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井邊。


    “小青,你的腳傷真的沒事了嗎?碰水沒問題吧?”小雪將待洗的衣物放在地上,一臉不確定地問。


    “放心,沒問題的。”杜芸青放下衣物、脫下繡鞋,腳在觸水時瑟縮了一下。“好冰。”


    “那是當然啦!時序由夏入秋了呢,再過一陣子就中秋了,到時,咱們廚房裏可有得忙了。”小雪笑道。


    那麽,她來到揚州也有好一段日子了。思鄉之情如潮般湧上,杜芸青小臉霎時蒙上一層憂鬱。“怎麽突然悶悶不樂,是少爺離城談生意,想他了?”小雪打趣地道。


    “少瞎說了,我幹嘛想他?”杜芸青瞠她一眼,拿起自己的衣服開始使力搓洗。


    “別遮遮掩掩了。”小雪咯咯樂笑,推了她肩膀一把。“你受傷,整整在少爺房裏躺了好些天,大夥都說,你飛上枝頭當鳳凰是遲早的事了,隻求到時你別忘了我們這些共患難的姐妹呢!”


    “你們真是的,盡說些是非,洗你的衣服啦!”杜芸青再瞪她一眼,心裏卻甜絲絲的。


    自她主動讓步向老夫人陪不是後,葉展騏疼她疼得緊,像她受了什麽天大委屈似的事事依她,舉凡沐浴、上藥,全不假他人之手,直到確定她可以下榻行走,才放心地上鄰城談生意去。


    原來得理不饒人,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偶爾讓步,反而更獲益匪淺,不經這一事,她這向來強勢的千金小姐還真不長一智呢!杜芸青抿唇而笑。


    “小青,小青,不好了。”瑾兒由遠處慌張地奔了過來。


    “怎麽了?”杜芸青起身。


    “今早老夫人發現她最喜歡的玉鐲子不見了,整個宅裏鬧成一團。”瑾兒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可別想又誣賴是我拿的。”杜芸青一臉防備。


    “不是誣賴。家裏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老夫人氣極了,馬上下令搜你的房,一下子就在你房裏的枕頭下搜到了玉鐲子。”


    “小青。”小雪不敢置信,一臉責備地望向乍失血色的杜芸青。


    “不是我。”杜芸青握緊雙拳。


    “可是,玉鐲子是在你枕頭下搜到的。”小雪擰起眉頭,心裏不願相信這個向來坦誠以對的好姐妹會這麽做。


    但事實擺在眼前。


    “顯然是某個人故意要嫁禍給我。”杜芸青咬牙切齒地道。


    這麽一想,花瓶事件說不定也是某人故意設下的圈套。


    “現在別說這些了,老夫人派人找你,偏偏少爺不在,這回,沒人保得了你了。”瑾兒一臉慌張。她相信小青不會偷老夫人的玉鐲子,憑少爺對她的喜愛,她想要什麽奇珍異寶沒有?


    杜芸青的臉色更慘白了。老夫人那麽不講理,又和她有過節,肯定不會相信玉鐲子不是她偷的。


    偷竊是重罪,送官府是要動大刑的。


    看來這回,她真的在劫難逃了。杜芸青一顆心沉到穀底。


    夜幕低垂、星子高掛,葉展騏一臉愉悅,迫不及待地踏進葉家大門,直直地就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出門洽商五天,他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想念小青,每天晚上都後悔沒帶她一塊出門。


    撫了撫懷裏的小東西,他禁不住眉飛色舞。這支銀發簪將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禮物,俗稱定情之物,她一定會開心不已。想到小青即將對他展露的笑靨,他滿足地咧開唇角。


    沿途,幾個奴婢福身,過於興奮的心情令他對下人們欲言又止的表情視而未見。


    而嘴邊那抹笑,在見著鬆苑的小竹屋裏根本就空無一人時斂起。


    “搞什麽?這麽晚了還不見人影。”葉展騏擰著眉頭推開房門,燃上燭火。


    “少爺,我聽說您回來了,您終於回來了。”不一會兒,門口傳來急切的呼喚,是跑得氣喘籲籲的瑾兒。


    “瑾兒,你來得正好,小青呢?這麽晚了,她跑哪去了?”葉展騏揚眉問道。


    “她……她在柴房……”瑾兒眼一紅、鼻一抽,淚水已在眼眶裏閃耀。


    “這麽晚了,她不是在劈柴吧?”葉展騏攢起眉頭,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不是,”瑾兒猛搖頭。“她……”


