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已經被紀慎語看完大半,那片金書簽正好用上,妥當地夾在裏麵。他知道丁漢白瞧不上他,也知道那晚丁漢白不過是心生惻隱,他沒在意,怎麽樣都行。


    丁漢白同樣不在意,他從小被縱出挑剔的脾性,一時的同情過後,再看紀慎語毫無不同。可憐雖可憐,無能真無能,他頂多想起對方遭遇時心軟那麽一會兒,並無其他。


    天氣太熱,湊一起吃飯都心煩,丁厚康一家在自己的院子裏,丁延壽一家在前院,暫時拆夥。菜還沒上齊,丁延壽拿出一份檔案,說:“慎語,我托人在六中給你落了學籍。”


    紀慎語端著盤子差點灑出菜湯,擱下後用力擦擦手才接:“謝謝師父,我什麽時候去上學?”


    “馬上放暑假了,你先隨便跟一個班上課,等期末考試完看看成績怎麽樣,再讓老師給你安排固定班級。”丁延壽挺高興,倒了一杯葡萄酒,“院長和我認識,芳許當年來這裏玩兒,還送過他一座三色芙蓉的桃李樹,至今還擺在他辦公室呢。”


    紀慎語在家言語不多,心裏默默惦記著事兒,這下石頭落地,連吃飯都比平時開胃。丁漢白如同蹭飯的,不吭聲地悶頭吃,他已經歇了好幾天,百無聊賴沒心情。


    薑漱柳看他:“你不去上班就去店裏,大小夥子閑著多難看。”


    丁漢白挑著杏仁:“玉銷記又沒生意,在家閑比在店裏閑好看點。”


    他哪壺不開提哪壺,丁延壽日夜操心怎麽重振旗鼓,偏偏親兒子不上心,說:“反正你閑著,那你接送慎語上下學吧。”


    丁漢白撂下筷子,對上他爸媽的目光便知反駁無用。也是,紀慎語人生地不熟,來這兒以後除了去過玉銷記,似乎還沒出過門。


    他憶起紀慎語擦油兒,聯想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


    噗嗤一樂,他答應了:“珍珠啊,那師哥送你吧。”


    紀慎語一聽這稱呼必然起雞皮疙瘩,捏緊了瓷勺說:“謝謝師哥。”


    這聲“師哥”給丁延壽提了醒,他指著丁漢白看紀慎語,說:“慎語,上學也不能荒廢手藝,咱們這行才是主業,其他都是副業。你既然認我做師父,我把會的都教給你,找不著我的時候讓漢白教你也是一樣的。”


    紀慎語確認道:“師哥跟您一樣?”


    丁延壽笑起來,他這輩子隻嘚瑟這一點:“你師哥說話辦事惹人厭,但本事沒得挑。”他看向丁漢白,忍不住責怪,“慎語來了這麽久,你倆沒切磋切磋?那住一個院子都幹嗎了?”


    丁漢白的表情像不忍卒聽,切磋?他沒好意思告訴丁延壽真相,怕紀慎語臊得遁地。抬起眼眸一瞥,沒想到紀慎語打量著他,一臉坦蕩。


    他覺得這小南蠻子麵如清透的白玉,可是厚度當真不薄。


    紀慎語來這兒以後還沒見過丁漢白雕東西,隻知道對方吃飯挑嘴,講話無情,遊手好閑地歇著不上班,透頂紈絝,不像技高於人。


    主要是不相信技高於己。


    他們倆一個驕得外露,一個傲得內斂,誰也看不上誰,更遑論服氣。晚上一道回小院,門口分別時紀慎語出聲:“師哥,明早上學。”他怕丁漢白又睡到日上三竿。


    “上唄。”丁漢白腳步沒停,“看你期末考幾分兒。”


    紀慎語沒白白擔心,翌日一早他都收拾好了,可丁漢白的臥室門還關著,背角處的空調機連夜工作,漏了一灘涼水。他看時間還富餘就坐在走廊等候,順便把課本拿出來複習。


    等了半小時,再不走真要遲到,他敲敲門:“師哥,你睡醒了嗎?”


    裏麵沒動靜,紀慎語更使勁地敲:“師哥,上學該遲到了。”


    丁漢白正做著春秋大夢,夢見張寅從福建回來,帶回一箱子殘次品,要不是敲門聲越來越大,他得往深處再夢片刻。睡眼惺忪,摻著煩躁,趿拉拖鞋光著膀子,猛地開門把紀慎語嚇了一跳。


    “催命一樣。”丁漢白去洗漱,不慌不忙。紀慎語心裏著急,進臥室給對方準備好衣服,一摸衣櫃犯了職業病,目光流連徘徊,縱著鼻尖聞聞,屈著手指敲敲,把木頭的硬度光澤和氣味全領略一遍。


    丁漢白洗漱完進來,靠著門框打瞌睡:“愛上我這衣櫃了?”


