秋節不眠不休的狂歡之夜。鐵勒人善獵,在營地內搭滿飛弓萬箭的高台,百步外還有羽神樁,預備試箭之用。匈奴人善豢馬,圍起了方圓十裏的獵場,以預備在敕勒川中縱馬馳騁,賽馬押注。鮮卑人擅牧,以酥油與牛角列起牧神大帳。羌人擅馬戰,拉開了馬上比武的賽場。靺鞨人擅搏,圈出了摔跤場地。


    雜胡營地所圍繞的中央,則是整齊排開的上千張長桌,待得暮秋節伊始,各族便將捧出最好的馬奶酒、醇厚的奶茶,酥油、糕點、烤肉,魚雁等野味,供任意客人取食。


    營地外的遠處,則是纏滿了紅色綢帶、在風裏飛揚的敕勒川古樹,傳說在這棵樹下定情的愛人,愛情將如群山般亙延一生。


    陳星走過營地,問道:“大單於呢?”


    “在議事!”一名鐵勒人知道陳星身份,說,“神醫,我帶你去?”


    又在開會,總在開會,陳星擺擺手示意算了,自己在營地裏走了幾步,想去看看一眾舊識,背後卻傳來一個聲音。


    “陳星!”拓跋焱來了。


    陳星欣然道:“你也回來了?”


    巴裏坤湖畔,陳星請求司馬瑋與拓跋焱帶著阿克勒族人撤回龍城。全族安全撤離之後,車羅風趕來,帶來了項述的命令,於是又一同南下,回到敕勒川中。


    拓跋焱昨夜已去看過陳星,奈何陳星睡得像頭豬一般,今天一早,便在外頭等待陳星起床。兩人約略交換了別後信息,拓跋焱聽得瞠目結舌,陳星便笑道:“我正打算挨個拜訪一圈,一起麽?”


    拓跋焱點頭,跟在陳星身後,似乎有什麽為難的事,兩人走過金黃色的草原,酒桶已搬了出來。拓跋焱小心護著陳星,不讓他被碰了,陳星看他臉色,料他有話想問,遂道:“有什麽想說的麽?”


    “呃……”拓跋焱想了想,索性問道,“陳星,我能成為驅魔師嗎?”


    陳星:“……”


    拓跋焱說:“我想像你們一樣,學習法術。也許未來能幫上你的忙。”


    陳星本想打消他的這個念頭——你好歹也是苻堅身邊最得倚重的武官,事出突然,苻堅喪心病狂,但假以時日,終究會恢複,屆時待驅逐了王子夜,回去當你的散騎常侍不好麽?


    但有謝安的先例在前,陳星反而覺得,興許每個人都抱有自己的願望。見過天地,便不願回到原本的生活之中,倒也尋常。


    “當驅魔師可是很累的,”陳星說,“你當真這麽想麽?為什麽想學法術呢?”


    拓跋焱笑了笑,說:“離開長安,才知道天地原來這麽大。我想為陛下盡點心力,報他的知遇之恩,待得此間事了,便不再留在朝廷中了,反倒想去四處走走。”


    陳星知道拓跋焱一向是個很灑脫的人,若他當初沒有被苻堅收養,也許如今過的將是另一種生活吧。


    拓跋焱:“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收我為徒……”


    陳星一聽頓時魂飛魄散,忙道:“我沒有這個資格收你當徒弟。但我可以介紹我師兄給你認識,他在南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們也許會很投緣,他最喜歡研習法術了。”


    “好啊!”拓跋焱馬上道,“你給我寫封信,暮秋節後我就動身南下去找他。”


    拓跋焱是見過謝安的,但那時情況混亂,尚不知謝安是陳星的便宜師兄。陳星沒空教他法術,也不會教徒弟,恐怕耽誤了他,讓他去找謝安想必正好。是要拜師收徒,還是平輩論交,便由得謝安去了。


    於是兩人議定,陳星來到匈奴人營地外,朝裏頭喊道:“肖山!”


    肖山正在與陳星的狗玩,教它跳圈,看見陳星時便笑了起來,“哎”了一聲。


    陳星不悅道:“你有了陸影,就不理我了麽?”


