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這天出發,下個月就是在內蒙古開始了。


    火車早八點啟動,丁漢白他們三個在臥鋪車廂,小門一拉倒是安靜。紀慎語已經穿上棉衣,比平時圓潤兩圈,拉鏈拉到頂,臉都遮住半張。


    丁爾和好笑道:“不熱麽?先脫了吧。”


    從出門就覺得熱,忍耐許久了。紀慎語抬手要脫,不小心瞥見一旁的丁漢白,那人又犯了病,盯著他,抿著唇,仿佛這衣服一脫就要與他恩斷義絕。他隻好作罷,熱一點也沒什麽,就當哄這瘋子師哥開心。


    紀慎語揣著口袋看風景,漸北的地界都是農田,沒什麽河流。過去一會兒,他實在熱得冒汗,便另辟蹊徑,對丁漢白說:“師哥,我想喝冰鎮汽水。”


    丁漢白失笑:“脫了吧,我上哪兒給你找汽水。”


    紀慎語總算解放,脫得隻剩一件棉布衫。左右待著無聊,他拿出一本《酉陽雜俎》消遣,剛翻到夾書簽的那頁,丁漢白湊來,作勢要和他一起看。


    丁漢白厚著臉皮,麵上卻裝得無謂,手裏驀然一沉,紀慎語將書塞給他。也好,他拿著,紀慎語靠著他,更添親昵。


    不料紀慎語又掏出一本:“你看吧,我這兒還有本《神異經》。”


    心中的小九九驟然翻車,丁漢白覺得索然無味,許久才讀出樂趣。時間悄然而過,沿途短暫停留時丁爾和去透氣抽煙,丁漢白自打抽過第一根沒再碰過,便也跟去,兄弟倆對著吞雲吐霧。


    三人待久無聊,再次啟動後大眼瞪小眼,紀慎語合上書,又從包裏摸出一副撲克牌。這牌是薑廷恩給他的,讓他無聊玩兒幾把。


    “玩兒嗎?”他隻和薑廷恩玩兒過,輸掉一袋水晶和數顆原石。


    丁爾和輕挽袖口:“玩兒錢,還是東西?”


    丁漢白說:“押東西。”他知道紀慎語沒多少錢,大手摸牌洗好,一分兩摞,“這局我押一顆南紅。”


    紀慎語跟丁爾和幹脆全押南紅,碼好牌比上賭桌還認真。一把結束,丁漢白贏得兩塊南紅,再一把,他加注:“我押半米大小的黃花梨。”


    丁爾和苦笑:“不用這麽玩兒這麽大吧?”


    沒料到紀慎語倒是豪氣:“我押紫檀木盒,雕好的。”


    丁漢白還記得紀慎語輸水晶時的光景,要是輸掉紫檀盒子不定多心疼。他暗中放水,奈何紀慎語牌技太爛,明著放水都難以拯救,反連累自己也落敗。


    丁爾和賭注不大,空手套白狼似的,這把結束又正好開餐,成了無法翻本的買賣。丁漢白順勢說:“不能白贏,你買回來吃,看著行李,我們去餐車吃。”


    他和紀慎語在餐車車廂消磨,飯不合口,幾筷子便停下。他見紀慎語也不正經吃,問:“輸了紫檀木盒,心疼得難受?”


    紀慎語承認:“是有點心疼。”還有點無聊,他支著下巴瞧對方,“師哥,你知道的東西那麽多,能不能隨便講一個?”


    丁漢白心想,這是把他當解悶兒的了?也行,他認了,便隨口講道:“小時候聽我爺爺說,以前行裏有個姓聶的,雕刻技術非常牛,天賦極高,可惜比曇花一現還短暫。”


    紀慎語聽得認真,丁漢白繼續:“這人叫聶鬆橋,家大業大,但他不幹正事兒,就像過去的八旗子弟。他迷上雕刻後鑽研了幾年,在行裏出了名,後來又迷上賭博,成天泡在牌桌上,隻碰籌碼,漸漸不碰刻刀了。”


    紀慎語問:“他就不再雕刻了?”


    丁漢白答:“雕刻對他來說隻是興趣,有了更大的興趣,自然就拋棄前者。聽我爺爺講,他後來千金輸盡,按階級分,就是從剝削階級大地主變成無產階級貧下中農。”


    紀慎語陣陣惋惜:“那他的手藝豈不是從此失傳了。”


    失傳倒不至於,應該教給了兒子,丁漢白回想:“貌似他兒子水平很一般,都入不了我爸的法眼,我爺爺說他孫子倒不錯,是從小跟著學過的,誰知道呢。”


    他講些奇聞異事來解悶兒,一頓飯吃到車廂走空,他們也隻好回臥鋪休息。一路向北,氣溫漸低,才四五點天就隱隱變黑。紀慎語醒來時正經過一處隧道,漆黑不見五指,惹得他不知白天黑夜。


    隧道一過,小間內隻有丁爾和在,他便合眼假寐,等丁漢白回來再轉醒。漸漸的,車窗外愈發昏暗,太陽遙遙西斜,他終於忍不住出去尋找。


    丁漢白在兩節車廂的交接處,立於車門前,叼著煙吞吐。這處漏風,煙霧一點點漫出去,吸盡時自己也染上涼氣。


    他聞聲回頭,見紀慎語睡眼惺忪,問:“一醒就想找我?”


