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海島開賣新酒,前幾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蘇燁寄來的邀請卡。品酒會將於農場港口蚌形廣場舉行,一連七個夜晚,蘇燁等著她隨選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風力有時達兩級以上,有時小得幾乎無風,猛然又來五級陣風拉得袋帆直豎,船速忽快忽慢,波濤還算良好,總在接近船身幾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個信號地微濺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溫煦,輝染單調白帆。


    田安蜜坐在船裏,手臂有點酸了。她今晚沒打算駛到祭家海島去,單純想在海上思考瑣事。


    她的姐姐也是個操帆高手。喜歡夜航,常趁夜班時刻,溜出那扇方便門。


    她的小帆船藏在門外沙灘一哩處,用白天在金燦炎陽下看起來像扶桑花叢的印花布遮蓋著。那船退役前,年年參加賽事,當時,她還不是駐醫,青春亮麗的臉龐帶著少女氣息,全身充滿自信,每賽必贏,拿了不少獎金獎杯。


    有一年,她在海上打敗外地參賽者,好些個外地參賽者,男男女女,她隻記得後來拿缽碗乞討的那一個。


    那晚,所有勝利者齊聚協會大樓宴會廳接受頒獎,熱鬧酒會通宵達旦。她一個人離席,走在小雨濛濛的街道,看見那個對手站在輕軌車站亭,她走過去問他在幹什麽,是不是不知道該搭哪一線。’


    他和善地微笑,情緒完全沒因比賽輸掉受影響,耐心地告訴她,他是慈善人,正在募款,得把手上的缽碗裝滿。


    他的老師本要他們贏得船賽獎金用以行善,遺憾的是他們技不如人,輸給了她。他對她說恭喜的神情很真心。


    天邊漏下的雨絲在那一刻止歇,一把一把的花瓣從過站無停的輕軌車裏拋出,灑在他們頭上,他的缽碗盛了大半花瓣。她說她想要花瓣,便接過他的缽碗,將花瓣倒進包包裏,還他空碗,再拿出剛領到的獎金將碗塞滿,滿得他得拉起衣擺接。


    那晚像奇跡,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後一班車正常停了,少女跳上車,打一個噴嚏,消失了。


    記得她曾告訴他,她特別喜歡夜航。


    安秦突然想起來,田安蜜對花不過敏。


    她的辦公桌上,一隻骨瓷馬克杯,插著三種顏色的扶桑花。


    他站起身,遠離佛洛伊德躺椅。


    “醫師!”粉紅木格子門被人撞開。“醫師救救--”急聲乍止,扛著衝浪板進門的男子,啪地放下浪板,指著安秦。“你不是醫師。”


    “我是醫師。”安秦走離落地門,看了一眼男子流血的手。


    “沒事。”男子扛起衝浪板,轉身邁步。他沒興趣跟一個男人浪費口舌,反正也不是什麽大傷。


    基本上,他懷疑這個男人的目的跟他一樣。他不過想來瞧瞧美麗的甜蜜醫師。度假這幾天,他被那位甜蜜醫師迷得失心失魂,為了接近她,用盡各種名目--水土不服、腸胃脹氣、暈船、中暑、莫名心痛--進這醫務室,都快沒借口了。


    今晚,上帝眷顧他,讓他夜衝受了皮肉傷,光明正大、理由正當走進這兒,偏偏命運關鍵時刻一轉,沒見著心所想念的可人兒。


    “運氣不好,感染什麽海洋細菌,可能會喪命。”這不是威脅,但聽起來像威脅。


    男子狠著臉轉過來,發梢水滴飛射如針,他瞪住安秦。“我承認你比我高明,假裝自己也是醫師,跟甜蜜醫師比較有話聊!”咬牙切齒也像在發出一個恐嚇,揮動流血的拳。


    “老子沒在怕,隻是被一個不起眼的漂流貝殼割傷!”