    等不及她說了,葉展騏大步邁向柴房,瑾兒抹著淚緊跟在後。


    柴房裏,杜芸青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淩亂的發覆在慘綠的臉上,毫無血色的唇甚至滲出一抹血絲。


    “小青,小青,你醒醒,小青。”葉展騏心神俱裂地撲向前抱起她的頭,撥開發絲,急切地輕拍她的頰。


    杜芸青吃力地睜開雙眸,好不容易看清來人的臉,回以無力的一笑。


    “怎麽會這樣?是誰?竟敢這麽對你?”葉展騏心火狂燃,滿臉陰霾,暴怒地質問。


    雙眸無力地垂下,杜芸青已在他懷裏再度昏厥。


    “小青,小青。”喚不醒懷裏的人兒,葉展騏一把將她抱起。“是誰?”轉向在一旁頻頻拭淚的瑾兒,一臉冷酷地問。


    “是老夫人。”


    他想也是。“為什麽?”


    “昨天老夫人發現玉鐲子不見了,下令搜小青的房,結果在小青枕頭底下找到了。”


    “小青偷了玉鐲子?”葉展騏麵色一凜。


    “她說是有人偷了玉鐲子,再放到她房裏,故意設計陷害她的,但老夫人不信,指她犯了錯還想推諉責任,氣得用家法打她,還罰她睡柴房,三天不許進食。” 瑾兒抽噎地道。


    葉展騏麵色凝重、一言不發,抱著杜芸青離開。


    痛……好痛……她沒有做錯事,不要再打了……


    “小青,別皺著眉頭,別哭,你哭得我心都快碎了。”葉展騏輕柔地撫著杜芸青緊皺的眉頭,以沾濕的布巾擦拭她的臉。


    她沒有哭……玉鐲子不是她拿的,為什麽她要哭……她不想哭,她不想示弱……但好痛,眼淚忍不住一直掉下來……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沒有在你身邊好好保護你,讓你受這麽大的苦。”葉展騏傾身,以頰輕抹去她不斷決堤而出的淚水。她要流淚到何時?可知那淚燒灼著他的心,教他心急如焚?


    是啊!都是他的錯……他承諾過會好好待她,不讓她受委屈的……


    “奶奶太自作主張了,明知你是我深愛的女人,竟狠得下心下這樣的毒手。”打得她身上、背上全是青青紫紫,教他不忍卒睹。


    因為她看不起她啊……這回,是新仇舊恨都一塊報了……


    “你也真是的,原以為你雖愛胡鬧、愛漫天開口,至少於他人無傷,也懂得拿捏分寸,這天底下你要什麽我不能給你?為什麽要去偷那個玉鐲子呢?”


    她沒有……她沒有偷……杜芸青在心裏猛力地喊。


    “唉!”葉展騏大歎口氣。“你真是教我太失望了。”


    連他也認為是她偷的了……為什麽不呢?事情就像每個人所說的罪證確鑿,他憑什麽不相信?但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為什麽要對她失望?為什麽眼皮那麽沉重?為什麽始終睜不開眼……“不是我偷的。”杜芸青急得淚水汨汨泉湧。


    “小青,你醒了?你說什麽?”耳尖地聽到她的細語,葉展騏興奮地輕搖她身子。


    “不是我偷的。”他聽不見嗎?杜芸青急得用力再道。


    “不是你什麽?小青。”他輕拍她雙頰,一臉期盼。


    “不是我偷的。”用盡所有的力量,杜芸青啞聲大喊,雙眸同時自黑暗的漩渦中睜開,任熟悉的擺設映入眼裏。


    “小青,你終於醒了,知不知道,你都快把我急死了。”七上八下的心終於落地,葉展騏高興地抱緊了她。


    “不是我偷的。”杜芸青心酸地道,想伸手環住他、回應他的擁抱,雙手卻似有千斤重般,沉重得抬不起來。


    “先不提這個,你餓著肚子,還拖著虛弱身子在柴房裏過了一夜,有點受寒發熱,我讓瑾兒熬了一碗藥,來,快趁熱喝了。”葉展騏端來湯藥,扶她起身。


    “老夫人的玉鐲子不是我偷的,有人故意栽贓陷害我的。”不理會已送到嘴邊的藥,杜芸青堅持道。


    “都說先不提這事了,來,喝藥。”葉展騏細語輕哄。


    杜芸青將臉一偏。“我不要喝藥,我要你相信我。”她啞聲哽咽。


    “別又來了,小青。你是我的人,別又拿你的身體威脅我、和你自己的身體過不去。”葉展騏蹙起眉頭。“我要你喝藥,現在就喝。”


