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方才已派人通知書院裏的師傅,叫人給你安插了位置,你跟著金梁,他會領你去報到,到時跟著其他孩子一起好好讀書,知道嗎?”


    尹水滸叮嚀。


    “那樣我怎麽服侍姍姐?”東寶一愣。在他的認知中,他既然要報恩,就該守著尚姍。把她服侍得像皇太後一樣才是。


    “你想要報恩,就要好好充實自己,讓自己變成一個有能力的人,要不,就像你說的,你會長大,她會變老,到時候住哪?吃什麽?日常生活的花費從哪裏來?當真以為光光是守著她服侍、端茶送水,這些吃食或用具就會從天上掉下來?”尹水滸可不會因為對方是個十歲的孩子,就不談實際麵。


    東寶又被問住。


    小小的眉頭皺著,看得出他很認真地在想這些他從沒想過的問題。


    “如果隻是要人服侍,我尹府裏難道會缺人手?你那上人師父會沒辦法而派你來?”尹水滸又問,也沒等他想通,話語一轉,鼓勵道。“是男子漢,眼光就要放遠,你上人師父在信裏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未來成就無可限量,要我好好栽培你,他這般肯定你,你更應該表現給他看,是不?”


    “嗯!”東寶用力地點點頭,但說他全聽懂了也不是,隻是聽見他崇拜的上人師父這般誇他,忍不住得意,就先點頭再說了。


    “所以你先好好地讀點書,以後要怎麽做,我們到時再研究。”尹水滸又道。


    “但姍姐她……”


    “我會看著,不會出亂子的。”尹水滸保證。


    雖然有他的保證,東寶卻是遲疑……


    “她有時很人來瘋的。”想了想之後,東寶忍不住說。


    “看得出來。”尹水滸正色肯定。


    “又很任性。”東寶再補一句。


    “嗯。”


    “又不懂禮數,總穿著男裝跑來跑去,一點女孩子樣都沒有。”


    “沒錯。”


    “喂!喂!”尚姍忍不住要出聲提醒一下,她人就在現場,別當她不存在似的討論得那麽高興。


    可惜,沒人理她。


    “但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東寶總算說了他的結論。


    “跟亭蘭哥哥一樣,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尹水滸完全不識得他口中的亭蘭,至於所謂“很好很好的人”的那一部分,尹水滸目前是無法判斷到底好在哪,但這時也隻能這麽回答——


    “我曉得。”尹水滸慎而重之地說著,允諾道:“我會好好看著她的。”


    最後,這一大一小看著對方,交換一個男子漢的承諾眼神,然後,那個從來就坐不住、不是很喜歡讀書的東寶就聽話地跟著領路的金梁去了。


    這是在演哪一出啊?


    尚姍覺得莫名其妙到了極點,尹水滸也知她一頭霧水,從袖裏取出一封信給她。


    那是她爹親寫的,信中除了感謝尹家對她的招待與收留,同時也約略寫了東寶這孩子極思報恩的心結,順道提及他一個孩子待在無為村,沒有玩伴又沒有學堂的困境,因而修書一封,請商尹家代為栽培……


    看完信,尚姍一臉凝重。


    “我爹方才讓人將這信交給我。”尹水滸以為她擔憂小屁孩的未來,勸道:“這事他老人家允了下來,尹家保證會盡全力栽培他。我們四個家族在城郊有座共有的別院,宗族裏的孩子們都會送到那兒上學,還細分不同年紀的學生,分別禮聘合適的教書先生來講課,不隻文才,也有武師會教他們練功,栽培這孩子的事,你且寬心。”


    即便尹水滸這麽說了,尚姍仍一臉凝重,看起來完全沒有寬心這回事。


    她覺得有件事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


    “你見鬼的到底為什麽會在這兒?”


    霍西遊捂著藥,發覺自從成親後,他的修養是以一日千裏的跡象在進步。


    這是很顯而易見的事,要不然,他早在半個時辰前就叫尹水滸閉嘴了,哪還能由得他一路抱怨到現在?