    肖山說:“我昨天想去和你睡覺的!被哥哥趕出來了。”


    拓跋焱與肖山也算認識了,笑著過去,說了幾句話。陳星朝帳篷一側的樹林中看去,似乎聽見重明與陸影的低聲交談。


    “我過來了。”陳星提前預警道,免得撞破重明在說自己的壞話,才徑自進入林中。


    這是敕勒川的偏僻角落,項述特地為他們安排了一處有樹叢、有溪流的住所,遠離諸胡營地,免得令陸影被吵擾。


    陸影正在摘一棵樹上的葉子,重明則抱著手臂,倚在另一棵樹旁,朝他說著話。


    樹林內天光柔和,如神光聚為一道道有形的光柱照下。陸影一襲白袍,手裏捏著一把樹葉,那模樣猶如遠古的森林之神。


    “醒了?”陸影說,“睡得好麽?昨夜我們還去特地看過你,予你一個無夢的夜。”


    陳星的精神已完全恢複了,這一次用起心燈,不必燃燒魂魄,也更無節製,但用多了,終究會消耗他的精神。昨夜睡得甚好,遠離了各種光怪陸離的夢,令他一時神清氣爽。


    重明看見陳星過來,便一臉不自在。陳星猜測進來時,兩人多半正在商量有關“第三個願望”,說不定重明還在朝陸影訴苦,當初為什麽要將存有自己涅槃灰燼的琥珀交給陳星,導致如今被抓住了把柄。


    “先確認一下,”陳星笑道,“妖王陛下,第三件事,還不算完成吧?”


    重明怒道:“孤一介妖王,豈會食言?”


    陸影忍不住笑:“你究竟要許下什麽心願?不如看在我麵子上,早日放他離去罷。”


    陳星狡黠一笑,事實上這第三個願望,他已經想好了。


    “那麽等暮秋節過後,我再做安排。”陳星問,“陸影,你如今作何打算?你在做什麽?”


    “摘一點樹葉當草藥,”陸影答道,“給敕勒川的凡人們治病。”


    陸影巧妙地繞開了話題,並未正麵答複陳星。站在陳星的立場上,自然巴不得陸影跟著他們一行人,看肖山那模樣,鐵定也不願與他分開。但上一次,陸影在散作星塵前,提及想離開中原世界,前去追尋佛的蹤跡。蒼狼的徹底離去,想必也給陸影留下了許多遺憾,到得此時,陳星寧願尊重陸影的選擇,讓他自己決定。


    肖山又帶著拓跋焱進了樹林,說道:“陸影,他是拓跋焱,是我的朋友。”


    陸影摘下最後一片草藥,朝拓跋焱一笑,點頭。


    其時,陸影沐浴在斑駁樹影之中,俊美的臉龐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光,長發垂在鬢畔,側臉輪廓精致而完美,膚色白皙,一身青白色長袍,如同謫仙一般俊秀飄逸。


    “承蒙你照顧了。”陸影溫柔地說。


    拓跋焱:“……”


    拓跋焱怔怔看著陸影,兩人對視。


    陸影看拓跋焱,忽然也有點出神,纖細白皙的手指間,一片樹葉飄開,落了下來。


    彼此安靜了數息,拓跋焱馬上一個箭步上前,躬身撿起樹葉,遞給陸影。


    陸影於是笑了起來。


    陳星介紹道:“這位是陸影,拓跋……你……”


    拓跋焱的臉刹那通紅,下意識地看了眼陳星,又看陸影。餘人滿臉疑惑,打量拓跋焱。尤其肖山更是一頭霧水。


    陸影:“到帳篷裏坐坐?”


    “好……好。”拓跋焱忙道,“叨擾了。”


    陸影忽然覺得這人很有趣,轉身走在前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回到帳篷中坐下,親手為他們煮奶茶。嘴角仍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看得陳星也呆了,曾經在卡羅刹時匆匆一麵,未曾察覺,如今與他熟悉後,竟覺得這白鹿所幻化的古老神明,自然而然地有種神奇氣質。


    仿佛隻要待在他的身邊,周遭竟是猶如春回大地,生機盎然。


    拓跋焱:“我……我……陸影,你好。”


    陳星也隨即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聯係到上回在宇文辛府上,初見拓跋焱時的場麵,內心不禁“咯噔”一聲。


    拓跋焱又一見鍾情了!


    “我……出去走走。”拓跋焱竟是有點傻了,轉身離開帳篷。


    肖山:“???”


