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趴在床上,有人在為她處理後背的傷,像在挑小刺似的,頗疼,但咬著牙其實還能忍受。


    至於屏風的那一頭……


    “是不是真的呀?她給壓在塌樓下,好不容易才挖了出來,怎麽可能沒事?”


    尹水滸的聲音聽起來甚是焦慮。


    事實上他確實就是很焦慮,即使想掩飾,但並不是很成功。


    “不是跟你說了?她就是腳拐了,後肩背上有一些被木屑刺傷的外傷,然後很不湊巧地又被梁柱砸了下,暈過去而已,時間到了自然會醒,你到底是在窮緊張什麽?”正提筆準備寫藥單的霍西遊覺得他很煩。


    “要是埋的是金兔妹子,我看你有沒有辦法說得這麽輕巧。”


    尹水滸才覺得他真是沒良心。


    霍西遊執筆沾墨的手頓了頓,在這比喻出現的時候。


    拿金兔來比擬?


    有沒有搞錯,金兔是他的妻耶,這是要怎麽比?怎麽會拿這來比?


    “看什麽?”麵對狐疑的目光,尹水滸很不爽地看回去。


    “我看你先坐下吧!”霍西遊懶得理會,提筆開始要寫化瘀補氣的藥單,隨口道:“跟個老媽子似的,是想嚇唬誰?侍女幫她清理後背那些傷口、挑那些小刺,都不需要時間的嗎?”


    說完,想到家裏娘子近日常常提醒他要有耐性,對患者家屬要有同理心,霍西遊勉強擠出安慰的話:“喏,她這人,你也不是不熟,小時候三天兩頭出包,身上的傷有少過嗎?還不是好好的,都沒事?”


    尹水滸雖依言坐下,卻沒有因為這些話而覺得好過一點。


    霍西遊原是隨意安慰兩句,卻因為這話頭想起小時候的事,那就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桶水,過去那些回憶全溢了出來……


    “就像是給鵝追的那次。”這在霍西遊眼中,真是經典。“那時也沒人碰到她,她自個兒絆倒自己也就罷了,那一絆竟然整個人飛起來去撞到柱子,力道之大,落地後還滾了好幾圈,三國看傻了眼,手上的一顆大梨子還給掉了地,那時她血流滿麵,人人都當她要死了,結果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喂!喂!


    那次她也很痛的好嗎?而且也不是她自願要絆倒她自己的好嗎?


    內室裏的尚姍要不是沒氣力,一定會嚷回去。


    “說到底,她這人,壓根兒就跟九命怪貓沒兩樣,看她小時候就知道了。”霍西遊非常滿意這個新想到的形容詞,非常適合尚姍。


    “別這樣說她。”尹水滸白他一眼,神情甚是不滿。


    “本來就是,為什麽不能說?而且這也沒什麽不好的。”霍西遊自覺實事求是,說道:“你想想,這世上要找到像她這樣倒楣的人恐怕也沒幾個,這種無風無雨的大好天氣裏,樓塌了這種事是曾發生過幾回?”


    也沒想等尹水滸回答,霍西遊哼哼兩聲,逕自再道:“這等難得的怪事都能叫她遇上,而且就跟小時候一樣,每每遇險都能逢凶化吉,說真格的,她爹是知名的神算子,是有沒有幫她好好算算,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尚姍聞言隻覺得不爽,很不爽的那種不爽。


    怎麽回事?


    “霍西遊你個死沒良心的,我才想問我爹,你這種死沒良心的臭嘴王,怎可能有姻緣!”不爽到了極點,尚姍恨恨地嗆了回去。


    聲音有些弱、有些小,但足以讓外廳的兩人聽見。


    “醒了!”尹水滸下意識地站起身。


    “別!侄兒你千萬別動!”尚姍通靈似地出聲製止他。


    歎氣,她有些欲哭無淚,甚是哀怨地聲明道:“這是圈套,是我爹挖的一個坑,你千萬別一錯再錯,對著這個大坑往下跳。”


    廳外的兩人互視一眼,同樣的感到莫名其妙,出現同樣的想法……


    她腦子是給撞壞了嗎?