    像是尚姍這家夥有多任性啦、性子又是怎樣的野啦,每天總是有不同的人、不同的新鮮事等著她,還講也講不聽,一點規矩也沒的穿著男裝跑來跑去,是怎樣的不成體統又不像話等等等的。


    這關他屁事?


    要是往常的霍西遊,他肯定會這樣回嘴,畢竟他登門造訪的目的可是診視複原成果如何,驗收尹水滸的複健成效,而不是來當餿水桶專門清理廢物的。


    可此一時,彼一時也。


    前所未有的修養竟讓他包容著這一串又臭又冗長的叨念。


    當然,一方麵也是因為覺得不關他事,所以尹水滸愛念就念,他懶得回應,但說實在的,霍西遊還真不覺得這有什麽好念的。


    尚姍事情多又怎樣?


    經常上茶樓聽戲曲、四處踏躂找好吃的珍饉美食又如何?


    怎麽說也是多年沒回桐城,就算尹府裏的廚子都是重金禮聘回來的,個個也很會煮又如何?


    初來乍到的頭幾個月會想四處走走晃晃,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聽說尚姍早些年都待在無為村,那裏住的都是些清心寡欲、一心求道的人,這用一般常理去想就好了,耕田讀書或念經打坐的清修生活,別說是娛樂,甚至是日日野菜不見肉味、餐餐嘴巴淡得出鳥來。


    這樣的生活,是一般正常人挨得住的嗎?


    如今好不容易下了山,對花花世界貪著新鮮,哪兒熱鬧就往哪兒鑽,不也就是看看野台戲、四處聽聽戲曲這些的,又算得了什麽呢?


    就像他家的小兔,給金平那個戀妹狂管了那麽久,直到和他成親之前,憋都憋壞了,得到自由後也是同一副德行,貪新鮮、貪熱鬧,平日隻要有得玩,就不知道累字怎麽寫……想來,也許該跟尚姍討教一下,近期桐城裏有什麽新鮮事可以讓他帶他家的小兔子去湊湊熱鬧?


    要不,也能切磋一下小吃的心得,也許有什麽躲在暗巷裏的小鋪子是他沒發現到的,可以帶小兔子去嚐嚐鮮。


    嗯,到時小兔子一定會很開心,光是想到她那笑眯了眼的樣子,真是……


    “西遊,你是不是很不以為然?”


    問句來得突然,中斷了霍西遊的神遊太虛。


    沒接腔,霍西遊又重新搗藥的動作,一度停頓的“咚、咚、咚”搗藥聲再起,好似片刻前的停工全出自於尹水滸的幻覺似的。


    “你不要以為這樣可以唬瞬過我。”尹水滸沒好氣,直指問題:“你方才閃神了,是吧?”


    霍西遊停下搗藥的動作,也不算是回應,倒像是臨時想起什麽似的,一臉正色地問:“我聽說,你跟左姑娘似乎有譜了,這陣子常見她前來拜訪?”


    尹水滸一愣,解釋道:“她們姐妹想舉辦一個詩會,又沒啥商量的對象,所以這陣子遇上問題時,會來詢問我的意見。”


    “那你感覺呢?”霍西遊比較想知道這個。


    “什麽感覺?”


    “以前你想方設法,為的就是能多見左姑娘一麵,還常常不得其門而入,你那時三天兩頭找我,每回都是為了這事煩心,我都不想講你那時有多煩人,要不是看在兄弟一場,我早想裝不在家……”


    “你這不是講了?”尹水滸沒好氣。


    霍西遊假裝沒聽到,續道:“現在倒好,因為有求於你,情勢整個倒反過來,你不覺得是上天對你的補償、給你的大好機會嗎?”