    紀慎語頭也不回:“這木料太好了,在揚州得打著燈籠找。”


    “在這兒也難尋。”丁漢白覺得紀慎語挺識貨,上前拉開櫃門挑出一身衣褲,然後當著紀慎語的麵換上。他邊紮皮帶邊使喚人:“給我係扣。”


    紀慎語立即伸手,迅速給丁漢白把襯衫扣子係好,係時離得近,他正對上丁漢白的喉結,便滾動自己的開口:“師哥,六點半放學。”


    丁漢白說:“我上過,不用你告訴我。”


    紀慎語收回手,有些躊躇:“那你早點來接我?”


    他在這兒隻認識丁家的人,就算丁漢白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那也是最相熟的,但他對於丁漢白不一樣,比不上親朋,不值當費心。


    就像早晨起不來一樣,他怕丁漢白下午忘了接。


    出門太晚,丁漢白把車開得飛快,顛得紀慎語差點吐出來,但還是遲了。學校大鐵門關著,紀慎語獨自下車敲門,和門衛室的大爺百般解釋,可他既沒證件,也沒校服,人家不讓進。


    紀慎語翻出檔案:“大爺,我是新轉來的,今天第一天上課。”


    “新轉來也得家長辦手續,不然怎麽證明?”大爺端著搪瓷缸,“第一天上課來這麽晚?太不像話了吧。”


    汽車已經掉頭,丁漢白從後視鏡看見一切,隻好熄火下車,他小跑過去:“師父,辦什麽手續?我給他辦,你不讓進門怎麽辦手續?”


    大爺繞暈了:“你是他哥?”


    丁漢白手一伸,穿過柵欄摸到鐵栓,拉開就推門進去,大爺見狀吵起來,他擋在前麵,反手扯住紀慎語的書包帶子,連人帶包拽出去多半米,喊道:“撒什麽癔症!跑啊!”


    紀慎語拔腿往教學樓跑,遇見老師就表明來曆,挺順利地被帶進一間班級。等落座喘勻氣兒,忍不住擔心丁漢白在校門口怎麽樣了。


    丁漢白好得很,被大爺扭著胳膊還能嬉笑怒罵:“大廳裏優秀畢業生的照片牆你找找,看看有沒有我丁漢白?開一下母校的大門怎麽了?廳裏的浮雕都是我爸帶著我刻的!”


    大爺在這兒幹了十幾年:“丁什麽?你是丁漢白!”


    丁漢白掙開抻抻領子:“我就是這兒畢業的,不是什麽不法分子,放心了?”


    大爺氣得搡他,吆喝買賣似的:“就是你這小子!那時候在老師們的車橫梁上刻字,什麽烏龜王八蛋,什麽作業寫不完,我抓不住人天天扣工資,你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兒!”


    丁漢白早忘記陳年舊事,笑著奔逃,鑽進車裏還能聽見大爺的叫罵。開到街上才逐漸想起來,他那時候鉛筆盒沉甸甸,一支筆四支刀,煩哪個老師就給人家車橫梁刻字,蠅頭小楷,刻完刷一層金墨。


    路過文物局,方向盤一打拐進去,他休息一個多星期,張主任應該已經回來了,他想看看對方有沒有帶東西。


    辦公室還是那些人,瞧見丁漢白進門都熱鬧起來,丁漢白平時大方,幫個忙什麽的也從不計較,人緣不錯。他朝主任辦公室努努嘴,問:“回來了?”


    同事點點頭:“張主任和石組長正分贓呢。”


    丁漢白去銷假,返回時正好對上石組長出來,他發覺石組長瘦了,可見這趟出差辛苦。迎上去,拎著水壺給對方沏茶,問:“組長,想不想我?”


    石組長瞅一眼辦公室,咬著後槽牙:“我每天都想你!”


    福建打撈出一大批海洋出水文物,各地文物局都去看,開大會、初步過篩、限選購買,連軸轉費盡心力,石組長給他一拳:“我得歇幾天,接下來你替我跑腿幹活兒。”


    丁漢白問:“沒買點什麽?”


    石組長又來一拳:“你就惦記這些!”壓低聲音,悄悄的,“損毀輕的要報批,我隻揀了些損毀厲害的,給市裏展覽的我不做主,全由張主任挑,。”


    丁漢白心癢難耐:“晚上我請客,讓我瞧瞧?”


    他這一整天都沒別的心思,攢足勁兒幹完積累的工作,隻等著下班跟石組長飽眼福。六點半一到,開上車拉著對方,先去酒店打包幾道菜,直奔了對方家裏。


    單元房有些悶,丁漢白無暇喝酒吃菜,展開舊床單鋪好,把石組長帶回的文物碎片倒騰出來,蹲在床邊欣賞。石組長湊來問:“都是破爛兒,你喜歡?”


    丁漢白捂著口鼻隔絕海腥味,甕聲甕氣:“我對古玩感興趣,市麵上的出水文物都太假,可惜這些又太爛,不過碎玉也比全乎瓦片強。”


    石組長擺擺手:“那你都拿走,這堆破瓷爛陶你嫂子不讓留,上麵有盤管蟲,髒。”


    丁漢白立刻打包,生怕對方反悔,這下能拿回家慢慢研究了。收拾清坐下來吃飯,外麵天已經黑透,天氣預報都快播完了,他敲開蟹殼忽然一頓,總覺得忘了什麽事兒。


    石組長問:“今天怎麽開車來的?那別喝酒了。”


    怎麽開車呢?因為開車快,為什麽要快,因為出門晚了會遲到……丁漢白啪地放下筷子,他忘記去接紀慎語放學了!