    其實紀慎語醒了半天,但他沒解釋:“師哥,你學會抽煙了?”


    丁漢白也沒解釋,這哪用學?有一張嘴就會。待紀慎語到他身旁,他的餘光投在嫣紅晚霞裏,心也壞起來:“一共才抽三支,你聞聞我身上有沒有煙味兒?”


    紀慎語引頸嗅嗅:“沒有,飄散幹淨了。”


    丁漢白說:“離近點,衣領上有沒有?”他不動聲色,如同獵豹引誘羔羊,繃著渾身肌肉伺機而動。紀慎語哪兒曉得,挪近歪頭,鼻尖蹭到丁漢白的衣領上,吸氣聞味兒,呼氣烘熱對方的脖頸。


    丁漢白抬手,輕輕按在對方的後心,隔著宣軟的棉衣逐漸施力。紀慎語說:“衣領也沒有,還是我鼻子不好使?”他聞完後退,抵住丁漢白的手掌,接著手臂也被擒住,那人一步將他困在車門的邊角。


    和那晚被抱起一樣,猛然發生的肢體接觸令他惶惑無措。


    紀慎語問:“你還生氣?”


    丁漢白說:“我生哪門子氣?”


    紀慎語低喃:“……怎麽覺得你憋著火想揍我。”


    車輪震動,外麵風景長新,夕陽照紅丁漢白的眼睛。他哭笑不得,沒料到情難自禁竟然這麽滑稽。旖旎就此被攪散,他翻轉紀慎語,說:“不揍了,看場日落吧。”


    紀慎語挨著車門,丁漢白在身後包圍著他,他抓住扶手,丁漢白挨著他的手也抓住。日暮火紅成片,像他此時的臉色,心慌,撲通撲通鬧騰。


    “師哥。”他說,“那麽紅,像不像巴林雞血石?”


    丁漢白卻拆穿:“你每回轉移話題都很明顯,像個傻子。”


    在這搖晃的交接處,透過小小的玻璃窗,他們直站到餘暉落盡。車晃得人忘卻今夕何夕,光照得人忘記奔向何方。隻前胸貼著後背,隔著厚厚的衣物,聽見自己的強力心跳外,忍不住猜想——他是否也這樣。


    晚八點,火車長鳴進站,紀慎語兜著帽子踏上赤峰的地界,發燙的臉頰也終於降溫。乘客陸續出站,他緊抓丁漢白的手臂,擠了一會兒再抬頭,發現抓成了丁爾和。


    驀地鬆開,他喊一句師哥,丁漢白回頭伸手,將他一把拉至身邊。


    丁漢白沒再鬆手,握著他,大手上的厚繭貼合他的掌心,溫暖多過粗糲。快到出站口,人挨著人,他抬頭看見站外的牌子,驚道:“五雲?師哥是你嗎?”


    丁漢白第一次跟丁延壽來時還小,之後改名字再來,烏老板也已習慣叫他本名。擠出站口,他與舉牌的人熱切擁抱,感謝道:“烏叔叔,辛苦你招待我們。”


    烏那欽笑聲爽朗,接他們去家裏休息。天黑透了,舟車勞頓顧不上看赤峰的模樣,不久到達一處住宅區,樓層不高,但比過去的平房暖和許多。


    一桌酒菜,填飽肚子為先。他們三兄弟排著隊洗手,忽然人影晃過,清亮的笑聲也同時響起,原來是烏老板的女兒。


    烏諾敏偷襲丁漢白的肩膀,用不太清晰的普通話打招呼。


    丁漢白轉身:“都長這麽高了,手勁兒還挺大。”


    烏諾敏看著他們:“清燉羊肉是我做的,請你們多吃點。”


    何止清燉羊肉,那一桌當地吃食原來都是烏諾敏做的,入席,烏老板說:“早就纏著我學,說做給你們吃。”


    其中兩道丁延壽最愛吃,丁延壽每回來都給烏諾敏帶禮物,小姑娘感激。丁漢白做客不能拂了主人好意,替她他爸吃一份似的,撐得夠嗆。


    夜裏,烏那欽騰出兩間臥室給他們,很小,但足夠睡。紀慎語站在門口躊躇,丁爾和隨後進去一間,說:“愣著幹嗎?明天去巴林右旗,早點睡覺。”


    紀慎語對丁爾和比較陌生,不待見什麽的,他也心知肚明,還有玉薰爐被打碎,他的確最懷疑這兄弟倆。但丁漢白是老大,又難伺候,必然要獨睡。默默進屋,紀慎語想,反正男孩子睡覺而已,又不是夫妻洞房,和誰都一樣。


    直到洗漱完,另一間臥室仍空著,紀慎語沒見到丁漢白,就此作罷。門一關,氣氛極沉悶,丁爾和看當地報紙,他扒著窗戶發呆。


    恍惚間,他聽見什麽,一開窗望到丁漢白和烏諾敏在樓下散步。


    下雪了,那麽冷,散什麽步?


