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兒街是條老街,街燈不甚明,把人影拉扯很長,把人臉上的笑打一層淺光。紀慎語笑得不自然,白牙露出來,可嘴角的弧度與平時不一樣。


    他和丁漢白並肩朝回走,一米米,一步步,到大門口上台階,經過前院回小院,走到廊下步至臥室外,同時立定,扭臉對上彼此的眼睛。


    無風,丁香花的香氣被鎖在空氣裏,掩蓋住丁漢白身上的酒氣。“早點睡,禮物就算你給了。”丁漢白說,“我體不體貼?”


    紀慎語已經推開門,回答:“體貼……謝謝師哥。”


    不料丁漢白補充:“用不著,以後少跟我強嘴。”


    各自回房,丁漢白始終不知道紀慎語閉關做過什麽,也不知道今天的頹喪是因為什麽。而紀慎語服了軟,還道了晚安,總之暫釋前嫌。


    月落日升,丁漢白險些遲到,吃早飯時狼吞虎咽,動作一大又杵掉紀慎語的包子。到單位時仍然晚了,晚就晚了吧,頂多被張寅說幾句。


    丁漢白做好挨批評的準備,結果張寅端著茶杯在辦公室溜達,而後立在窗口吹風,像家有喜事。他伏案工作,片刻後肩膀一沉,抬頭對上張寅的笑臉。


    “有事兒?”丁漢白納悶兒,這廝今天好反常。


    張寅問他:“你不是吹牛一腳能跨進古玩圈麽?那去過市裏幾個古玩市場沒有?”


    多新鮮啊,丁漢白說:“去過,又不要門票。”


    張寅天生的挑釁臉,招人煩:“那你淘換到什麽寶貝沒有?”


    丁漢白答:“那裏麵沒什麽真東西。”他懂了,這人有備而問,想必是撿漏了。果不其然,張寅拍拍他肩膀,招手讓他跟上。


    主任辦公室的門一關,丁漢白看見桌子中央擺著一青瓷瓶,張寅滿臉的顯擺,等著聽他說一句“佩服”。他彎腰伏桌上,全方位地端詳,張寅還給他紫光手電,胸有成竹地說:“別整天吹,用真東西說話。”


    丁漢白目不轉睛,連抬杠都忘了。


    “怎麽樣?”張寅逼問,“看出真假沒有?”


    丁漢白看得出,器型款識哪哪都過關,那上麵的髒汙更是有力證據,證明這是件海洋出水的清朝青瓷瓶。但他糾結,他莫名其妙地感覺眼熟,仿佛在哪兒見過。


    他當然見過,這就是他扔掉不要的那堆殘片。


    他當然又沒見過,因為紀慎語捂得嚴實,脫手之前密不透風。


    張寅顯擺夠就攆人,丁漢白站直往外走,拉開門回頭問:“你在哪個古玩市場淘的?賣主什麽樣?”


    “玳瑁。”張寅說,“賣主是個敗家子,換完零花錢估計不會再去,你不趕趟了。”


    直到下班,丁漢白的心始終係在那花瓶上,分秒沒收。怎麽偏偏讓張寅撿漏呢?他鬱悶,鬱悶得路上差點闖紅燈。


    可心底又疑慮,那真是件好東西?他還想再看看,抓心撓肝地想。


    反觀張寅簡直春風得意,奔了崇水舊區,在一片破平房裏轉悠,斑駁灰牆窄胡同,各家門前的名牌一層鏽跡。57號門口停著輛手推車,車上堆滿廢品,進門無處下腳,一方小院裏也全是廢品,逼仄不堪。


    冬天掛的棉簾子還沒摘,張寅掀開進去:“在不在家?”


    就兩間屋,穿著汗衫的老頭從裏間出來,不吭聲不看人,先反身鎖門。張寅找椅子坐下,譏誚地說:“防親兒子像防賊一樣,你累不累?”


