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紀慎語好半天才緩過來,他本以為那件百壽紋瓶和青瓷瓶價值相當,可萬沒有想到竟然賣出十萬高價。


    最震撼他的是,價值那麽高,卻是件仿品。


    仿品等級複雜,最低級的就是市場上的假貨,批量生產,外行人也能一眼辨出;其次高一級,光看不夠,要上手摸;再高又可細分,全憑作偽技藝的精湛程度。


    紀慎語忍不住想,梁鶴乘知道那瓶子是贗品嗎?會不會珍藏許久,一直以為是真的?他鬆開窗棱,惶然轉身,全然忘記丁漢白還在窗外,隻顧自己難安。


    抬眼瞥見書桌上的青瓷瓶,他又產生新的疑惑,丁漢白連自己做的這件都不能十拿九穩認出來,怎麽能信誓旦旦地認定百壽紋瓶為假?


    紀慎語說出心中所想,丁漢白沒答,隻招手令他跟上。


    一步躍出走廊,丁漢白隨手將背包扔石桌上,兩手空空帶紀慎語去了前院。前院最寬敞,丁延壽和薑漱柳的臥室關著門,門口臥著隻野貓。


    丁漢白土匪作風,開門氣勢洶洶,把野貓嚇得躥上樹。他領紀慎語進屋,直奔矮櫃前半蹲,蹲下才發覺沒有開小鎖的鑰匙。


    紀慎語蹲在一旁:“紅木浮雕?”


    剛才還三魂七魄亂出竅,這會兒看見櫃子又開心了,丁漢白沒理,在床頭櫃中翻出一盤鑰匙,每一枚鑰匙上有小簽,按圖索驥終於將鎖打開。


    他從櫃中取出一花瓶:“你看看這個。”


    紀慎語拆開棉套,大吃一驚:“百壽紋瓶!”


    熟悉的款識,觸手冰涼滑膩,紀慎語的腦中本就烏泱一片,這下又來一樁奇怪事。丁漢白起身去床邊坐著,說:“我也許分辨不出你那個百壽紋瓶的真假,但我確定這個是真的,所以那個就是假的。”


    紀慎語問:“這個是怎麽來的?”


    丁漢白笑出聲:“是你爸連著那本圖冊一並送給我爸的,所以鎖在櫃子裏,不舍得擺出來落灰。”


    峰回路轉皆因緣分奇妙,紀慎語抱著瓶子撒癔症,半晌咧開嘴,望著丁漢白嗤嗤笑。這時院子裏野貓狂叫不止,貌似有人來了。


    犯罪現場沒來及收拾,丁延壽開門出現,看見他們倆之後瞪眼數秒,反射弧極長地喊道:“大白天在這兒幹什麽?!”


    丁漢白拽起紀慎語,說:“我告訴他紀師父送過你一個百壽紋瓶,他好奇,我就讓他看看。”


    丁延壽不買賬,反問:“你的鼻煙壺雕完沒有?”


    貓在古玩市場好幾天,早把功課忘得一幹二淨,丁漢白敷衍扯皮:“那天上班幫組長搬東西,把手傷了,疼得我使不上勁兒……”


    “放屁!”丁延壽氣得踹門,“你又連著曠班,當我不知道?!”


    丁漢白混不過去,繞過圓桌往外衝,還不幸挨了一腳。紀慎語見狀放下瓶子,喊了句“師父息怒”,也速速奔逃。他們倆狼狽又滑稽,回小院後把氣喘勻,紀慎語進書房繼續寫作業,丁漢白拿上白玉也進去,要雕鼻煙壺。


    椅子挨著,紀慎語盯著做一半的數學題迷茫,解題思路斷了。


    丁漢白湊來:“我數學不錯,給你講講。”


    這毛遂自薦的語氣太篤定,紀慎語隻好乖乖奉上卷子,他原本認為丁漢白是不愛學習的那類人,待題目講完,稍微有些改觀。


    丁漢白說:“我打小數學就好,適合做生意,英文也可以,那就適合做大生意,與國際接軌。”


    紀慎語被這邏輯折服,問:“那語文好適合什麽?”


