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早點茶過後九十五分鍾,不早,也尚未靠近午餐時刻,陽光卻已當頭照曬。


    這是值完夜班的金色周末,汗水從田安蜜微鬈劉海斜覆的額際滑下,她站在碼頭石帆噴泉廣場,打開側背的亞麻編織包包,拿出方帕擦擦一張頗具赫本清靈氣韻的臉龐,戴上米色闊邊帽。這帽子是兩個月前的誇張豔陽天,於專賣店街花坊買的,二手貨,花坊主人割愛給她,上頭別著扶桑花--這座島的島花,熱情燦豔地在搖顫。


    整條街的花都在搖顫,萬國旗飛得跟雁群一樣有形不紊,海上兩級風往陸地吹拂,氣流穩定,可不宜出航。帆船手特區,打盹的街貓窩匿係纜樁陰影下,鷗鳥懶洋洋團縮船舷。桅杆迭影瓖進碼頭壁偽裝的牆,灰黑逆十字箝製收帆的船隻。


    多年後,田安蜜始終沒忘記這個不適合出航的日子。


    稍早,田安蜜坐在segeln沙灘花園拱廊餐廳老位子,享用主廚自製的血腸,沒注意到她附近的桌位有名新客正在請侍者推薦餐食。若她落坐就拿掉耳機,她肯定會聽見〈帆〉裏的男人詢問嗓音,然後建議他點一客和她一樣的噴香可口血腸。


    田安蜜喜歡血腸當早餐,特別是加酒調味的,這樣一餐,她不僅布丁和肉都吃到,更喝了酒。有人說這代表她急性子、叛逆。那人如果知道她又這麽吃,肯定還會說相同的話。


    “安蜜醫師,早餐重口味對腸胃不太好。”熟識的男侍常在收空盤時來上一句。“你是醫師,應該比一般人更注重養生保健--”


    “我要去爬山。”喝完餐後茶,她拿口布輕按唇角,微笑很甜美。“一起去嗎?”離座,戴妥耳機,讓pinkfloyd統領她的聽覺,她看著男侍掀動的嘴形,柔吟一句:“wishyouwerehere--”


    女性哼吟pinkfloyd的歌,學不來davidgilmour的平實腔調,反倒多了纏綿與清麗,一首愁緒的歌唱得像撒嬌。至今,安秦隻聽過一個女人那樣唱男人的歌。他心頭仿佛有個開關咯一聲,回過頭,不見任何令人思念的身影,也沒人在唱〈wishyouwerehere〉。他後方的桌位,坐著一家三口,離他最近的小女孩大約兩歲,很活潑,把餐具當樂器,不管柱頭上的揚聲器釋放什麽德布西、貝多芬、莫紮特,童音嬌呼呼,嚷唱在森林裏遇到熊先生的有趣歌謠。


    “啦、啦、啦、啦、啦……”十六個稚嫩的啦,像花開在空氣裏。


    小女孩的父親鼓掌猛誇,取了桌邊隨海風搖曳的迷你裝飾貝殼掛在小女孩耳上,一看就是極寵女兒的癡父。小女孩的母親注意到他回首,噓聲命令父女安靜用餐別嬉鬧。那母親向他致歉。他笑了笑,說不要緊,小孩有朝氣是好事。接著,他手法靈巧地變出一根花朵棒棒糖,朝小女孩遞去。小女孩開心大叫,愛上帥帥的魔術師叔叔。


    “安醫師,我以為你討厭小孩。”同桌的男子暢快地發出飲水聲。


    安秦回身端坐。


    “我當你轉過頭去罵人,其實是把妹泡妞,哈哈哈--”男子比他年少幾歲,舉止略略輕浮,缺乏醫師該有的穩重。


    安秦神情淡然,沒回話,逕自飲著旅店著名的扶桑花茶,吃完侍者推薦的酸模色拉和包了米料、絞肉的葡萄葉卷,揚手招來侍者,追加餐後甜點。


    小圓餅、霸王梨冰淇淋……塔派布丁蛋糕泡芙上齊,安秦半口未食,站起身。“海英,你不需要幫我作導覽。我不是第一次來加汀島--”何況此次非來觀光。他掏出皮夾,取幾張鈔票,用空瓷杯壓鎮。


    “你太客氣了,安醫師。”海英咧咧一嘴白牙,右手甜品叉,左手聖代匙,痛快廝殺。吞下美妙的巧克力酒漬櫻桃派,稍解嗜甜癮頭,目光才再度聚焦回安秦身上。


    “你慢用,我先走了。”戴好白色貝雷帽,安醫師多留好幾枚硬幣,供他投小費箱。


    慈善人--不愧是來自無國界的慈善人!安醫師這般體貼,他感動得都快掉下男兒淚了!