    老頭轉過身,其實不算太老,頂多六十,頭發根根直豎,完全是怒發衝冠。皮肉也沒鬆,看著孔武有力,不過左眼汙濁,半合著,瞎了。


    人們叫他瞎眼張,沒人知道他真名叫張斯年。


    “下班繞我這兒,你不累?”張斯年這才回答,到臉盆旁邊洗手邊問,“有何貴幹,賣廢品?”


    張寅聽見“廢品”就來氣,撇下來意,站起來嗆聲:“糗在這犄角旮旯收破爛,你讓我臉往哪擱?外頭堆著廢品,裏頭攢著贗品,我看你八十推不動板車之後怎麽辦?!”


    張斯年挑挑粗眉,扯著瞎眼的輪廓:“不怎麽辦,等我兩腿一蹬,你要是樂意,就拿板車把我推野山腳下一埋,妥了。”


    眼看要吵起來,張寅鳴金收兵,從包裏掏出青瓷瓶,就著屋裏昏暗的光線換話題:“妥不妥的,你看看這個。”


    張斯年立在原地:“光看看?”


    張寅笑起來:“我要換哥釉小香爐。”


    他勢在必得,一年半的時間來了三趟,三件東西花光四五年積蓄,全被對方一句贗品打出門。這回不一樣,他有信心,他得讓老頭屁都不放地去開裏間的門。


    張斯年果然屁都沒放,捏著鑰匙去開鎖,張寅瞧著那背影生出無邊火氣,恨聲道:“瞎著隻眼就能看出真假,換成別人早身家百萬了,你倒好,收廢品!”


    鎖開了,張寅起身到門外,裏麵一張單人床,一對桌椅,除此之外全是古董。他開了眼,也氣紅了眼,分不出真真假假,覺得張斯年像個精神病。


    張斯年開抽屜取出一件十厘米高的小香爐,交換時問:“哪兒收的?”


    張寅答完就走:“是賣是留隨你。”


    簾子撩起落下,光透進來又隔絕在外,張斯年走到桌前把青瓷瓶隨手一擱,像擱水杯、擱筷子那麽隨便。他閉上眼,看不出瞎了,打著拍子哼唱京劇《借東風》。


    末了帶著戲腔念白:“——孺子不可教也。”


    正趕上周末,丁漢白難得沒睡到日上三竿,丁延壽要給他們師兄弟講課,等其他四人聚齊,他已經開車到了古玩市場的門口。


    丁漢白戴著墨鏡,西褲一道褶兒都沒有,腕上的瑞士表閃著光。他這種派頭最吸引賣家,好像渾身就寫著——錢多、外行、容易忽悠。


    他狀似漫無目的,實則鏡片後的倆眼如同掃描儀,心腦中裝著那青瓷瓶,做好了眾裏尋他千百度的準備。他琢磨半宿,那瓶子太有熟悉感了,說不定就是同一批物件兒。


    海洋出水文物具有批量性,那很有可能不止一件。


    周末人太多,漸漸的市場裏麵擺滿了,丁漢白轉悠幾遭便離開,沒看見什麽“可疑人物”。拐到旁邊的小巷,巷子窄,坐著賣的,蹲著看的,無從下腳。


    巷尾有片小陰涼,一個老頭卻戴著墨鏡坐在那兒,麵前一件舊秋衣,衣服上放著件青瓷瓶。丁漢白看見後沒徑直過去,裝模作樣地在其他攤位逗留,磨蹭夠了才行至盡頭。


    他把墨鏡摘下:“陰涼地兒還戴著啊。”


    “眼睛不得勁,不樂意見光。”老頭說。這老頭正是張斯年。


    丁漢白抻抻褲腿蹲下,拿起瓶子開始看,他本來就不麵善,此時臉還愈發地沉。然而,表麵沉著,內裏卻攪起罡風。


    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可昨天剛見過張寅那件,不至於忘。


    就算真是同一批出來的,也不能盤管蟲的位置都一樣吧?


