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耘袖手旁觀, 並未上前製止。


    他很清楚, 崔不去與鳳霄, 哪一個都不是甘為人下的人,如今用好處將他們籠絡住,為樓主所用, 他們彼此之間卻不必太過要好, 如此,樓主才能從容禦下,平衡左右。


    鳳崔二人反麵成仇, 他自然是樂見其成。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 範耘終於站出來。


    “好了,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不去與我師徒情分多年, 雖說他性子有些桀驁……”


    “誰與他是一家人?”


    鳳霄哂笑, 起身時鬆開捏住崔不去下巴的手,順勢在對方衣裳上擦了一下, 仿佛方才碰到崔不去肌膚, 是天大恥辱。“範先生, 你招攬我的時候, 可沒說要連崔不去一塊兒招攬了。樓主也好,元三思也罷, 都是武功不下於我的絕頂高手,你們又先於我入門,資曆高些也就罷了, 可此人——”


    他瞥了崔不去一眼,輕蔑嘲笑之意畢露無疑。


    “此人有何資格,入門便是副樓主,與我平起平坐?”


    範耘笑道:“公子說笑了,不去身在左月局,不也早就與解劍府平起平坐了?”


    鳳霄淡淡道:“不過是仗著孤獨皇後,借勢上位罷了。說句老實話,我至今連樓主是何方神聖,都還暫未得見,若說為了十三樓忠心耿耿,這種鬼話,想必範先生你也不信。”


    範耘適時表態:“”


    “入十三樓,一為煉玉功,二為你曾答應過我,能夠讓我得到在隋朝也得不到的高位,三則是為了不必再日日與崔不去這家夥鬥智鬥勇,可你現在卻與我說,往後不僅得時時見到他,還得與他繼續同朝為官?我既將他出賣,便是完全不給自己留半條後路,可他必然懷恨在心,你們這樣做,豈不是給我身後留了刀子?”


    範耘不動聲色:“那,依鳳公子的意思是?”


    “有我,沒他,有他,沒我。”鳳霄微微昂起下巴,傲慢悉數傾瀉,周身鋒芒灼眼,這才是崔不去認識的鳳霄,也是許多人印象中的鳳二府主。


    風流不羈,嬉笑調侃,不過是他閑來無事的消遣,隱藏在皮下的,依舊是那個驕傲不容任何挑釁的天之驕子。


    範耘雖然樂見兩人有矛盾,但兩人若關係壞到影響十三樓布局的地步,自然也不行。


    鳳霄這般表態,他不能不重視。


    範耘沉吟片刻:“這樣吧,我會請示樓主,待不去將這次任務完成之後,就讓他假死南遁,南下重新開始。”


    鳳霄俊臉冷淡,但總算沒有反對。


    範耘這才想起問崔不去一句:“不去,你覺得如何?”


    崔不去低低笑了起來,邊笑邊咳嗽,越咳嗽越笑,最後哈哈大笑。


    “看來,你們將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答不答應,是不是都無足輕重?”


    範耘麵色和藹,看著他荒謬大笑,如同看不懂事的小輩胡鬧:“事已至此,我不認為你會拒絕。”


    崔不去足足笑了近一刻鍾,笑聲才慢慢停歇。


    “先生,你老了。”他道。


    範耘挑眉:“哦?”


    崔不去:“自晉太元十一年以來,北朝曆三魏、北齊、北周五朝,至今兩百餘年,其間經曆胡人鐵蹄南下,戰火紛亂,門閥並立,土地兼並,佛道相爭等種種亂象,至周朝武帝年間,梳亂理弊,萬象更新,中途雖有末帝碌碌無為,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此乃不變之理。楊堅此人,雖比不上三皇五帝,卻是繼宇文邕之後,難得的明主。”


    範耘微笑:“沒想到你對楊堅的評價,竟如此之高。”


    崔不去咳嗽兩聲,續道:“在他之前的皇帝,包括南朝宋齊梁陳諸帝,無人敢向世家開刀,唯獨他力排眾議,以“誌行修謹”“清平幹濟”二科,下詔舉賢進士,向寒門子弟敞開晉升之路。固然眼下這條路還隻是小徑,但往後幾年,必然會逐漸開鑿,甚至取代以出身定高下,成為通行天下之大道。單此一策,試問除他之外,還有誰,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定此等大計?就連先生力捧的新主,恐怕也無此魄力吧?”


    範耘不以為然:“廣納天下良才美玉自然是好事,但楊堅操之過急,隻會引來無數非議,就算他是天子,也不可能無視所有人的反對。我早已說過,他的確有帝王氣象,可惜白虹貫日,固然灼目,也隻有短短一瞬,須得明白剛柔並濟,細水流長之道,才能長久。”


    “我猜,先生扶持的新主,必也不是南陳皇帝吧,如今情勢,想要得天下,要麽走楊堅的路子,以外戚掌權,可楊堅也花了數十年的工夫,對你的新主而言,太長了,他等不起,那就隻有兵行險計,劍走偏鋒,布下驚天陰謀。可你們想過沒有,江山分裂久矣,人心背向,早已分明,就算你那新主真謀了帝位,沒有楊堅那種大開大合的手段,終究也是白瞎。”


    崔不去看著範耘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依舊不改淩厲,柔聲慢語,卻字字如刀:“我是不是說得不夠明白,就憑你們,也想收服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蠅營狗苟之輩,就該躲在陰溝裏,別出來丟人現眼,好嗎?”