    “語文好?”丁漢白一頓,“語文好就能言善辯,不過語文好還不夠,要體育也好才行。因為能言善辯易生口舌爭端,嚴重了招人揍,要是體育好就跑得快,溜之大吉。”


    紀慎語哈哈樂,趴卷子上笑得前仰後合,不知道丁漢白在逗他,還是認真的。漸漸的,書房內隻有他的笑聲,突兀,他便止住安靜下來。


    丁漢白將白玉握得溫熱,也終於靜心拿起刻刀。


    翻頁聲清脆,紀慎語再沒遇見解不出的題目,可是解得太順利難免鬆懈,生出點困意。他這兩日沒睡好,困意一來如山洪海嘯,放低身體再起不來。


    身旁的動靜停止許久,專心雕玉的丁漢白好奇扭臉:“這家夥……”他見紀慎語趴在卷子上酣睡,壓著半邊臉頰,指間還握著筆。


    直到他雕完,起身時椅子磕到,紀慎語才悠悠睜眼。


    “作業還寫不寫了?”丁漢白問,“不寫就回屋睡,省的口水流一卷子。”


    紀慎語仍趴著:“你這就雕完了?”


    丁漢白點頭,遞出白玉鼻煙壺,那煙壺短頸豐肩,器型方中帶圓,重點是毫無雕刻痕跡,活脫脫一塊玉豆腐。紀慎語這下坐直了:“隻出輪廓,素麵無紋,你偷懶?”


    他看丁漢白不答,心思一轉頓時醒悟:“這料……”


    “上乘的和田玉籽料,謝謝你這麽會挑。”丁漢白十分滿意,滿意到多雕一刀都怕喧賓奪主。等掏了膛,拋了光,毫無綹裂的白玉鼻煙壺堪稱完美。


    紀慎語拿著把玩:“師哥,玉銷記的東西加工費很高,那這個素麵的怎麽算?”


    丁漢白答:“這素麵玉煙壺是乾隆時期流行的,叫‘良才不琢’,同型有一對在書上記載過,值十幾萬,那這個單隻大概三到四萬。”


    紀慎語愛不釋手:“我是不是能領一半功勞?等賣出去我要向師父邀功。”


    掌心一空,鼻煙壺被丁漢白奪回。“美得你。”丁漢白大手一包,東西藏匿在手裏,“我不賣,等到五十歲自己用。”


    紀慎語稀罕道:“還有三十年,你都安排好五十歲了?”


    丁漢白說:“當然,五十歲天命已定,錢也掙夠了,手藝和本事教給兒子,我天天玩兒。”他講得頭頭是道,紀慎語提問生女兒呢?他回答:“我有原則,傳兒不傳女。”


    開玩笑,雕刻那麽苦,一雙手磨得刀槍不入,哪舍得讓閨女幹。姑娘家,讀讀書,做點感興趣的,像薑采薇那樣最好。丁漢白想。


    紀慎語偏堵他:“那你沒生兒子,手藝不就失傳了?”


    丁漢白睨一眼:“我不會收徒弟嗎?但我的徒弟一定得天分高,不然寧可不收。況且失傳怎麽了,又不是四大發明,還不許失傳嗎?”


    紀慎語辯不過,覺得丁漢白語文估計是第一名,總有話說。他沉默間想起紀芳許,其實有兒子又怎樣呢?連燒紙祭祀都隔著千山萬水,隻能托夢責怪一句“那也不見得你想我”。


    他的目光落在青瓷瓶上,遺憾更甚,紀芳許教給他這本事,大概以後也要荒廢了。


    丁漢白不明情況,順著紀慎語的視線看去,大方說道:“你不是想交換麽?給你好了。”


    兜兜轉轉,青瓷瓶又回到紀慎語手上,他哭笑不得,抱回屋後靠著門發呆。梁鶴乘當時說萬事有定數,隻看緣分,可十萬塊的緣分太奢侈,從一個絕症老頭那兒得來,恐會折壽。


    三天後,丁漢白頂著瓢潑大雨上班,到文物局門口時被一輛破板車擋著路,降下車窗衝門衛室喊人,警衛卻搡出來一老頭。


    “怎麽回事兒?”丁漢白問。


    警衛說:“博物館收廢品的,想把局裏生意也做了,攆不走。”


    老頭戴著舊式草帽,布鞋褲管都濕了,丁漢白看不過眼,說:“讓他進去避避雨,我遞申請,看看能不能把活兒包給他。”


    他停好車進樓,在樓門口遇上老頭躲雨,腳一頓的工夫老頭把草帽摘了,臉麵露出來,不是張斯年是誰?!