    說到這個,尹水滸其實心情很複雜,並不是很想討論。


    “水滸,你怎麽了?”霍西遊眼也沒瞎,自然能看出他的不夠熱絡。


    霍西遊不是別人,是自個兒的兄弟,尹水滸雖有所遲疑,但也知瞞不過,足以開了口——


    “我也不知該怎麽說,明明是一樣的我,也明明是一樣的她,現在見了麵,也一樣覺得她氣質出眾、風采迷人,是個非常非常特別的姑娘,但跟以前相比……”


    停頓,又是一陣遲疑,最後是困惑地低語:“就是少了一種感覺,一種……一種……”


    “失心瘋?”霍西遊很好心地幫忙想詞兒。


    尹水滸瞪他一眼。


    霍西遊見他不滿意,隻好再提供幾個:“神魂顛倒?失魂落魄?鬼迷心竅?”


    “喂!喂!”尹水滸沒好氣地打斷他,說道:“夠了沒?就不能說點比較好聽的嗎?”


    “好聽的?”這字眼蜓讓霍西遊露出虛心求教的表情。


    “悸動。”尹水滸找到滿意的字眼,說道:“那是一種心靈上的悸動,是一種很難言喻的感覺。”


    “我悸你個叭叭逼啦!”霍西遊模仿噴呐聲噓他。“說那麽好聽有什麽用?意思還不是一樣,說的就是鬼迷心竅啊!”尹水滸放棄了。


    跟霍西遊這人說話,向來就不適合走文雅路線,索性換了個方式,問道:“總之,我現在的問題是,是不是經曆變故之後,一個人的想法與心性也有可能會改變?”


    “這的確很有可能。”霍西遊還滿肯定這個論點,說道:“特別是你這種死裏逃生、麵臨生死大劫的人,不見得是針對什麽事,但想法,心態上或多或少會有所改變。”


    尹水滸沒接腔,逕自在思索著什麽。


    霍西遊也沒理他,將搗好的藥及藥方交給麥大,細細吩咐之後的用藥方法,像是用什麽火候、幾碗水煎成一份、一日幾回……


    “喂,我都好得差不多了,還吃?”尹水滸忍不住出聲,在霍西遊交代一日三次的時候。


    “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霍西遊可不給他麵子。“你以為現在勉強能走了就全好了?別那麽天真,告訴你,該顧的可不隻是那條斷掉的腿,那些你看不見的內傷更需要耐著性子好好調理。”


    這話好似給了尹水滸靈感,讓他若有所思……


    “西遊。”忍不住開口,尹水滸有些困惑地問:“身上的傷能治,那心裏的傷要多久才能痊愈?”


    揚眉,霍西遊意外他的問題。


    “我想過了。”尹水滸一臉認真地說道:“小姍現在這瘋瘋癲癲的樣子,是從她那個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意外去世後才開始的。”


    霍西遊明顯一愣,內心微訝,不明白……


    怎麽兜了一圈後,又扯上了尚姍?


    說人人到。


    霍西遊才正想問他是什麽毛病,怎麽老惦著尚姍的事時,就見尚姍手裏拎著兩團用麻繩捆著的泥團球,灰頭土臉卻滿麵笑意地走進書齋。


    “西遊你來得正好,我今兒個可是撿到了寶,正宗的叫化雞呐!”揚了揚手中的兩團泥封,尚姍好心情地說道:“快來試試滋味,絕妙的哩,等等別忘了也帶些回去給小兔妹子嚐嚐。”


    “哦?”霍西遊顯出興趣。


    不由分說,尚姍拿起一團還有些燙手的泥封往桌上一擺,一手從一旁拿了個紙鎮往泥球上一敲,瞬間,滿溢的香氣撲鼻而來。


    “你聞聞這氣味,也隻有這種正宗的叫化雞才有這味兒,那個香的呀……”尚姍邊剝著碎落的泥塊,邊深吸了一口氣,表情甚是得意。


    “是哪兒來的正宗?”得獲美食的喜悅硬生生地被切入殺風景的問句,尹水滸才不管香不香,第一先想到這古怪處。


    說到這得意處,尚姍忍不住哈哈大笑,炫耀道:“城南的一個老叫化子幫我燒的雞,你說。還有比這更地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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