    還跑來跑去,陪著十幾歲的小姑娘折騰,也不怕累壞自己二十歲的老骨頭。紀慎語想些無稽可笑的,驟然想起薑廷恩說過——丁漢白嫌商敏汝年齡大。


    商敏汝大,可烏諾敏小啊。


    還跟“敏”沒完了。


    雪越下越大,丁漢白撐得散步消食,烏諾敏跑來陪他。他想,這片片雪花應該讓紀慎語看看,不過明早到處都銀裝素裹,自然也就看見了。


    折回,丁漢白才驚覺那二人已經休息,竟然湊在一間臥室裏。他要揪出紀慎語,可剛送走烏諾敏,又迎來烏那欽,於是和對方談起采買意向。


    及至深夜,丁漢白估計紀慎語已經睡熟,幹脆不再打擾。


    內蒙的第一晚,紀慎語困頓之中猛然醒來,翻身險些掉下床。他推推侵占位置的丁爾和,對方不動,他卻肚腹連著心肝一並攪和起來,倉惶跑去衛生間,憋著聲兒嘔吐半晌。


    果子條,手把肉,奶豆腐……他兩眼黑黑明明,嗓子生疼緊澀,回去,摸著黑蓋好棉被,踞著床沿一點位置。


    一時三刻過去,內裏翻江倒海,他控製不住又吐一通。胃似火燒,吐完一遍遍漱口刷牙,他肚腹已空,應該能安穩睡個好覺。


    紀慎語灰溜溜地回臥室,台燈亮起,丁爾和問:“你大半夜鬧騰什麽?”


    他解釋:“我不太舒服,吐了兩回。”


    丁爾和說:“吐了?怎麽那麽多事兒……”疲倦模樣像半夢半醒,卷著被子翻身,話很傷人,“背著我睡啊,別用嘴呼氣,怪膈應人。”


    紀慎語沉默著上床,關燈後抿唇屏息,一秒,兩秒,三秒……他數了百八十下,骨碌起來,抱上被子離開。屋都黑著,他停在另一間門外,敲了敲。


    丁漢白是個能睡的主兒,好一會兒才醒,細聽敲門聲仍在,輕輕的。開門隻見一團被子,他伸手壓下,露出紀慎語那張蒼白的臉來。


    不待他問,紀慎語說:“師哥,我想跟你睡覺。”


    丁漢白霎時清醒,又恍然還在做夢,問:“怎麽了?”


    紀慎語答:“我不太舒服,吐了兩回。”他沒說丁爾和煩他,不樂意嚼舌頭,“我刷了好幾遍牙,一點都不髒,我閉著嘴睡。”


    丁漢白伸手一攬,隔著棉被將紀慎語摟進屋,關門,鎖住,把自己床頭的水給紀慎語喝下去。“老二嫌你了吧?”他門兒清,“沒事兒,不搭理他,趕緊鑽被窩。”


    紀慎語躺好,見丁漢白去行李箱中翻東西,默默候著。


    塑料紙的聲音,丁漢白過來,朝他口中塞了一顆八寶糖。


    “吃點甜的,嘴裏就不苦了。”丁漢白躺入被窩,沒了燈光,翻身與紀慎語相對。紀慎語反應遲鈍:“我背過去睡吧。”


    腰間一緊,他被摟住,依然隔著棉被。


    “就這麽睡。”丁漢白說。他哪能想到紀慎語會水土不服,哪能想到丁爾和那孫子冷漠如斯,哪能想到此時竟同床而眠。


    他想了那麽多,回神時紀慎語已經睡著,沒化多少的糖撐鼓臉頰。丁漢白伸出食指,摸上那柔軟的嘴唇,循著縫兒探進去,又啟開白牙往裏鑽。他怕紀慎語夢中無意吞咽,被糖球噎著,要將那顆糖勾出來。


    口腔高熱、濕軟,丁漢白的指頭觸到紀慎語的舌頭,繼而碰到糖球。他生生定住,著了魔般眷戀那腔溫暖……他怎麽這樣,趁人之危趁虛而入,他和流氓有什麽兩樣?


    忽地,紀慎語似有察覺,迷糊著哼一聲,牙齒蹭過手指,甚至輕輕地嘬吸一下。


    丁漢白腦中轟鳴,抽出手,想了個明明白白。流氓怎樣?土匪又怎樣?那薄唇,那舌頭,那與他頂撞爭辯的密齒白牙,他還就覬覦了!


    不但覬覦,他遲早要嚐個痛痛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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