    杜芸青聽若未聞,仍舊抿緊了唇,一臉倔強。


    冷靜,把持住,她受了毒打,還招了風寒,千萬不能像上回一樣,輕易被她激得動氣走人。葉展騏深吸口氣,在心裏殷殷告誡自己。


    “你先把藥喝完,不管你要說什麽,我都聽你說。”他柔柔安撫道。


    “先聽我說。”


    “不,先喝藥。”


    “求求你。”杜芸青睜大雙眸,因水氣而迷蒙的大眼裏滿是祈求。


    葉展騏盯著她紅腫不堪的雙眼瞧,驚悟到這竟是她第一次求他。


    他起身,將藥碗小心地放置桌上,合上碗蓋以免涼了,然後回到她身邊。“說吧!”他算是服了她的固執了。


    “展騏,”杜芸青直直地看進他眼裏,一臉誠懇。“花瓶不是我打破的,老夫人的玉鐲子也不是我偷的,你認識我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真的認為我會偷竊、說慌嗎?”


    葉展騏沉默片刻。“老實說,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麽了。”


    杜芸青難過地攢起眉頭。“我是你喜歡上的女人耶!你就對我這麽沒信心嗎?”


    是啊!她是他喜歡上的女人。但那又如何?這樣的女人,他終有一日會厭倦吧!


    隻是為何看著這樣的她,他的心竟隱隱作痛呢?


    葉展騏冷淡的反應令杜芸青急了起來。“我不管,這一次你一定要相信我,偷竊不比上回,你若真和其他人一樣不相信我,我們之間就再也不可能了。”熱淚燒灼著她的眼,她極力忍住,為了看清他的反應。


    “如果真這樣,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葉展騏麵無表情平板地道。


    他說什麽?杜芸青如遭青天霹靂。


    他的意思是不相信她,就算兩人的關係因此而破裂也無所謂了嗎?


    為什麽?為什麽她總是遭到誤解?為什麽上天給她這樣的命運?為什麽他能這麽冷漠地說出不要她的話?


    她受夠了。


    “為什麽不相信我?我從來不曾說慌,從來不曾做過什麽錯事,為什麽不相信我?”使盡了全身的力量,她歇斯底裏地捶向葉展騏的胸膛。


    “你教我怎麽相信你!”葉展騏惱怒地抓住她雙手。“知道嗎?出門這些天,京城裏的朋友捎來訊息,說京城謠傳著鎮國將軍府的千金出閣後,雖然中途遇劫,但她的夫婿李景浩將軍率大軍及時趕到,現在,杜小姐,也就是平西大將軍夫人,正好端端地待在平西將軍府裏。”


    “什麽?”杜芸青頓覺一陣天旋地轉,腦中一片空白。


    “你總是一臉信誓旦旦,如今證明了不過是信口雌黃,教我如何相信你?你說啊!教我如何相信你?”


    “不可能,我明明就在這兒,怎麽可能……”杜芸青緊咬下唇,喃喃低語。


    “怎麽不可能?”葉展騏眼裏因徹底的失望而蒙上一層寒霜。“事實如你所願地擺在眼前,這世界並不會因為你的癡心妄想而改變。”


    杜芸青軟向枕邊,驚得連搖頭的力氣也沒有了。


    為什麽事情會這樣子?為什麽那兒已經有個社小姐取代了她?為什麽所有事情全連成一氣,教他就算想,也無法相信她?


    那她是誰?她的未來該怎麽辦?


    “事情談完了,喝藥。”葉展騏再次拿來藥碗湊到她唇邊。


    “不要……”心灰意冷,一切全不在乎了,死了反倒一了百了。


    “由不得你,你給我喝。”葉展駭氣惱地掐緊她下巴逼迫她張嘴,但濁暗的藥汁仍順著她唇角溢流而下。


    他厲眼瞪她。


    杜芸青索性閉上雙眸,看都不看他。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葉展騏苦著臉喝了一口,然後吻住杜芸青的唇,強迫她張嘴,將嘴裏的苦藥渡了過去。


    杜芸青想反抗,奈何全身一絲力氣也無,隻得含淚咽下苦藥。


    反複數次後,葉展騏丟下空藥碗,由懷裏拿出一支漂亮的銀發簪,發簪在燭光照耀下閃著溫柔優雅的光輝。“送你的,我第一眼瞧見就覺得它會適合你。”


    杜芸青別過頭,瞧也不瞧。


    她真的很不可愛。葉展騏心火又起。


    又偏偏說不出決斷的話,看不得她喪氣的模樣。


    但這回他也得有所堅持,她必須知道自己真的犯下大錯了,連他也不能輕易原諒,她必須從中得到教訓,不致再犯。


    “明後幾天,我上杭州城談生意,你好自為之。”說完,葉展騏起身,腳步沉重,但毫不猶豫地離開。


    兩行清淚又開始不爭氣地肆流了。


    他真的不要她了嗎?他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離開,還離開那麽久?難道他不知道她需要他?