    張斯年抹去水珠:“你還遞申請麽?”


    丁漢白覺得這老頭挺操蛋,隔著一米五笑起來:“遞啊,以後你常來,我有什麽好東西都給你看,十萬一件大甩賣。”


    他說完進樓上班,到辦公室後手寫份申請給張寅,一間辦公室批準,那其他部門也懶得再找,很簡單的事兒。張寅磨蹭,擦墨水瓶、擰鋼筆管、吸完擦幹淨,終於肯簽下自己不太響亮的大名。


    丁漢白吸吸鼻子,循著一股檀香低頭,在桌上看到小香爐。怪不得磨嘰,原來是等他發現這別有洞天,香爐裏放著香包,想必很寶貝,不肯用真香熏燎了爐壁。


    他俯身欣賞,假話連篇:“宋代哥窯的,真漂亮。”


    張寅總算簽完:“乾隆時期仿的,普通哥釉而已。”


    “那是我走眼了。”丁漢白把對方舉上高階,估計本周運勢都順順利利。離開後忙了一會兒,雨小後收拾出兩箱廢品,張斯年仍在樓門口,見他出來自覺接過。


    “開條的時候多加點,你報銷是不是占便宜?”


    丁漢白感覺受了侮辱:“萬把塊我都不眨眼,稀罕賣廢品貪個差價?”


    張斯年本就是開玩笑,樂道:“對了,你不是說在博物館工作麽?”


    丁漢白也笑:“許你賣贗品,不許我謊報個人信息?”他幹脆把話說開,“當時你說那瓶子來自福建,還是有點唬人的。”


    既然張斯年承包了博物館的廢品,那肯定沒少逛,因此見過那批出水殘片。張斯年頗有興致地點點頭:“唬人的話,沒騙過你?”


    丁漢白感覺又受了侮辱,這行誰憑著話語鑒定啊,最他媽不靠譜的就是一張嘴。他聊天偷閑:“那青瓷瓶用的是拚接法,之所以亂真是因為材料真實,當然技術也不賴。”


    張斯年瞎眼進了雨水,泛著紅:“還有別的門道沒有?”


    “還有粘附、埋藏,或偽造局部,或整器作假。”丁漢白說。他早將《如山如海》裏的東西反複背爛學透,作偽手法三二一,鑒定方式四五六,熟記於心。


    張斯年問:“那你看出是假的還買?”


    丁漢白當時為了研究而已,何況他沒覺得三萬有什麽。既然聊到這兒,他壞心膨脹,噙著笑看對方,張斯年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瞎眼睜合恍然明白。


    “你這孫子!”老頭大罵,“百壽紋瓶是贗品!”


    丁漢白哄道:“贗品也是高級貨,我敢說,你拿出去探探,沒人看得出來,轉手又是一高價。”


    張斯年大怒,怒的是自己走眼,貌似不關乎其他。半晌平複未果,陰陽怪氣地說道:“文物局的就是厲害,不像倒騰古玩的,偏能倒騰到點子上。”


    丁漢白說:“誇我個人就行,別帶單位組織。”他反手一指大樓,“我們主任倒騰個假的哥釉小香爐,傻美傻美的,我都替他沒麵兒。”


    “你怎麽知道是假的?”


    “那隻小香爐器身布滿金絲鐵線開片,仿製難度相當大。幸虧我記性不錯,對於這種向來是選幾處封存入腦,線與線的距離稍有不同就能看出來。”


    賣個廢品偷懶許久,雨都停了,張斯年準備走人,笑著,哼著京戲,全然不似剛才生氣,倒像人逢喜事。他走下台階,回頭衝丁漢白喊:“你想不想看真正的哥釉小香爐?”


