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突然多一口人,這不是小事兒。


    可無論如何人已經帶回來了,總不能又攆回去。


    大客廳衝著門的位置是一雙圈椅,左邊那一半是沙發電視,右邊那一半是吃飯的大圓桌,丁漢白給人家起完名字就在沙發上一歪,翹著二郎腿看電視。


    他如同一個帶頭人,既然態度清晰,那另外三個兄弟便跟著做。丁爾和隨便找個由頭閃回東院,丁可愈站在沙發後麵跟著看電視,薑廷恩年紀小坐不住,一會兒躥出去,一會兒又蹦進來。


    沒一個搭理紀慎語。


    紀慎語踩著厚實的地毯直發慌,後背不停沁著汗水,他第一次來北方,以為北方的夏天很涼快,沒想到也那麽熱。


    獨自杵著,動不敢動,覺出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於是汗流得更厲害。


    丁延壽和薑漱柳向來恩愛,隔了一周沒見有說不完的話,而紀慎語甚至都沒喘著氣,太過安靜,以至於他們倆把人都給忘了。


    直到薑廷恩從外麵跑進來,大呼小叫的:“姑父!門口那幾隻大箱子都是你帶回來的啊?!”


    紀慎語的反應先於所有人,他回頭看了薑廷恩一眼,然後轉回來看丁延壽。丁延壽用手掌衝著他,說:“都是慎語的,你們幾個年輕力壯的幫忙搬一下。”


    薑漱柳猶豫著:“搬到——”


    丁漢白的右眼皮縱了兩下,聽見丁延壽說:“搬漢白院子裏,就住正屋隔壁那間。”


    幸災樂禍的笑聲響起來,丁漢白一拳砸在丁可愈腰上,他想抗議兩句,可隻有他的院子裏空著兩間屋。起身繞過沙發,一步步踩著地板迫近,他行至紀慎語麵前,無奈又嫌棄地說:“走吧,五師弟。”


    紀慎語帶著滿鬢汗珠跟丁漢白出屋,因為緊張而加重呼吸,他的幾口大箱子鎖好放在大門內,這讓其他人更加不高興。


    丁可愈插著腰:“大姑娘出嫁也沒這麽多東西吧。”


    丁漢白用鞋尖踢踢,紀慎語急出聲:“別動!”


    兄弟三人微愣,同時覷紀慎語一眼,丁漢白揣起褲兜,好整以暇地立定:“光我別動?我覺得都別動了,你自己搬吧。”


    紀慎語為剛才急吼吼的態度道歉:“裏麵的東西不禁磕,我一時著急,師哥別跟我計較。”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紀慎語此刻蹙著眉一臉難色,也叫丁漢白有點發不出火。下馬威點到為止,他招手讓丁可愈和薑廷恩搬一口,他和紀慎語合力搬一口,來回兩趟把幾口箱子全搬回小院。


    丁漢白獨自居住的小院布滿綠植,後砌的一道灰牆挖著扇拱門,北屋三間,兩臥室一書房,南屋兩間,打通後放料和機器。雖然屋子不少,但都不算大,三口大箱子堵在門口滿滿當當。


    薑廷恩擦著汗說:“這麽大的箱子搬進去怎麽放啊?”


    紀慎語往屋內觀望:“靠著牆行嗎?”


    “不行。”丁漢白拍褲腿蹭的塵土,“你住這兒,不等於這兒就是你的地盤,仨箱子塞進去難看死了,開箱留的留,扔的扔,別想弄一屋破爛兒占地方。”


    紀慎語不知是熱的,還是氣的,臉通紅:“我沒破爛兒,都有用。”


    丁漢白也是個嬌慣大的,最煩別人與他跟紅頂白:“你個小南蠻子和誰頂嘴呢?”說完不再幫忙,洗把臉就走,薑廷恩和丁可愈就是倆狗腿子,跟著走到小院門口。


    丁漢白故意說:“叫上老二,咱們師兄弟去追鳳樓吃午飯。”


    丁可愈開心道:“大哥,我早就饞那兒的上湯魷魚須了!”


    “吃什麽魷魚啊。”丁漢白回眸往屋門口瞧,“今天吃揚州炒飯!”


    正午熱氣升騰,紀慎語守著三口大木箱立在台階上,他能進屋嗎?可是還沒得到丁漢白的允許,萬一挪了椅子碰了杯子,丁漢白回來後找茬怎麽辦?


    他從恩師病危就伺候著,前一陣忙活喪事幾乎沒吃過、沒睡過,三兩遭傷心事接踵而至,眼下跟著丁延壽奔波回來,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沒安身、沒定心,此刻立在日頭下哪也不敢去,詢問又怕添麻煩,疲憊心焦間差點栽下台階。


    薑采薇來時就見紀慎語惶惶然地站著,臉蛋兒紅撲撲,裏層的頭發都汗濕了。


    她快步過去給紀慎語擦汗,說:“我是漢白的小姨,姐夫離開好幾天,剛才去店裏了,我姐去給你買日用品和新被子,你怎麽傻站著?”