    尚姍的腦子沒給撞壞,她清醒得很,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果真就像她爹親所說的,人生就像紡織機上的線。


    當年為了延她這條逆天之命,她家爹親做了各種努力與嚐試,包含了讓她女扮男裝,以及送她到尹宅小住,度過最危險的那幾年,希望借由幾個男孩正旺的陽氣來遮掩她陽氣不足的事實。


    另一個嚐試的方法算是一招險棋。


    她家爹親大膽啟用命運之線的理論,想利用彼此之間的交錯牽扯,布成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局麵,讓她偷來的命數得以被承認,從此延續下去。


    這些是她所理解的部分,一直以來也以為就隻是這樣。


    甚至,她還以為自己當年欠下尹水滸的救命恩情,在走山的那次冒險救他時便已償還。


    可時至今日。陰錯陽差地教她發現了遮掩在表麵之下的真相……


    她家爹親布的局,還沒完。


    那些命運纏繞的線,並不是成功保她一命之後就此終止。


    雖然十多年的分離,兩個人看似已各自經營不同的織品,但原先的那些糾結纏繞還在,線沒斷,它們持續著,隻是掩得極深,沒被發現而已。


    在爹親的主導之下,她出麵救他以償還救命之恩,當兩人的命運再一次相會,那些糾結被重啟拉扯出,順著脈絡,又重新纏繞在一塊兒。


    這一切,都在爹的計劃當中。


    現在回想起來,尚姍才發覺自己太天真。


    能夠深刻到改變她命數的糾結纏繞,怎麽可能僅僅隻是兒時的幾年相處就足以造成影響?


    那必定是更深更遠,事關尹水滸一生的糾結纏繞,好比……


    他的姻緣。


    東寶的一句知心人,是教她領悟到這整件事的關鍵字眼。


    如果開始有人朝這方麵去想像了,就表示事情朝著爹親的布局在走,若放任不管,屆時,尹水滸的人生將被這些層層疊疊的命運給困住,最後真的就隻能毫無選擇地將就命運。


    這不是尹水滸應得的,他這般善良重情之人,值得一個與他真心相愛的娘子,不該為了她而犧牲自己的幸福。


    所以她得趕緊告訴他,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將有多糟糕,他們得一起想個法子,製止這一切的發生。


    隻是才要開口,嘴一張……卻是無聲。


    要怎麽說呢?


    這疑問,逼退了片刻前的積極與迫不及待。


    因為她想到……身為神算子尚仁之女,即便沒繼承任何特殊的天賦異稟,但因為長年的耳濡目染,她自然很了解自家爹爹行事的曲折繞彎,因此最終能參透他布的這一局。


    但同樣的事,對外人而呢?


    她不得不顧慮到,要是尹水滸將她的推論視為無稽之談,進而認定她個人懷有異心,想嫁他想瘋了,才異想天開產生這些幻覺,那她豈不是自討沒趣?


    一身黏膩,尚姍借口需要清潔沐浴,在侍女的幫忙下淨身,為自己爭取些許時間好進一步整理思緒。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尚姍知道她一定得想辦法讓尹水滸了解嚴重性,隻是才正在擦著濕發,領著霍西遊離開的尹水滸已依約前來,身邊還帶了個客人。


    那人,竟是左施施?