    丁漢白恍惚沒應,被這老梆子的眼神懾住。


    “崇水57號,別空著手,打二兩白酒。”張斯年斂去眼中精光,扣上草帽,邊走邊念白,“孺子可教矣。”


    而此時紀慎語已經到了淼安25號,一道悶雷卷過,隱約要發生什麽。


    17.第17章


    舊門板掩著,中間被腐蝕出一道縫隙,能窺見狹小髒汙的院子,紀慎語小心地推開門,入院後聞到一股發酸的藥味兒。


    他往屋裏瞧,可是窗戶上積著一層厚厚的膩子,估計好幾年沒擦過。屋門關緊,兩旁的春聯破破爛爛,應該也是許多年前貼的。


    “爺爺?”他喊。


    “哎!”梁鶴乘在裏麵應,嗓門不小卻非中氣十足,反而像竭力吼出,吼完累得腳步虛浮。屋門開了,梁鶴乘立在當間,下場雨罷了,他已經披上了薄棉襖。


    紀慎語躊躇不前:“我、我來看看你。”


    梁鶴乘說:“我等著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著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


    梁鶴乘答非所問:“不來說明緣分不夠,來了,說明咱爺倆有緣。”


    眼看雨又要下起來,紀慎語跟隨對方進屋,進去卻無處下腳。一張皮沙發,一麵雕花立櫃,滿地的古董珍玩。他頭暈眼暈,後退靠住門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還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鶴乘笑眯眯的,一派慈祥:“就這兩間屋,你參觀參觀?”


    紀慎語雙腿灌鉛,挪一步能糾結半分鍾,生怕抬腿碰翻什麽。好不容易走到裏間門口,他輕輕掀開簾子,頓時倒吸一口酸氣。


    一張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對礬紅雲龍紋杯,鹹豐年製;半塊燒餅擱在青花料彩八仙碗裏,光緒年製;還有越窯素麵小蓋盒,白釉荷葉筆洗,各個都有門道。


    再一低頭,地麵窗台,明處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著,色彩斑斕,器型繁多。那股酸氣就來自床頭櫃,紀慎語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聞到了他不陌生的氣味兒。


    梁鶴乘在床邊坐下:“那百壽紋瓶怎麽樣了?”


    紀慎語猛地抬頭,終於想起來意。“爺爺,我就是為百壽紋瓶來的。”他退後站好,交代底細一般,“百壽紋瓶賣了……賣了十萬。”


    他原以為梁鶴乘會驚會悔,誰知對方穩如泰山,還滿意地點點頭。


    紀慎語繼續說道:“其實那百壽紋瓶是贗品,你知道嗎?”


    梁鶴乘聞言一怔,紀慎語以為對方果然蒙在鼓裏,不料梁鶴乘乍然笑起,捂著肺部說:“沒想到能被鑒定出真偽,我看就是瞎眼張也未必能看穿。”


    紀慎語剛想問誰是瞎眼張,梁鶴乘忽然問:“你做的青瓷瓶呢?”


    紀慎語脫下書包將青瓷瓶取出,他來時也不清楚在想什麽,竟把這瓶子帶來了。梁鶴乘接過,旋轉看一圈,卻沒評價。


    屋內頓時安靜,隻有屋外的雨聲作響。


    六指忽然抓緊瓶口,揚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飛濺,脆生生的,直紮人耳朵。


    紀慎語看著滿體瓷渣,驚駭得說不出話。


    而梁鶴乘開口:“祭藍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壽紋瓶是假的,這裏外兩間屋裏的東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當日在巷中被搶的物件兒本就是贗品,還禮的百壽紋瓶也一早知道是贗品,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沒一樣真東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紀慎語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頭櫃上的罐子,那裏麵發酸的藥水,是作偽時刷在釉麵上的。


    他挺直身板,說:“青瓷瓶也是假的,我做的。”


    梁鶴乘嘴角帶笑:“這些,都是我做的。”


    為什麽摔碎青瓷瓶?因為做得不夠好,不夠資格待在這破屋子裏。


    紀慎語毫不心疼,如果沒摔,他反而臊得慌。“爺爺,”他問,“你本事這麽大,怎麽蝸居在這兒,連病也不治?”