    重明:“……”


    陳星撫額,實在不忍卒睹,也不知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陸影說:“他是你們的朋友?”


    肖山疑惑道:“他平時不是這樣的啊,拓跋焱?”


    陳星深呼吸,笑著說:“陸影,你似乎讓他……有點……有點……”


    陸影明白過來,頓時大笑。陳星心想這下麻煩了,可憐的拓跋焱,你該怎麽辦?


    “不要緊,”陸影帶著醉人的笑容,說道,“他很快就會忘了我。”


    陳星說:“你還是……哎,算了,你自己看著辦罷。”


    重明喝著奶茶,沉吟不語,卻似乎想起了別的事,繼而起身,離開了帳篷。陳星想起來時的目的,朝陸影問道:“項述的記憶怎麽辦?陸影,你一定得幫我這個忙。”


    陳星本想在石塔一事後,等待項述問起,便順勢告訴他,他們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事,但項述的迷茫與不安卻打了個岔,看他的反應與心情,陳星有點擔心他想不開,現在好不容易暫時放在一邊,於是猶豫起來,要不要朝他和盤托出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事?


    陸影卻笑道:“不要擔憂,很快將會有結果,關於你們的往事,述律空已經在與你一同經曆的這些日子中,一件一件地想起來了。三道龍力重新調和後,假以時日,必能幡然記起。”


    陳星道:“可時間不等人啊!”


    陸影神秘一笑,豎起食中二指,做了個“噓”的手勢,說道:“順其自然,說不定很快就有解決辦法了呢?”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拓跋焱又進來了,動作略顯生硬地坐在肖山身邊。


    “我……陳星?陸影?”拓跋焱說,“你們……在聊什麽?方才那位兄台出去了,他是誰?”


    “沒什麽。”陳星無聊地答道。


    “沒什麽。”陸影端詳拓跋焱的表情,笑吟吟道。


    拓跋焱被陸影這麽看著,突然又臉紅了,陳星看他頭頂都快冒煙了,陸影身為活了幾千年的大 妖怪,看拓跋焱就像看小孩兒似的,興許根本就沒當回事,絲毫不覺得有任何尷尬。這對拓跋焱來說,實在是要命。


    “好吧。”陳星說,“那麽……索性這兩天,就在敕勒川過節吧。這麽一路走來,實在太累了,我隻希望明天能什麽都不想,先告辭了,我還得去阿克勒族那邊看看。”


    “留步,”陸影忽然說,“明日暮秋節,如果你不忙的話,能不能與我們,嗯……我與肖山,共度一段時間?”


    “可以!”拓跋焱馬上道,“我總是很閑,明天我來找你們?”


    陳星:“別人沒問你!好吧,陸影,如果項述不忙,我就……”


    “太陽下山前,我與肖山,在柔然人的火龍前等你。”陸影溫柔地說,“若事與願違,不妨將述律空也帶過來。”


    陳星:“?”


    陸影卻做了個“請”的動作,陳星也沒細究那句“事與願違”是什麽意思,便禮貌起身告辭。


    拓跋焱依舊坐著,與陸影對視,現出明亮俊朗的笑容。


    陸影:“你……你的朋友已經走了,你不跟著他?”


    “啊,是啊!”拓跋焱馬上反應過來,說,“他今天很忙,但我不忙。”


    “拓跋焱!你給我出來!”陳星略帶怒意的聲音道。


    陸影又笑了起來,拓跋焱才意識到陸影的意思是送客,忙點頭道:“那我,明天來找你們。”


    肖山目送拓跋焱背影離去,忽然察覺了一股巨大的危機,轉頭審視陸影。


    “怎麽?吃醋了?”陸影帶著笑意,朝肖山說。


    帳篷外。


    “你這個見色忘友的家夥!”陳星簡直哭笑不得。


    拓跋焱忙分辯道:“我沒有,我隻是突然間,不知為何,覺得他特別親切。我絕沒有別的意思……”


    “你心裏想的,全寫在臉上了好嗎?”陳星無奈道,“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啊?”拓跋焱怔怔站著,說,“這麽明顯嗎?”


    陳星沒脾氣了,轉身下了山路,拓跋焱忙追上去,說:“等等,陳星,天馳!他是什麽人?他姓陸,是漢人嗎?”