    那堆“破爛兒”放在車座上,怕顛碎又不敢開太快,丁漢白繞近路到達六中門口,大鐵門關著,裏麵黑黢黢一片,根本沒有人影。


    他下車隔著鐵門喊:“師傅!上午那個轉學生已經走了?”


    大爺出來:“扒著我窗戶看完新聞聯播就走了。”


    丁漢白開車離開,一路注意著街道兩旁,可汽車不可能行駛太慢,總有看不清的地方。他猜測紀慎語沒準兒已經到家了,幹脆加速朝家裏趕。


    前院客廳沒人,丁延壽帶薑漱柳給朋友過生日去了。丁漢白跑進小院,發覺黑著燈關著門,紀慎語沒回來,又跑回前院臥室找薑采薇,問:“小姨,紀慎語回來沒有?”


    “沒有啊,慎語不是今天上學嗎?”薑采薇說,“你不是負責接送嗎?我以為你帶著他在外麵吃……”


    丁漢白沒聽完就轉身走了,騎上自行車衝進夜色,沿著街邊騎邊喊。家裏距學校挺遠,早上開車又快,紀慎語肯定記不住路,這會兒不定自己走哪兒去了。


    紀慎語的確迷路了,他在校門口等了一小時,把學校都等空了。回憶著來路往回走,越走越餓,這兒比揚州大多了,馬路那麽寬,路燈之間隔得老遠。他經過一片湖,來的時候沒記得有湖,再一繞,從湖邊進了公園。


    繞出來又是另一片模樣了,沿街有垂柳和月季,書報亭正在鎖門,他過去問玉銷記怎麽走,人家說遠著呢。他抬頭看看月亮,這兒的月亮倒是和揚州的一樣。


    他想回揚州,想一輩子就叫了一次“爸爸”的紀芳許。


    他明明提醒丁漢白早點來接他了,丁漢白為什麽不來?


    是因為他雕的富貴竹太爛,還是因為他用假翡翠騙人,又或是他沒借那本《如山如海》。紀慎語繼續走,背上的明月清暉都覺負擔,他挨著牆根兒,紅牆黑瓦挺漂亮,他就沿著一直走。


    丁漢白看見紀慎語的時候,對方在看屋簷下的一圈鳥窩。


    “紀珍珠。”他喊。


    紀慎語望來,沒露出任何表情,欣喜或失望,什麽都沒有。


    丁漢白推車過去,伸手摘下紀慎語肩上的書包,很沉,他拎著都嫌沉。他有點不知道怎麽開口,最終還是那德行:“你怎麽不等著我,瞎跑什麽?”


    紀慎語說:“我知道你不會接我的。”


    “什麽?”


    “我知道你根本沒打算接我。”


    “我忘了而已……”丁漢白捏捏鈴鐺,把心虛表露無遺,“我有點事兒,忘了。這不出來找你了麽,上車。”


    自行車穩穩地沿街慢行,書包掛在車把上晃悠,丁漢白找人時出了一身汗,後背的衣服都貼著肉。紀慎語抓著車座下的彈簧,微曲著雙腿輕輕打顫。


    “餓不餓?”,“今天都學什麽了?”,“同學沒讓你來兩句揚州話?”丁漢白問了一串,半字回應都沒得到,他猛地刹車,“你到底想怎麽著?你明天問問看門大爺我去沒去,忘了就是忘了,別弄得好像我故意不要你。”


    紀慎語一拳頭砸他背上:“忘了也不行!”


    丁漢白被砸得一怔,明白了紀慎語的潛台詞。他的確是忘了,但忘了對紀慎語來說和被扔下沒什麽區別,因為當時的感受都一樣。


    倦鳥要歸巢,紀慎語立在校門口等到人們走盡,和離開揚州時一樣狼狽。


    他頓時語塞,紀慎語便說:“我很快就記住路了,我記住之前你別忘不行嗎?”他這回聲音很輕。


    丁漢白一口氣蹬回家,薑采薇在大門口等他們,還熱好了晚飯。紀慎語沒吃,徑自回臥室寫作業,丁漢白求薑采薇:“你去給他送點吃的。”


    薑采薇把飯盛好:“你自己去。”


    丁漢白單手托著碗回小院,見平時虛掩的門緊關著,敲敲也沒人應。“我進去了啊。”他說完推門,裏麵亮著燈,桌上放著書本,但紀慎語沒在。


    他估計紀慎語洗澡去了,放下碗趕緊走,免得見麵又鬧不愉快。


    一夜過去,丁漢白起個大早,拿著打氣筒準備打打車胎,走近發現車橫梁上一行小字,標標準準的瘦金體,刀刻完描金,轉運處藏鋒。


    醒目無比——“渾蛋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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