    梁鶴乘說:“絕症要死人,我孤寡無依的,治什麽病,長命百歲有什麽意思?”他始終捂著肺部,腫瘤就長在裏頭,“我收過徒弟,學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貪心,偷我的東西,壞我的名聲。我遇見你,你心善,還懂門道,我就想看看咱們有沒有緣分。”


    紀慎語什麽都懂了,老頭是有意收他為徒。他原以為紀芳許去世了,他這點手藝遲早荒廢,卻沒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貴人給他。


    不止是貴人,老頭生著病,言語姿態就像紀芳許最後那兩年。


    紀慎語頭腦發熱,俯視一地無法落腳的瓷渣,片刻,窗外雷電轟鳴,他扯了椅墊拋下,就著滂沱雨聲鄭重一跪。


    梁鶴乘說:“你得許諾。”


    紀慎語便許道:“虔心學藝,侍奉灑掃……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後我安葬。”當初紀芳許將他接到身邊,他才幾歲,就跪著念了這一串。


    梁鶴乘拍拍膝頭:“該叫我了。”


    他扶住對方的膝蓋:“——師父。”


    雨線密集,絲絲縷縷落下來,化成一灘灘汙水,紀慎語拜完師沒做別的,撐傘在院中收拾,把舊物裝斂,打算下次來買幾盆花草。


    梁鶴乘坐在門中,披著破襖叼著煙鬥,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態。可惜沒享受太久,紀慎語過來奪下煙鬥,頗有氣勢地說:“肺癌還吸煙,今天開始戒了它。”


    梁鶴乘沒反抗,聽之任之,翹起二郎腿閉目養神。紀慎語裏外收拾完累得夠嗆,靠著門框陪梁鶴乘聽雨。半晌,他問:“師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鶴乘說:“來日方長,著什麽急。”


    人嘛,德行都一樣,人家越不問,自己越想說,紀慎語主動道:“我家鄉是揚州,師父去世,我隨他的故友來到這兒,當徒弟也當養子。”


    梁鶴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個師父?”


    “原來的,既是師父,也是生父。”紀慎語說,“不過……我跟你坦白吧,其實我主要學的不是這個,是玉石雕刻。”


    梁鶴乘問:“你現在的師父是誰?”


    紀慎語蹲下:“玉銷記的老板,丁延壽。”


    梁鶴乘大驚大喜:“丁老板?!”他反手指後頭,“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獨沒有玉石擺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過你那師父的法眼!”


    不提還好,這下提起有些難安。


    紀慎語直到離開都沒舒坦,回到刹兒街望見丁家大門,那股難受勁兒更是飆升至極點。他心虛、愧疚、擔憂,頭腦一熱拜了師,忘記自己原本有師父,還是對他那麽好的師父。


    一進大門,丁延壽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邊立著,瞧見他便笑,問他下雨天跑哪裏玩兒了。


    紀慎語不敢答,鑽入傘底扶丁延壽的手臂,並從對方手裏拿魚食丟水裏。水池清淺,幾條紅鯉魚擺著尾,這師徒倆看得入迷,等水麵多一倒影才回神。


    丁漢白瞅著他們:“喂個魚弄得像蘇軾登高,怎麽了,玉銷記又要倒閉一間?”


    丁延壽裝瞎:“慎語,咱們回屋看電視。”


    師徒倆把丁漢白當空氣,紀慎語扶師父回屋,繞過影壁時回頭看丁漢白一眼。比起丁延壽,他更怕丁漢白,畢竟丁漢白敢和親爹拍桌子叫板。


    也不全是怕,反正不想招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到晚飯,丁漢白專心吃清蒸魚,可魚肚就那麽幾筷子,其他部位又嫌不夠嫩。筷子停頓間,旁邊的紀慎語自己沒吃,把之前夾的一塊擱他碗裏。


    他側臉看,紀慎語衝他笑。


    喝湯,他沒盛到幾顆瑤柱,紀慎語又挑給他幾顆。


    飯後吃西瓜,他裝懶得動,紀慎語給他紮了塊西瓜心。


    丁漢白內心地震,他早看出來了,這小南蠻子北上寄人籬下,可是處處不甘人後,傲起來也是個煩人的。今天著實反常,比小丫鬟還貼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丁漢白好端端的,沒被奸,那估計是盜。他壓低聲音問:“你偷拿我那十萬塊錢了?”


    紀慎語一愣:“我沒有,誰稀罕啊……”


    料你也不敢,丁漢白想。晚上一家子看電視,丁延壽出去鎖大門,再回來時忽然大喝一聲,意在嚇唬門口的野貓。


    紀慎語嗖地站起來,下意識低喊:“完蛋了!”


    薑漱柳沒聽清,丁漢白可是一字不差,然後整晚默默觀察,發覺丁延壽稍一動作就引得紀慎語目露慌張,簡直是驚弓之鳥。


    終於熬到回小院,紀慎語在前麵走,丁漢白跟著,進入拱門後一腳踢翻富貴竹,那動靜把對方嚇得一哆嗦。丁漢白問:“幹什麽虧心事了?”