    安秦挑眉。“那就是了。請進--”移往躺椅後方,他推開治療室的門,走進去。


    遠遠地,感覺到醫務室有人影閃晃,田安蜜上岸時,心頭一詫,加快腳步,在沙灘留下午夜足跡。


    仿佛在趕一個零時禁忌。安秦送走受傷的衝浪高手,坐回佛洛伊德躺椅裏,就見夜海少了帆影。操帆高手走遠了,瞧不清去向,卻有抹倩影明顯歸來。


    她奔跑在午夜沙灘,柔荑提著長裙擺、拿著繁花束,微步碎步地奔進他眼底深處。


    他知道她是她,猶如她知道他是他。


    越接近落地門,反倒不急了,田安蜜慢下步伐,安秦更加靜定坐在躺椅裏。


    過了零時,夜似乎沒那麽黑,天會一秒一分呈出亮澤。人啦,一直在等那一絲微光穿透心底。


    安秦拿出口琴吹起曲子,(wishyouwerehere),他們都愛這首曲子。


    田安蜜踩上台階,在走廊脫掉沾滿濕氣、細沙的羅馬涼鞋。


    “果然是你在這兒,安醫師。”她站在那裏,不像個醫師。“值夜班是閑差,旅店醫務室少有入夜間求診。”赤腳入內,及地裙擺遮藏不了忽隱忽現的粉紅小腳趾。


    “你掉兩隻鞋,等兩個王子來尋你?”安秦挪移口琴,露出嘴來,像在開玩笑地說。


    “安醫師很喜歡童話故事?”不久前才說她像馴鹿,現在變成等王子的灰姑娘?田安蜜將手裏新采的扶桑花插 入桌上馬克杯,走繞一圈,往躺椅後,打開治療室的門。


    有些器械被碰過了。她回過身,垂首,看著男人發絲濃密的頭頂,說:“是不是沒聽故事,會睡不著?”


    “我幫你值班,你上樓去念故事給海英聽。”安秦坐在躺椅中,沒轉頭,沒用眼睛看著她說話。


    “海英沒有那個習慣。”田安蜜移身,站往辦公桌邊角,斜對躺椅裏的安秦,沒一會兒,她旋向另一側,靠在落地門柱。


    她裸足無聲,走動時,挎修白皙的小腿從草灰色裙袍後方開衩露出,他看見她的膝凹有些紅,沉聲說。“最好處理一下--”


    田安蜜轉過身,歪著頭。“海英沒有特殊睡癖,不需要說故事。”


    “是嗎……”安秦頷首,探出手指。“你的膝蓋後側--”


    田安蜜微愣,偏轉頭顱,拉提一邊裙衩,眼睛往下看。她在海上遭蟲咬了!


    蹙凝眉心,她走向辦公桌,從桌上電話機旁的木盒裏取了藥膏。“這是溜班的懲罰。”她朝他笑了笑。


    安秦聽著她的笑語,唇畔淺淺勾挑。


    她看見他的笑容,驀地覺得自己好糗,別開視線,撩高裙擺,要上藥,藥膏掉了,她蹲下撿,站起時,有點笨拙地踩到裙擺,險些跌倒。


    “這也是懲罰……”她自我調侃。


    沒人應聲。安秦已走到她身前,把她拉往躺椅落坐,一語不發,接過她手中的藥膏。他單膝跪地,翻撩她的裙擺,幫她上藥。


    淡淡的薄荷氣味揚散著,她感覺男人指腹摩著她的肌膚,本該沁涼的藥性變得刺刺燒熱。


    “安醫師,你應該用棉花棒。”她低聲細語。


    長指在細致肌膚上停頓一秒,安秦沉應:“嗯。”指腹繼續把藥抹勻,直到藥性差不多滲透肌膚,他才起身,還她藥膏。


    “謝謝。”田安蜜收取藥膏,離開躺椅,走回辦公桌前。


    安秦看著她的背影,握了握手,握不掉指尖餘溫,反而掐進掌心,像燙著,他局促地鬆開手掌,不自然地張垂在身側。


    田安蜜放好藥膏,慢慢轉過身來。


    他說:“很漂亮的杯子。”


    像是不知道要說什麽。這個失眠,或者白天睡太飽的安醫師,眼神瞟去沉來,她循著他,也睨向辦公桌。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於是回答他--


    “是克林姆係列,‘吻’,海英送的。”