    “安醫師,”長指揩揩雙眸,海英繼續品嚐滿桌甜蜜滋味。“我偉大的舅媽要我少吃點甜食,不過,你剛剛取悅小美人胚子的花糖果,看起來很吸引人,能否賞賜?”


    安秦沉眸,從襯衫衣前袋抽出一根糖插進山巒狀的冰淇淋裏。


    “哇、哇、哇!山頂開花了--”海英鬼叫,跟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差不多,無視用餐禮節。


    雖是半戶外的拱廊餐廳,可也得注意別太雜噪。無論何時用餐,田安蜜老是聽見海英大鳴大放,即便她塞著耳機,虎群衝進她腦裏,那高調家夥的身形已顯清明。海英實在是她認識的男人之中,最吵的一個。原本沒察覺他在這兒,這秒她走到拱廊口,他的大嗓門開了個黑洞,吸噬一切。她難抵莫名回頭的舉動,掃視目標物。


    就在她的老位子斜後方,海英背對廊口方向雙手張成v又放下,他似乎在和誰講話。高大的男侍擋住了那個人,她隻看到男侍頭顱上方突冒一弧白。


    “安蜜醫師!”男侍快步朝她走來。


    田安蜜拉掉左邊耳機。


    男侍說:“你的帽子忘了拿。”


    是帽子啊……田安蜜淺笑,收回遠瞟的視線,接過男侍遞來的闊邊帽。“這種天氣爬山可不能沒戴帽子。”道了謝。


    送她走出廊口的男侍轉身回返,差點撞上要離開的人。他愣了神,看著戴著貝雷帽的男人。“您要和安蜜醫師一起去爬山嗎?”嗓音反射地騰湧出口後,記憶跟著浮起--這位客人也是醫師。最近杜氏醫學中心舉行研討會,好些權威醫師現身加汀島。


    “艾恩賽林在香檳山是嗎?”這名外地醫師丟了個怪問題。


    男侍一時間沒應聲,五、六秒溜過,聲音正常滑出。“您需要花束嗎?”


    “不用。謝謝。”他微頷首,走到廊口,說了一句:“她對花過敏。”


    “哈啾--”進入flore花坊,田安蜜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尋望花草空間裏的花神。


    今天,木犀花開了,全開了。她看不到任何一朵,但感覺得出來,羞澀花苞爆裂地款待人們,以它清奇之芬芳令這花坊更像城堡地下室。


    那綠得深暗的長春藤爬成一麵麵高矮牆,牆裏長出吃人似的大花和挑人心的小花。田安蜜每次走這迷陣,總得花不少時間,走到盡頭,手裏也就抱了一把色彩姚冶的花束,好像她在迷陣裏抓到壞妖精。那花神--天天穿著高腰帝政線雪紡紗長裙當工作服的花坊老板--何欣會幫她整治它,用緞帶、用奇妙的碎布或寫滿詩句的神秘紙張包捆起來。


    聽說這花坊是請來與加汀島同一海域的蘋果花嶼之名人--湯舍設計。湯大師喜歡透過空間說故事,說新奇故事、說古老神話,這花坊融入兩種元素,視覺衝突強烈,卻詭異中帶自然。


    陽光流掠眼形天窗,落下報時鋒芒,人形兔雕像拿著懷表告訴她花了多少時間在綠迷牆紅花叢裏魂遊。


    “安蜜醫師!”察覺外方動靜,走出工作台的何欣顯得有些驚訝。“你今天怎麽有空過來?”美眸直盯站在石兔日晷鍾旁發呆的田安蜜。


    “哈啾!”