    看見來人,尚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但尹水滸與左施施受到的驚嚇程度並不亞於她。


    雖然還是一身書生裝扮的儒衫,可那一頭半濕長發尚來不及束起,令她少了幾分英氣,本就秀致的麵容更加流露出嬌態,讓人不得不正視到尚姍還真是個女人。


    那感覺甚是奇妙。


    雖然之前就知道她是女兒身,但畢竟僅止於知道,不管是尹水滸還是左施施都一樣,就僅僅是知道而已。


    特別是尹水滸,受到的衝擊絕對是左施施的數倍不止,畢竟,他原先的認知中,尚姍本來就是個男的,哪曉得事隔多年再相見,真相大白,得知她原是女兒身,叫他飽受驚嚇。


    但當下震驚歸震驚,由於尚姍總做男裝打扮,性子又比一般人大而化之許多,尹水滸的衝擊總是有限,不似這回……


    如緞般的黑長發襯得臉蛋更為嬌小細致,淨白透亮的模樣猶如芙蓉出水,清靈之韻顯露無遺,教人一時移不開目光……


    原來……這才是她真正的樣貌。


    那頭承受兩人震驚注目禮的尚姍,因為心中大亂,而沒發現自己帶給他人多大的衝擊。


    在尚姍的眼中,她隻看見尹水滸與他心儀的左施施站在一塊兒的模樣……


    男的卓爾不凡、風度翩翩,女的優雅清靈、娟麗文秀,這站在一塊兒的畫麵,除了郎才女貌,實在沒有其他的形容詞了。


    心裏,有點點的酸、微微的痛,但尚姍選擇忽略,隻想著一件事——


    像這樣站在一起、彼此相互扶持至老,這是尹水滸心中最想要的吧?


    如果這是他所想要的幸福,那麽她說什麽都得破了自家爹親布的局,絕對、一定要!


    室內,三路人馬陷溺在不同的心思裏,渾然不覺場麵陷入一種膠著的沉默,甚至透著一股凝滯的氣氛。


    麵對這突來的局麵,侍女心中滿是驚慌。


    怎樣了?


    現在到底是怎樣了?


    這頭發……到底還擦不擦啊?


    月黑風高時,即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的出走好時機。


    一般而言,不告而別好像有點低級,少了些光明磊落,不是正派做法,但經由一番思前想後,這是尚姍覺得最好的方式。


    這世上,不是什麽事都適合拿出來討論到最詳盡,如同作畫,該留白時,就不用畫得太滿,成品反而圓滿。


    更何況,重要的是結果!


    既然最終目的是為了尹水滸好,是要成全他的幸福,為此,她得破了爹親布下的局,那麽,隻要能斷去兩人之間交纏的命運之線,哪管方法是什麽?隻要達成目的就好。


    綜合所有考量,尚姍選擇了不告而別,這是避免雙方麵對問題的尷尬場麵,又最直接有效的一個辦法。


    所以趁著月黑風高,她拎著一袋裝著糕點與兩壺灑的小行囊,踏上了雲遊之路,展開那一度被迫中止的計劃。


    尚姍確實是有計劃的,至少她想好了最初的路線。


    按照汁劃,她打算從城東出城,那兒守城的駐哨最鬆,憑她隻有輕功還可以的三腳貓身手,要躲過那些執行宵禁的城門衛兵並不難。


    隻是她還沒機會到城門,才在半路上,就讓不速之客給攔了下來。


    暗夜,沒有月亮,連星星也沒幾顆……


    尚姍瞪著擺下她的人。


    左施施?


    什麽鬼?這末免也太離奇了。


    尚姍如此的震驚,左施施卻是完全能理解。因為連她自己也沒料到,老天爺竟然願意幫她,讓她得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順利從家中偷跑出來。


    這很不容易,因為她那巴望靠著妹妹翻身,享一生榮華富貴的姐姐向來很關切她的一舉一動,但她竟然做到了!


    最不可思議的幸運是,還真一如她所推測的那般,讓她順利在往城東的路上等到了尚姍的出現。


    這一定是命中注定!


    左施施認定了,這是老天爺對她勇敢跨出這一步的最大獎賞!


    所以她要一鼓作氣地發揮出她的勇氣——


    “帶我一起走吧,尚……姑娘。”她說著,柔柔軟軟的聲音在稱呼尚姍時遲疑了下。


    雖然左施施神情懇切、語氣認真,甚至為了展現她是有備而來的決心,同尚姍一樣穿起了男裝,但看在尚姍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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