    薑采薇的出現無異於雪中送炭,紀慎語感激地笑起來:“小姨,我叫紀慎語。”


    “我知道,名字真好聽,紀師父給你取的?”薑采薇推紀慎語進屋,“那哥幾個給你臉色看了吧?你不用在意,我姐夫收徒弟要求高,多少故交的孩子想拜師他都沒答應,漢白就不說了,其他幾個人雖然愛鬧,但也是拔尖兒的。所以你直接被收了徒弟,還從揚州那麽遠帶回來,他們別扭著呢。”


    紀慎語急忙說:“我不會給丁師父丟人的,我手藝還成。”


    他想說自己也不賴,到底是沒好意思。


    薑采薇噗嗤笑出來:“先吃飯,吃完洗個澡睡一覺,晚上涼快了再收拾。”


    紀慎語用單獨的行李袋裝著些衣服,件數不多,但做工細致,讓人隻能想到倆字——落魄。他洗完澡坐在床頭撒癔症,等頭發幹透才敢躺,怕弄濕枕頭被丁漢白抓小辮子。


    床頭櫃上放著本《戰爭與和平》,他拿起來看了一會兒,等犯困想睡時把書按照之前擺放,假裝自己沒有動過。睡也不敢敞開了睡,貼著床沿平躺,不翻身不蹬腿……比紀芳許辭世時還安詳。


    他並不怵丁漢白,他隻是知道寄人籬下要有怎樣的教養。


    丁漢白早將紀慎語忘得一幹二淨,帶著倆小弟吃完飯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又去兜風,開著車折騰到日落才回來。


    他進院時終於想起多了個人,壓著步子頓在富貴竹後,瞟見那三口大木箱仍在門外擺著。闊步過去,輕巧跳入臥室中,領導檢查般開始審視一桌一椅。


    紀慎語嚇得從床邊坐起來,手裏還拿著《戰爭與和平》,他太累了,一覺睡到日暮才醒,他又喜歡看書,翻開想接著看一章,結果一章又一章,忘了時間。


    丁漢白走到床尾:“沒把我的書簽弄掉吧?”


    紀慎語低頭翻找,書頁晃過哪有什麽書簽,他急忙看床上和地板,慌道:“我沒看見書簽,是什麽樣子的?”


    “金片鏤空,一朵雲。”丁漢白強調,“黃金。”


    紀慎語彎腰撩起床單,可床底也沒找到,書本變得燙手,但他沒有無措太久,擱下書就跑了出去。他掏出鑰匙開箱,從裏麵摸出一隻包裹,層層舊衣舊報打開,露出了裏麵零碎的玉石。


    丁漢白有些吃驚,站得遠也看不真切,問:“你做什麽?”


    紀慎語目光灼灼:“我賠你。”


    他低頭翻那堆未經雕琢過的玉料,翻了會兒又從箱子裏取出一個小木盒,蓋子遮掩著,手伸進伸出,握成拳不讓看似的。


    丁漢白明白了紀慎語之前的態度,原來箱子裏都是好東西,怪不得那麽寶貝。


    紀慎語走到他麵前,翻轉拳頭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耳環。白金鑲翡翠,東西和做工都沒得挑,他拿起來看,明知故問:“給我?”


    “嗯,這是師父給我娶老婆用的。”紀慎語沒想過成家那麽遠的事兒,丁延壽跟他說過,以後他既是徒弟,也是養兒。他要把這兒當成家的話,那就不能頭一天就欠丁漢白的東西,和家人積下矛盾。


    黃金片的書簽他沒見過,可是看屋裏的擺設,肯定很貴重,他隻好拿自己最珍貴的寶貝來償。丁漢白捏著耳環有點騎虎難下,他覺得書難看,書簽更是好好擱在書房,隨口戲弄一句而已,誰成想這位當了真。


    “我一個大男人要耳環幹什麽?”


    “你娶老婆用。”


    “娶老婆隻給一隻?怎麽不把另一隻也給我?”


    紀慎語拳頭又攥住:“一片金書簽換兩隻白金翡翠耳環,你們北方人倒是會占便宜。”


    丁漢白以為自己聽錯:“什麽叫我們北方人占便宜?”


    紀慎語反問:“那什麽叫小南蠻子?”


    “……”


    丁漢白今夜失眠,怨自己嘴下留情太窩囊,要是擱在平時,他一定把對方噎得七竅生煙,可紀慎語不太一樣,紀慎語絲毫沒有咄咄逼人的架勢,強嘴像講道理。


    最重要的是拿人家的手軟,他翻身凝視床頭燈,那隻耳環就勾在燈罩邊緣的流蘇上,綠翡翠裹著淺黃的光,把精細做工一再放大。


    紀芳許真疼這個徒弟,師父嘛,師占的比重大,那就嚴厲些,父占的比重大,那就親昵些。可是紀芳許剛死,紀慎語就另拜新師遠走高飛,壓根兒擔不住紀芳許的疼愛器重。


    丁漢白見識過紀芳許的作品,隔著時空年歲緬懷對方,一撩被子把歎聲掩住:“紀師父,你這徒兒忒不孝了,我幫你收拾他。”


    沒等他想出收拾人的損招,丁延壽先給他們兄弟幾個立了規矩,第一條就是“不許欺生”。薑采薇也在,看氣氛沉悶便說:“姐夫,他們都差不多大,很快就玩兒一起了。”


    丁延壽帶著厚片眼鏡,目光不用逡巡,直接鎖定丁漢白:“我總在店裏忙,顧不上看著你們,你們小姨就是我的眼線,我什麽都知道。”


    薑采薇崩潰道:“哪有一開始就把眼線亮出來的?!”