    他點頭,眼睛仍舊定在同一處。


    她接著道:“我跟你說過,我隻是對特定香味敏感,不是對花過敏。”纖指從杯口挑起一朵扶桑花,湊近鼻端,又把它插在俏麗短發的耳鬢。


    終於,他看向她,雙眼對住她的美眸。“我知道,心蜜說過你對木犀種植物敏感。”


    他說起她的姐姐,說不多,坐進躺椅,便沒再說。


    她默默摘下頰邊微顫的扶桑花,插回海英送的骨瓷馬克杯裏。“可以多說些嗎?”久久,她移動雙腳,站到躺椅背後,道:“安秦,說說我姐姐的事,我和海英不同,得聽故事才睡得著--”


    “你姐姐要我有機會見到你,千萬別請你喝茉莉花茶。”安秦這麽說完,起身走離佛洛伊德躺椅,朝粉紅木格子門出去。


    他該上樓叫醒海英來幫她送宵夜,她的睡前故事,也該由海英說。


    “所以、所以--”


    海英坐在專賣店街“給最美麗的女神”前的自由露天座。像這種廢棄船板、彩繪得美輪美奐、頂頭開把潔白帆布傘的桌椅,在這平台石階長巷的每家店鋪門口都有好幾張,不屬於店家獨有,是公共設施,供遊客行人走累休憩歇腳用。


    他們這一桌,四張椅坐了三張,大大扶桑花的桌麵中央抽吐長蕊傘。這個時刻,無須打傘,太陽正以一種渲染的方式,將宇宙間的憂鬱稀釋。


    天空、海洋流卷橘暈胭脂紅,風吹過路樹,拉揚一串輕快綠音符,飛鳥鳴啼唱和著。


    頂端巷口那家店的紅色煙囪,飄出麵包香。他們的桌上,放著遵循古法烘烤的德國裸麥麵包,兩杯蘋果茶被木頭紋路的扶桑花瓣托著,五種顏色的抹醬沾料放在小小圓形水晶器皿,看起來像寶石,也像扶桑花上的露珠。


    田安蜜啜口茶,稍稍移開杯碟,取麵包切片,抹了鮮奶油和橘子醬,送至鄰座正在啜飲熱茶的蘇燁麵前。


    “謝謝。”蘇燁接手麵包,說:“蘋果茶很好喝。”他穿著一件蟲子鑽出大紅蘋果的t恤,實在很不適合坐在蘋果專賣店前。


    海英說:“所以,你們在交往嗎?你來與安蜜約會嗎?”他吃著焦糖蘋果。


    他的焦糖蘋果與別人的不同,選用甜度最高的蜜蘋果,非酸澀青蘋果,裹上濃稠焦糖,貼一層切碎的糖漬風梨,再裹焦糖,滾黏胡桃末,又上焦糖,瓖彩色糖珠與紅糖花生,是藝術品般的絕妙點心。


    蘇燁醫師放下茶杯,搖搖頭,皺眉直盯海英咬蘋果的嘴。


    “搖頭是什麽意思?”海英遞了四分之一心愛甜品給對座的田安蜜。


    田安蜜拿起小盤子,方便海英將蘋果放上。


    “你們沒有交往?”海英質疑,顯然不信、不期待任何回答。


    田安蜜咬下焦糖蘋果,隻說:“研討會還順利嗎?”


    “順利得不得了。”海英伸出握著焦糖蘋果木叉柄的手指向蘇燁。“有蘇醫師的參與,增色不少,台上台下一片精采咧。”唇槍舌戰差點沒全武行。真不曉得蘇燁這個問題醫師是誰叫來的,他懷著敵意,存心要讓安醫師下不了台,也還好安醫師是走過戰場、從地獄活過來的那種家夥,沒教蘇醫師稱心如意。


    “我單純來看看安蜜,怎知碰巧遇上加汀島醫界盛事。”說得一副事不關己,明明在會場好像安醫師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樣子。


    “我值完夜班就回家了,旅店櫃台不知道,以為我去研討會會場,才會請阿燁去那兒找我。”田安蜜什麽事都不知道,真當蘇燁“熱衷研討會”是巧合。


    海英哼哼哼地笑。“阿、燁--”故意一字一頓,他說:“你以前對我舅媽發的研討會邀請,從無作出回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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