    陳星:“他不可能答應你的……”


    “驅魔師。”重明的聲音突然響起。


    重明背靠路邊樹木倚著,抱著手臂,修長手指頭不耐煩地點了點,朝陳星投來一瞥,目光中似有深意。


    陳星停下腳步。


    重明說:“明天傍晚,柔然人的火龍前等你,有空就過來一趟。”


    陳星“哦”了一聲,忽然覺得怎麽似曾相識,上次秋社仿佛也是這樣。


    “他是哪裏人?”


    重明離開後,拓跋焱又不死心地追問道:“是你的朋友嗎?你們認識多久了?”


    陳星本想告訴拓跋焱陸影的身份,但轉念一想,卻道:“你有這些問題,為什麽不自己去問他呢?從他那裏得到的答案,總好過問旁人,不是麽?”


    拓跋焱豁然開朗,笑道:“你說得對。”


    “他看上去,就像仙人……”


    “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太美了……”


    “你吵死了!”陳星說,“不要再在我耳邊念叨陸影了,拓跋焱,你實在閑著沒事做,就去幫阿克勒人準備賽馬,去,快去。”


    陳星聽得耳朵起繭子,到得阿克勒營地外,終於把拓跋焱打發走了,才進去拜訪。阿克勒王前去準備暮秋節一應物事,自從柔然與阿克勒交惡之後,這是他們數年來第一次回到敕勒川過暮秋節。


    王妃聽了陳星所述經過,得知由多正替鹿神守護卡羅刹,於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多羅?”陳星笑道,“你哥哥還在,說不定會有一天過來看你呢。”


    王妃低聲說:“謝謝你,謝謝你們。”


    陳星忙道不客氣,伸出手,用小手指輕輕撥了下那多羅的小手,小嬰兒便抓住了陳星。


    “我可以抱一抱他嗎?”陳星問道。


    “當然。”王妃笑道,並把那多羅抱給陳星,陳星剛抱上他,背後便一連串通傳:“大單——”


    “——於到!”


    項述已搶在通傳前一陣風地衝進了帳篷,怒道:“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那多羅一怔,差點被嚇哭,陳星馬上轉頭,勒令項述小聲點,別嚇著了嬰兒。


    “你又幹嗎?!”陳星抱著那多羅轉頭,項述捋起袖子,就差要打人了。王妃馬上起身,到一旁行禮,解釋道:“大單於息怒……”


    “怎麽話也不留一句就走了?!”項述難以置信道。


    “我哪有走?”陳星說,“我不是好端端在這兒麽?”


    那多羅睜著雙眼,看著兩人,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陳星馬上道:“項述,你今天不把他哄好,我跟你沒完了!”


    項述被那多羅一哭,頓時十分尷尬,王妃忙道:“沒事,沒事的,他經常哭,隻要把這個給他……”


    項述隻好趕緊哄那多羅,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肚子,那多羅卻一腳踹開項述手腕,哭得更厲害了。


    “怎麽哄小孩的?”陳星指責道,“會不會啊你,做鬼臉啊。”


    項述:“……”


    “把嘴角扯開,”陳星說,“鼻子往上推,你做 不做鬼臉?我要生氣了!”


    項述無奈,隻得用手捏自己的臉給那多羅看,那多羅一怔。


    “對對對,就是這樣。”陳星心中狂笑。


    “把嘴巴往左邊歪啊,哎!對了!”陳星抱著那多羅湊近項述,那多羅便伸手,趁其不備,扯住了項述耳朵。


    “你……快放手!”項述被扯著耳朵,又不好使力,生怕扳傷了嬰兒柔嫩手腕。陳星當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王妃出來,見自己兒子扯著大單於的耳朵不鬆手,忙過來哄好,遞給他一件東西,那是一枚穿滿了蜜蠟與綠鬆石的項鏈。


    “這是由多離開前給他的。”王妃說。


    果然,那多羅得到兄長的遺物,便不哭鬧了,抱著那項鏈,漸漸安靜下來。


    傍晚時分,項述與陳星離開阿克勒營地,沿著小路出來,繁星漫天照耀著敕勒川。


    “回到王帳中,不見你人。”項述眉頭深鎖,怒道,“再問,拓跋焱也不見蹤影!你要去哪兒?”


    “我一直在敕勒川!”陳星說,“你不用這麽緊張吧?”