    紀慎語回頭,臉在月光下發白:“沒有,我、我以為有耗子跑。”


    這理由太二,丁漢白哪肯信:“今天幹什麽去了?”


    紀慎語不擅撒謊,但會轉移話題:“我前幾天夢見回揚州了,夢裏有我爸,還有你。我爸怪我不惦記他,忽地不見了,找都找不著。”


    說著說著就真切起來,幾步的距離浮現出紀芳許的身影,紀慎語後退到石桌旁,問:“師哥,能再送我一次月亮嗎?”


    時效一個晚上,但很有用。


    丁漢白望望天:“下著雨,沒月亮。”


    前者沒多求,後者沒追問,各自走了。


    紀慎語坐在床邊看第二遍《戰爭與和平》,翻頁很勤,可什麽都沒看進去。不多時有人敲門,是端著針線筐的薑采薇。


    薑采薇說:“慎語,我給你織了副手套,問問你喜歡襯法蘭絨還是加棉花?”


    紀慎語受寵若驚:“給我織的?真的?”


    薑采薇被他的反應逗笑:“對啊,我剛學會,織得不太好。”


    從前跟著紀芳許,吃穿不愁,可沒人顧及細微之處,紀慎語接過毛線團時開心得手中出汗。薑采薇向他展示:“剛織好一隻,本來勾的木耳邊,感覺漏風,就拆了。”


    紀慎語心急地往手上套:“好像有點大。”何止有點,一垂手就能掉下來。


    薑采薇窘澀地笑:“我應該先量尺寸,第一次織,太沒準頭了。”


    紀慎語確認道:“你第一次織,就是送給我嗎?”


    薑采薇被他眼中的光亮吸引住,回答慢半拍:“……是,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在家裏不用覺得和別人有所不同,明白嗎?”


    紀慎語點點頭,後來薑采薇給他量手掌尺寸,他支棱著手指不敢動彈,被對方碰到時心怦怦狂跳。


    他第一回碰女孩子的手,動一下都怕不夠君子。等薑采薇走後,他哪還記得憂慮,躺床上翻滾著等冬天快點來,想立刻戴上新手套。


    薑采薇回前院,一進房間看見桌上的糖紙:“你把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


    丁漢白回味著:“我怕你吃了發胖,胖了不好找小姨夫。”他整天在薑采薇容忍的邊緣徘徊,偶爾踩線也能哄回來,“怎麽樣了,他看著心情好了嗎?”


    薑采薇說:“挺開心的,聽我說給他織手套,眼都亮了。”她拍丁漢白一巴掌,“都怨你,突然過來讓我安慰人,還騙人家,差點露餡兒。”


    丁漢白拿起一隻,那尺寸一看就比較符合他,笑歪在一旁:“那就多蓄棉花,別讓南方爪子在北方凍傷了。”


    他又待了一會兒,回去時各屋都已黑燈,屋簷滴著水,經過紀慎語窗外時仍能聽見裏麵的動靜。咿咿呀呀的,唱小曲兒呢,他停下聆聽三兩句,聽不清詞,卻揚手打起拍子。


    紀慎語從床上彈起,骨碌到窗邊說:“還是個熱愛音樂的賊。”


    丁漢白砸窗戶:“去你的,關了燈不睡覺,哼什麽靡靡之音。”


    紀慎語說:“小姨給我織手套了。”語氣顯擺,藏著不容忽視的開心,“我想送她一條手鏈,你能帶我去料市嗎?”


    丁漢白問:“我是不是還得借你錢?”


    紀慎語猛地推開窗戶,抓住丁漢白的手腕哈哈笑起來,犯瘋病一樣。丁漢白黑燈瞎火地看不分明,隻敢湊近,生怕裏麵這人撲出來摔了。


    手腕一鬆,紀慎語說:“尺寸記住了,我給你也做一條。”


    丁漢白嘴硬:“誰稀罕,我隻戴表。”


    窗戶又被關上,聲音變得朦朧,字句都融在滴落的水裏……那我也想送,紀慎語說。丁漢白靜默片刻,道了句極少說的“晚安”。


    回房間這幾步,他摘下腕上的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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