    紀慎語紋絲不動地站著,他知道丁延壽今天開會是給他立保護法,可越這樣越不安,其他人本就對他的到來頗有微詞,現在估計更不爽他。


    丁漢白最不爽,憋了半天終於說:“爸,你也別說什麽欺生欺小,這行隻欺負一種人,就是手藝爛的。”


    丁可愈附和道:“大伯,我們幾個當初是你觀察了好幾年才收的,憑什麽一趟揚州七天樂就多了個徒弟啊。”


    丁漢白又想笑又生氣:“去你的七天樂,我爸那是奔喪!”


    紀慎語坦然地看向那四個師哥,丁可愈說完被丁漢白罵,丁爾和卻不動聲色地頷首沉默,算是同意,而薑廷恩年紀小性子直,立刻認同般點了點頭。


    他大概明白了,大家是嫉妒他輕易地拜丁延壽為師,玉銷記好幾間,每個人都能吃股,他一個外人來侵占一份,必然招致不滿。


    唯獨丁漢白不同,丁漢白在意的似乎隻有他的本事,他要是個草包,估計這人能天天衝他翻白眼兒。


    丁漢白坐在丁延壽旁邊,抬手攬住丁延壽的肩頭:“爸,這樣吧,讓五師弟露一手,我也想見識見識紀師父的高徒是個什麽水平。”


    他說完眼尾掃到紀慎語身上:“珍珠啊,你願意嗎?”


    紀慎語咬著後槽牙:“願意。”答應完極不死心,“師父,我能換個名字嗎?”


    丁延壽感覺肩頭的大手在施加力道,心想逆著親兒子的意,那肯定一禮拜都不得安寧,況且琢磨一番,感覺珍珠也不錯,便揶揄道:“珍珠呢,柔、潤,有福,我看挺好。”


    直到去機器房選料,紀慎語耷拉的臉就沒晴過。丁漢白帶路開鎖,一腳踢開門,日光傾瀉把幾箱幾櫃的料全照亮了。


    薑廷恩沒忍住:“哥,我也想……”


    丁漢白打斷:“你想個屁。”


    紀慎語兩眼發直,然而還沒飽夠眼福就被擋住,丁漢白頎長的身體堵在麵前,大手抓著一把瑪瑙:“選一個。”


    小院裏光線更強,五顆瑪瑙躺在桌上,等著紀慎語來挑。紀慎語跑進屋拿刀和筆,在眾人的目光下返回,氣兒還沒喘勻就端詳起那五顆顏色不同的南紅瑪瑙。


    錦紅、縞紅、玫瑰紅、朱砂紅……


    紀慎語伸手一抓,把錦紅那顆拿了,同時抬眼看丁漢白,撞見對方滿眼的“哎呦喂”。仿佛他不是個人,是件廢料,是塊兒小垃圾。


    紀慎語直接起筆,在南紅上開始畫形,他畫的是拱門旁那盆富貴竹,盆底線條流暢,越往上越綿軟,竹枝竹葉淩亂交錯,也沒體現出風的方向。


    丁漢白看都不想看了,蹲下身把花圃裏的丁香薅下來,丁香跟他姓,他最喜歡。把最喜歡的花薅成殘枝敗葉,起身正好趕上紀慎語換刀。


    踱步到右後方盯著,隻消兩分鍾就忍無可忍,他將紀慎語的手腕一把攥住:“腕子晃悠什麽?你搖骰子還是發撲克?”


    紀慎語說:“我習慣這樣。”


    “習慣這樣?習慣五顆南紅連真假都分不出來,習慣畫形無力亂七八糟,還他媽習慣晃著腕子拿刀?!”丁漢白陡然高聲,“浪費時間,不知羞臊!”


    這場摸底考試就此終止,其他幾個人偷樂著嘀咕,無外乎是嘲弄,丁漢白上了大火,連珠炮似的把紀慎語痛罵一頓,仿佛不罵狠些就無法告慰紀芳許的在天之靈。


    紀慎語左耳進右耳出,聽完回屋把門一關,坐在床邊又開始看《戰爭與和平》。


    他心裏清楚,其他人妒忌他天降拜師,更忌憚他分家裏的產業,畢竟玉銷記祖輩都是技術認股。那他不露一點鋒芒,應該能短暫地安慰到大家吧。


    至於一心在乎手藝的丁漢白……


    嘁,管他呢。


    紀慎語捧著書,金書簽他沒見著,翡翠耳環可是心疼得他一宿沒睡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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