    項述:“孤王以為你又不告而別,說走就走……當真肺也被你氣炸了。”


    “我做過這種事麽?”陳星哭笑不得。


    “你當然做過!”項述到得古樹下,不悅道,“不止一次!”


    陳星:“什麽時候?”


    陳星記憶裏頭就一次,還是去卡羅刹那會兒,後來幾次離開,分明全是被抓走的,想必項述也把其後的全算他頭上了。


    項述倏然又啞了,回憶與陳星相識以來,似乎也沒做過不告而別的事。


    “你就是喜歡窮緊張,”陳星說,“有病麽?”


    “有病!”項述不耐煩地說,“是!孤王有病!”


    “知道就好。”陳星心中好笑,卻板著臉道。


    項述明顯有話想找陳星說,卻一下忘了,回到帳中時見陳星不在,不知為何,腦海中莫名其妙地就出現了陳星不告而別,與拓跋焱遠走的場麵。這明顯也不合理,但項述就是有了根深蒂固的陰影,頓時暴躁起來,四處找他,還派出衛隊南下。現在發現隻是虛驚一場,又趕緊吩咐人通知衛隊回來過節。


    “回去吃晚飯了。”項述不滿道。


    陳星說:“還有個人想見,你陪我去吧。”


    項述也不問,跟在陳星身後,兩人繞過阿克勒營地,前往敕勒川最東邊,與陰山接壤的營地盡頭。


    廢棄的幾輛馬車前搭著擋雪的獸皮,中間生起了篝火,篝火上擺著個爐子,爐子裏煮著琥珀色的糖。巨狼白鬃趴在一旁,尾巴在草地上閑適地掃來掃去。


    篝火旁坐著司馬瑋與……


    “由多?”陳星詫異道,“你回來了?”


    由多正在與司馬瑋看鐵鍋裏的糖,同時起身,朝陳星躬身行禮。


    司馬瑋代替由多答道:“他來看看曾經的家人,馬上就回卡羅刹去。”


    由多起身,陳星卻說:“不去見見你父母與弟弟麽?”


    司馬瑋替由多答道:“他今天隔著營帳,遠遠看了一眼。”


    陳星知道由多一定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遷到敕勒川後的生活情況,如今親眼看見,也可安心了。


    “這是什麽?”陳星又問。


    “糖。”由多這次開口說話了。


    司馬瑋說:“暮秋節上,給小孩子吃的。”


    說著,司馬瑋以竹簽從鍋裏挑出些許給陳星,項述便道:“我不吃。”


    遠處傳來入夜時小孩子們的嬉鬧聲,這裏距離匈奴人的營地不遠,看來小孩子們似乎也不怕身為魃的司馬瑋。陳星見他也安頓下來了,便點了點頭,說:“明天暮秋節,你把臉稍微塗一塗,進敕勒川與他們過節罷。”


    “謝謝。”司馬瑋答道。


    項述已吩咐過胡人們不必在意司馬瑋,敕勒川下雜居之人未像長安中人經曆魃亂,對屍亥一夥的認知隻有白骨,自然也不怎麽怕魃。不少孩子反而覺得他十分有趣,常常過來逗他玩。


    風平地而起,吹過敕勒川外的萬裏草原,卻被環抱這世外桃源之地的陰山,溫柔地擋住了肆虐去路。


    結束了所有巡視,陳星拿著竹簽上挑起的糖吃了點,遞給項述。


    項述的怒氣已徹底平息,卻依舊不耐煩道:“真不吃,又不是小孩。”


    陳星知道他這人一向口是心非,明明上次在秋社時就吃了,隻朝他臉上戳過去,說:“嚐嚐看嘛,魃王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魃糖’,太不給麵子。”


    項述見陳星再戳就要把那黏糊糊的糖戳到自己鼻子上了,隻得道:“行!別往我臉上糊!”


    “你吃這裏,”陳星說,“這半邊我沒咬過。”


    項述卻就著陳星咬過的地方,吃了一口,皺眉道:“太甜了。”


    暮秋節前夜,敕勒川一片靜謐,陳星忽然臉上一紅,借著那星辰的微光看見,項述的臉一直紅到耳根。


    項述:“現在呢?回去了?”


    “你耳朵好紅。”陳星說。


    “被那多羅扯的,”項述說,“這小子力氣太大了。”


    陳星:“可是我怎麽記得他扯的是另外一邊?”


    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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