    這番話聽得元三思微微變了臉色,他的手微微一動,最終卻沒出手,隻望向範耘。


    鳳霄低垂眉目,沒有看崔不去,也沒有看其他人,仿佛割裂了自己與此處的聯係,不知在想什麽。


    隨著崔不去毫不客氣,將他們的野心和念頭一點點剖開,把鮮血淋漓的內裏展現出來,範耘終於徹底斂了笑容。


    他笑時和藹可親,連嘴角也抿直繃緊時,卻顯出幾分陰冷:“不去,我教你那麽多東西,不是為了讓你今日在此,與我爭個高下的。”


    “所以我說,先生老了。人老了,就容易驕傲自大,以為自己的閱曆足以勝過任何挑戰,可惜,先生也沒能例外。”崔不去身在敵營,麵前是隨便伸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的三大高手,嘴巴卻還是那樣毒,不給對方留半點餘地。


    範耘慢慢道:“這麽說,你是堅決不肯加入了?就算天池玉膽能救你的命?”


    “抱歉。”崔不去撇撇薄唇,“我生平從來不與蠢材共謀,連鳳二也能當上副樓主,我看離你們沉船已是不遠,若是你願意向朝廷投誠,交出你們那位新主,我倒是可以在天子麵前,為你請功。”


    遊說不成反被遊說,範耘簡直要氣笑了:“你我相識多年,雖為師徒,情同父子,今日我便最後提醒你一句,你知道你現在拒絕了,會有什麽後果?”


    崔不去訝異道:“情同父子,所以你家的傳統是老子專門坑兒子,還是兒子喜歡送老子送賊船?先生,你家的家風還真特別!”


    範耘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個真正的死人。


    就在此時,內室其中一麵石牆滑開,一人步入。


    他麵容姣好,有種雌雄莫辨的少年清秀感——如果不去看對方被眼罩蓋住的一目。


    殘缺令他臉上多了一絲陰鷙,眼睛先是落在鳳霄身上。


    “我本來還以為,你們二人,會是崔不去投誠,而你誓死不從,如此,我便能報當日那一目之仇了。”


    鳳霄攤手:“當日各為其主,刀劍無眼,若我不全力反抗,隻怕現在連性命都沒了。”


    範耘適時打圓場:“二先生,鳳公子當初也非有意,如今既然大家共事一主,不如放下前嫌,握手言和。樓主也已經答應,會好好補償你的。”


    玉秀陰惻惻一笑:“所以,我這一腔恨意,自然不能對著自己人發作。崔不去,山水有相逢,你放心,看在你三番四次與我過不去的份上,今日我不會讓你輕易死掉的。”


    話音方落,他已飛起一腳,踢向對方胸肋!


    以他的力道,這一腳下去,崔不去肋骨必然折斷,甚至會倒插入肺。


    元三思離得最近,伸手便可攔住,但他自然沒有阻止的意思。


    範耘也可令玉秀罷手,他的排行雖比玉秀靠後,僅為三先生,但他的話,玉秀卻隱隱有些忌憚,可見範耘在樓主那裏的分量應該更重一些。


    但範耘也沒有出聲,他冷眼旁觀,似乎打定主意讓崔不去吃些苦頭。


    崔不去無論如何,都躲不過這一擊。


    他索性閉上眼,等著預料之中的劇痛落下。


    但,一道身影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快,掠至玉秀身前,將他那一擊化解,二人在內室之中交手數招,旋即分開。


    玉秀大怒:“鳳霄,你說投誠,原來是假的麽!”


    範耘與元三思,也都目光灼灼望住鳳霄。


    縱然鳳霄武功再高,以一敵三,尤其是對上三個勢均力敵的頂尖高手,恐怕也力有不逮。


    但他譏誚一笑,似看傻子看著玉秀:“我早就看崔不去不順眼了,但若讓你搶了先,以他這身體,還有我出手的份嗎?”


    玉秀眯起眼:“你能做什麽?可別是像娘們似的輕輕扇幾記耳光出氣吧?”


    鳳霄冷笑兩聲,朝範耘伸手:“借範先生的刀一用。”


    範耘解下腰間匕首,遞過去。


    他似乎也想以此試探,鳳霄是否果真投誠。


    鳳霄低頭,手中匕首鋒利無比,寒芒閃爍,是把難得的寶刃。


    這樣一把利刃,就算輕輕在肌膚上劃一道,也會瞬間血流如注。


    他握著利器,一步步走向崔不去。


    而那人,安寧如斯,平靜端坐。


    他們近在咫尺,又隔著雲霧茫茫,山海重重。


    作者有話要說:


    ps,蛐蛐嘴巴是真的毒。


    寫了下麵的又會留懸念,你萌肯定嚶嚶嚶,不如等明天把懸念一起寫完,晚安寶貝兒兒


    蟹蟹可愛們的營養液和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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