    喔!不是發呆,那表情是在醞釀一個秀氣的噴嚏。


    “木犀花開--哈啾!”又一個噴嚏打斷田安蜜想好好說話的聲音。她拉掉兩邊耳機,收進包包裏,單手挾著花朵枝梗,一麵翻找方帕。


    何欣回頭往工作台抽了張麵紙,遞給田安蜜。“怎麽有空來這兒感受木犀花香?最近不是正在舉行醫學研討會?”帆船手特區有醫學背景的人士全為這事奔忙,她的兒子正是這樣,人難得在島上也像沒在島上。


    “杜老師沒要我一定得出席。”田安蜜找不到方帕,隻得用何欣給的麵紙輕掩鼻子,按揉著,回道:“再生醫學不是我的研究領域……”語氣含糊。


    “這樣啊,那你可輕鬆了。”何欣沒多問研討會之事,接拿田安蜜選取的花,說:“要買點木犀花回去嗎?”


    “嗯,得買一些回去。”美眸瞧見木犀花泡在工作台後方的岩壁水池,田安蜜走過去,何欣跟著進工作台,繼續早先中斷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造心工作。


    “你戴那帽子真好看。”何欣插著花,邊說道:“若若戴起來硬是少了點感覺--”


    “謝謝你肯割愛。”田安蜜移開麵紙,丟入充滿斷枝殘葉的垃圾桶,笑著響應。“若若遺傳自你的絕色容顏,是美女呢--”


    “所以我戴這帽子也不對,當然讓給你了,安蜜醫師。”何欣柔聲細語。


    田安蜜聽著聽著,笑了兩聲,摘下帽子,蹲近水池畔,專心選花,沒再開口說話。水池中央浸著一尊雕像,隻露出頭在水麵,雕像上方有果樹遮蔭,枝葉懸著熟豔果子偶爾下垂又上提,水位也是高低漲退,沒個恒定,唯一不變不動是直立水中的雕像。這同樣是湯舍大師的傑作,聽說舀點水倒進雕像嘴裏,或喂它一顆果子,可得天機。


    田安蜜對天機沒興趣,盡管挑選攬網線圈中的木犀花。拿足花量,她眸光靈動,睇一眼水中雕像。天機有什麽好,知多必不祥,你不就是因為泄漏天機,才得永世站在水裏被頭上的果子釣釣弄弄。


    她站起身,捋捋有點沾濕的長裙擺。


    “好了嗎?”何欣提著水桶和噴霧罐過來汲水。


    田安蜜將花朵放進水桶中,說:“這些請與剛剛那些襯風船葛一起包束。”


    “風船葛?”何欣凝思。“不是說要買回家?”


    “先去爬香檳山,回來另買一束。”田安蜜感覺鼻腔癢癢,趕緊再抽張工作台上的麵紙。


    “我記得心蜜對花過敏--”


    “我今天就是要讓她打噴嚏打到跳起來。”田安蜜擤擤鼻,壞心眼地笑道。“讓她晃著兩管鼻水跳起來!”


    何欣像在看一個俏皮孩子般地瞅著她,久久,紅唇微緩彎抿一個柔笑。“心蜜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跟她學的。”田安蜜點著頭。“不過,我這些年有練過,她休想再像小時候那樣整我……”聲音淡了下來,神情也淡,飄煙般的邈然。“如果她跳起來,我一定把她帶來你這兒。”最後,她如此說。


    何欣頷首。“嗯。”


    她們倆感情很好。


    像雙胞胎,每當有人這麽說,其中一個肯定會抗議。


    不是雙胞胎,年齡差二十個月,二十個月的意思就是兩人之間還可以塞進兩人!


    二十個月就是以後她會比她晚死二十個月!田安蜜小時候總是這麽對姊姊田心蜜說。


    “現在,幾個月了?”


    又過了多少時間?


    一季、兩季、三季……或八季?


    香檳山石階步道兩側的黃馨,永恒凋謝、永恒綻放,開得讓身體終於、慢慢產生受性。


    “所以、所以,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


    倒掛的藤,懸搖一縷縷殊雅寧香,淹蓋古城牆。該開的花開得山腰、山頭迤邐亮麗,折光燦熠泡泡柔彩,七色流飛,染綴整山沒了遺址灰頹。這兒說山非山,真正麵目是一座鑿山而建的城堡。城堡已古,半世紀前辟為加汀島近代英雄長眠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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