    杜芸青陷入無邊無際的哀愁,直到昏昏睡去。


    清晨,杜芸青帶著一身不適悠悠轉醒,被棍棒鞭打、毫不留情地丟進柴房的事像一場幾乎不會醒來的噩夢。


    她偏頭,枕邊的銀發簪映著陽光,像在對她眨眼睛。


    自從被下迷藥,身上的值錢物品被搜括一空後,她就再也沒有過屬於自己的東西了。杜芸青拿起那支銀發簪細瞧,它的樣式簡單大方,但做工精細,比起她擁有過的珍寶首飾毫不遜色。


    而最重要的是,那是他送給她的,是她的,完完全全屬於她的。


    某個念頭升起,杜芸青猛地瞪著手中的銀發簪,幻想著那是一張張的銀票。


    天啊!突然地,她有了夢寐以求的盤纏,她能離開了。


    門邊傳來輕敲,來人隨即推門而入,是瑾兒。


    “小青,你醒了。”瑾兒綻開笑容。“我給你送了好多食物呢!吃過了還得喝藥,如果你想沐浴,我待會兒就叫福平和福安打水來,總之,你多吃點,好恢複體力。”


    “瑾兒,謝謝你。”杜芸青放下銀發簪,撫平乍然雀躍的心跳起身下榻,瑾兒連忙上前來扶。


    “別謝了,真搞不懂你,怎麽會有這麽多厄運纏身,瞧你腳傷才好,馬上又添新傷,我真怕極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瑾兒皺著鼻頭道。


    “放心,不可能再有事了。”畢竟她就要走了。杜芸青端起碗筷,吃起滿桌的清粥小菜。


    既然打定主意要離開,最好趁葉展騏不在宅裏的這幾天,她得盡快養足體力好準備上路。


    “說得也是,今早少爺大發了一頓脾氣,氣老夫人不經他的同意就擅自動用家法,兩人鬧得很不愉快。”


    杜芸青緩下口中咀嚼的速度,心裏感到一陣窩心。雖然他擺明了不信她,甚至不惜因此決裂,終究還是為她出氣。“他不是出城去了嗎?”


    “是啊!剛剛才上路的,臨走前還殷殷吩咐我得好生照顧你呢!”瑾兒噙著笑道。


    “是嗎?”杜芸青一臉落寞。


    “是啊!少爺臨走前還有來探過你,握著你的手舍不得離開呢!依我看,要不是你有傷在身,他說不定就帶著你一道去了。”瑾兒眉眼含笑。


    “真的?”他還會舍不得她?


    “真的。”瑾兒重重點頭。“哎呀!我在廚房裏熬著藥,不能離開太久的,你慢慢吃,我待會端藥過來。”


    “嗯!”看著瑾兒出門,杜芸青心裏驀地泛起絲絲甜意。他終究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無所謂,也不像昨夜表現得那樣冷漠無情。


    沒錯,昨夜是氣話、是生氣的表情啊!氣話是不能當真的,她差點忘了。


    但再多的溫柔對待並於事無補,她仍然必須離開。沒有信任,兩人之間縱有再多的恩愛也無法過日子,何況,杜小姐正好端端地待在平西將軍府裏是不可能的事。


    可真要離開,舍得嗎?


    世事難料,萬一她再也回不來,她舍得這些新朋友、舍得在這兒建立的新生活、舍得會為她哭泣的瑾兒、舍得他嗎?杜芸青為難地擰起眉頭。


    腦海裏浮現遇劫那日,她騎馬逃出現場的最後一眼,佑寧穿著鮮紅的霞帔上了馬。


    她獲救了?然後冒充是她,隱瞞她隻身逃離的事實,代她嫁給李景浩。


    這是很有可能的,畢竟佑寧喜歡他,極有可能這麽做,再加上西土無人識她,騙過幾個見過她的媒婆和隨從後,她可以很容易地瞞天過海。


    不,杜芸青猛地搖了搖頭。她不相信,她絕不相信佑寧會這麽對她,事有蹊蹺,她一定要回去查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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