    張斯年掏出根卷煙抽起來,等丁漢白問話,懂不懂就在問。丁漢白像是啞巴了,翻來覆去地看,他有點暈,張寅那件像家裏那堆殘片,手上這件又像張寅那件。


    有人逛到這邊也想看看,他不撒手,直接問:“多少?”


    哪個賣家不愛大款?張斯年豎仨指頭,三萬。


    丁漢白沒還價,又問:“浙江漂過來的?”一個漂字,證明他懂這是水裏的東西,但他問的不是福建,目的是詐一詐來曆。


    張斯年低頭從鏡片上方看他一眼,正正經經的一眼,說:“福建。”


    丁漢白再沒猶豫:“包好,我取錢。”


    銀行就在旁邊,他取完和對方錢貨兩訖。臨走他看張斯年衝他笑笑,不是得錢後開心,是那種……忍不住似的笑。


    他幹脆也笑:“我是市博物館的。”


    張斯年不怵:“我是收廢品的。”


    “那這個月不用忙活了,三萬應該夠花。”丁漢白說,“我不行,我現在還得去加班。”


    他取車走人,當真奔了博物館,以漢畫像石的人情找館長幫忙,要檢測這青瓷瓶。送檢不麻煩,但等結果需要兩天,他測完就帶著東西回家了。


    沒錯,丁漢白掏出去三萬,但他沒篤定這東西為真。


    張寅一趟福建隻能帶回殘片盆底,如此完好的器物得是福建本省自留展出,就算有人尋到門路買入一件,又如何在兩個月之內來到上千公裏外?


    他得帶回去好好研究。


    研究還不夠,所以他隻能腆著臉去做專門的檢測。


    丁漢白到家了,家裏沒人,都跟著丁延壽去玉銷記了。他進書房將青瓷瓶放在桌上,對著那本《如山如海》一點點端詳。


    時間滴答,頭緒始終亂作一團。


    說話聲由遠及近,紀慎語和薑廷恩各攥一隻鼻煙壺回來,丁漢白腦海中的密網消散幹淨,決定歇會兒,看看那倆人在高興什麽。


    三人聚於廊下,薑廷恩聒噪:“大哥,姑父讓我們雕鼻煙壺,我選的電紋石,雕的是雙鴿戲犬。”


    丁漢白瞄一眼:“你家老黃?”


    “像吧!”薑廷恩喜憂參半,“老黃死掉一年了,我好想它,雕著雕著我就哭了。”情致頗深,雕出來活靈活現,丁延壽表揚了一番。


    丁漢白看紀慎語:“你的呢?”


    紀慎語伸手奉上,翡翠鼻煙壺,雕的是黃鶯抱月,他挪到丁漢白身前:“好看嗎?”


    丁漢白“嗯”一聲,把玩半天沒交還,後來薑廷恩絮叨老二老三如何如何,他也沒注意聽。“大哥,姑父說你不能偷懶。”薑廷恩想起重點,“料給你拿回來了,你得交功課。”


    紀慎語聞言從兜裏掏出一塊白玉:“師父讓我替你選,白玉總不出錯吧。”


    後來薑廷恩去找薑采薇了,廊下隻剩丁漢白和紀慎語。紀慎語外麵待一天,想回屋換件衣服,一轉身對上書房敞開的窗戶,正好撞見桌上的青瓷瓶。


    他愣住,撲到窗台上瞪眼。


    這瓶子?不可能啊!紀慎語衝進書房,架勢把丁漢白嚇了一跳,奔至書桌前徹底看清了,徹底確定了,那泥垢紋理,那黃斑汙濁……這就是他閉關三天兩夜造出來的那件!


    丁漢白莫名道:“你激動什麽?”


    紀慎語難以置信地問:“這東西哪來的?”


    “古玩市場,上午剛收的。”丁漢白沒提因由,也沒提真假看法。況且不等他提,紀慎語就為之色變了,於是他更加莫名。


    “師哥……”紀慎語問,“多少錢收的?”


    丁漢白淡淡:“三萬。”


    紀慎語幾乎吼起來:“三萬?!”


    他哪是造了件花瓶,他簡直是造了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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